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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先是皱了皱眉,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松开了眉头,疑惑道:“何事?”
一时却没人说话。贾环的手指下意识的蜷了蜷,不知怎么竟有些紧张。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有对贾家的事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意图。过去他虽然也生活在贾家,却更像一个过客,早晚要离开的那种,事事上心,却不过是自扫门前雪。他也曾隐约明白贾家这繁华表象下的隐忧,却总抱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这家的一个庶出儿子,便是要我们这一房为族里出力,总有嫡出的兄姐顶上去。家族责任这种东西,合该由受尽万千宠爱的宝玉去承担”的想法。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不得不承认,贾家,这偌大的荣国府,或许撑不到需要宝玉为家族尽责的那一天,就会涣然冰释了。他说不出这是因为什么,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判断力在提醒他,就像他先前足不出户,就断定贾家未来的二三十年内必有覆灭之危一样。
覆巢之下,无有完卵。这里可不是物质极大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崇尚个体自由的后世,而是一个发展到极致的、以宗族制为支撑的封建王朝。封建王朝什么样?礼仪道德的表皮下,藏着一张血盆大口,这张血盆大口无差别的对准这个社会,无差别的对准每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可能只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那张血盆大口,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因此他不敢,也没有能力去反抗这一切。
他不太想说,因为没有把握贾政一定会听从他的意见,他又不得不说,因为他终究是想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的未来做些努力。
不知为什么,他不说话,贾政也没有出言催促,只是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开口。这样的姿态无疑给了贾环鼓励,让他能够慢慢的镇定了下来。
屋子里点了清幽淡远的苏合香,一缕缕的烟雾从金兽香炉的嘴里吐出来,袅袅的,姿态格外动人。贾环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慢慢的、低低的道:“第一桩事,是咱们金陵老家那里的子弟读书事。儿子闲时也去过那里的学塾,授课的先生虽说老迈了些,学问却是好的,教授得法,只是做学生的不成样子,只知玩闹,不知习学。儿子只冷眼看去,竟大都是些不成器的,内中只有一个名唤贾珲的很有些不同。”
他停了一停,贾政很给面子地问:“如何不同?”他答道:“儿子去时他们正下了课,别人都出去游戏了,几个没出去的也不过是惫懒,都趴在桌子上吃点心,只有他还正襟危坐,在念他们先生教的书。”贾政笑道:“这却不错,十分勤谨了。”贾环道:“儿子也想着,他不过顽童稚子之流,就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是个有毅力的人,便问了他周围的人。都笑说他生来就是有些个笨拙的,别人只用一刻钟就能背会的书,他非要用一个时辰不可。性子又直鲁,背不会,也只是硬磕着背,自冬至夏,不避寒暑,从未有一日懈怠的。”贾政听了,也不由叹息:“原是如此,读书向学,天分是顶要紧的。多少人在科举路上抛掷一生,不过是徒带累了父母妻儿罢了。”
贾环忙笑道:“老爷说得是,只是我和他说了话,观他虽拙了些,好在勤能补拙,一直也跟得上功课。他年岁不大,却难得的有主意、有志气,心志坚定。我看他是个可栽培的。”贾政指着他笑不可抑道:“你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这样大言凿凿的,指点起别人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贾环闻听此言,并没有做出什么大反应,只是略略低了头,续道:“我听人说,他家里有些穷,幸而他家孩子少,他又是唯一的男孩儿,这才一直供着他。他家父母十分老实厚道,只是实在没法子,大概明年就不叫他念书了。我本想资助资助他,可转念又一想,咱们留在老家过活的族人不少,也有那勤奋好学的孩子,因着家里穷而上不起学的,并不单单他一个人这样儿。倒是回来和老爷说说,是不是每年拨出一笔银子给他们是正经。”
此语大出贾政意料之外,他怔了一怔,过了片刻,才消化了贾环这一番话中的意思。
他暗想着,本以为孩子们都小,不想老三也已有了这样的考量,这些话虽稚拙了些,也不是没道理。思量再三,试探道:“依你看,该怎么办呢?就是我和你大伯都答应了,真拨了银子过去,但有人昧下了,金陵离都中这么远,咱们也不得知道。这不是白白把银子扔进了水里,真正该得它的人没得着,反养出了硕鼠吗?”
