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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赵姨娘正拉着马道婆说话,抱怨完了凤姐儿行事霸道,又隐晦地说起王夫人来,说到兴起处,越发口里没个遮拦了,直说到宝玉死了怎么样怎么样的。
那马道婆是什么个人?见了钱命也不要,除了钱四六不管的。事情既谈拢了,钱也到了手里,东西也到了手里,欢喜之余,便只在口头上漫敷衍着她,倒引得赵姨娘更兴头了。
正说得自己心满意足之际,冷不丁门砰的一声叫人踹开了,连一旁搁着的烛火都被带得晃了一晃。两人本就吓了一跳,又听见一声喊叫,只恐事败,越发慌乱起来。
赵姨娘大声哎哟一声,一见是贾环,松了口气,跳起来骂道:“胡喊什么!嫌引不来人是不是?老娘在这里跟人说话,你倒好,一头撞进来不算,抬脚就踹门,还有没有个举止!”
贾环且不搭话,吩咐蕊书堵住门,才抬脚进了屋,冷笑道:“这话倒是要我问问姨娘!关门闭户的,是和这个贼婆子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呢?”赵姨娘听了,心里发虚,低咒骂道:“哪个好不死的贱人做的耳报神。”
马道婆见他这样作态,知今日轻易是不得善了了,暗地里直叫倒霉,一颗心放下一半儿又提起一半儿,晃晃悠悠只是摸不着底儿,面上强笑道:“你们娘儿俩说话罢,我还有事呢,这就家去了,改日再来寻姨奶奶说话儿。”说着溜头就要往外窜,蕊书用身子堵住门,又揪住她不叫走。两人撕缠起来。
赵姨娘忙赶着道:“我的儿,你可别犯糊涂啊!我再怎么着,还不都是为了你?”贾环冷着脸,并不听她的话,在屋子里一阵大搜,从夹柜里搜出两个纸人并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
他拿着这些东西,气得脸色铁青,问着赵姨娘:“你不知道大家子里最忌讳这些东西的?这纸人是给你写生