贾环仰脸道:“老爷问得好。儿子也想过这事儿,经手的人确是不好找,不过这又和第二桩事有些牵扯了。”他看贾政的茶凉了,起身拿去泼了,自转去提了壶来,重又注入热茶,一面口里续道:“下边要说的事,还请老爷慢动怒。”
贾政捋了捋胡子,怡然笑道:“你且说来。”
这话里是应了,只贾环却不敢十分信准。他把话在心里来回掂量了几个个儿,并不能十分拿得准——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下内里怀了几分惴惴,面上却力持镇定道:“是咱们老家的祭田,祖宗在时原是置办了不少,足够一家子吃用还有富裕的,只是一来年久日长,二来生齿日繁,有懒于耕种的赁了出去,一来二去,渐通卖买,还有贪人多给那两个钱的,瞒着将分给自家耕种的田地卖了出去,如今原是祖宗遗给后辈子孙的祭田,实际上竟是少了大半……”
“你又是如何知道这祭田的数量少了的?他们瞒着人做的勾当,你上哪里去清楚的?”贾政听他越说越心惊,忙惊疑地问道。金陵老家留守的人做下的一干事,他并不是全然不知,只是知道得不那么清楚。往年里也有一鳞半爪的消息传入他耳中,只是一来如贾环所说,年深日久,积弊成习,二来都是一族的人,亲里亲眷的,撕破脸须不好看。贾家确实富贵已极,宁荣二府的主子们高高在上,喝的是玉液琼浆,咽的是玉粒金莼,普通的族人却多穷苦,尤其是金陵那边,更是难得两府接济。因此但有些什么,两府的当家人也多是睁一眼闭一眼,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罢了。只是他没想到,小儿子去了一趟金陵,竟也觑破了这些事情,如今还揭了出来。
他心里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一时担忧他是被人拐带了,又怕他是被人糊弄了,一时更有一层担忧,怕他是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原来,贾环当日于酒席间骤然明白了贾府的困境,回去只是睡不安吃不香,仿佛抄家灭族就在明日。惊惧了一晚,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的睡去了。夜间又做一梦,梦里似乎是十一二年后,大家都大了时,只是浮光掠影的闪过一个个片段,不等他细瞧就换了:一时是表姐黛玉面如金纸的躺在一个绿影森森的屋子里,呕了几口血死了,一时又是宝玉木然的牵着个全套凤冠霞帔的美人成婚,一时又是堂嫂王熙凤领着平儿坐在马车上出了京,一时又是个太监传了黄帛写的圣旨来,大批如狼似虎的军士涌入两府大门,将家里四处翻倒,一时又是贾赦贾珍贾琏被刑枷了流放,他在梦里找不见自己的影子,只能被迫旁观,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大叫一声醒了。
他坐在床上,冷汗流了一脖子,幽幽的月光在窗子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门外小厮的鼾声如雷,一丝儿未醒。他无心折腾人,只自己取了大毛巾来慢慢抹了汗,一气往喉咙里灌了一盏临睡前倒的冷茶,重又上床去拥被坐着,再回忆那梦时,却只记得一些零星的碎片。
那时他心中特别不安,总想多了解些家里的事。金陵那边的人看他只是个小孩子,又娇生惯养的,也不防着他,倒叫他自己胡乱摸索着,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后来认识了姜俊,后者虽不耐细务,到底是家里的长子,每常跟着父亲出去见人办事,对这些门道懂得不少。有他帮忙,贾环才算于这些事儿上入了门路。
此时听见贾政动问,便垂头回道:“祭田在哪里,早有名目可查。儿子去看过了。至于这底下的门道儿,儿子在那边也有几个朋友,因此知道——有些人家里就买了咱们的地呢。”
贾政听了,半晌无话。贾环低着头半天,方听他缓缓地道:“你能查着这样的事,也算能干了,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糊涂着,远比说破了好。你——知道么?”
贾环心下一松,抬头道:“老爷放心,都是一家子,他们也有难处,儿子并没有一意为难他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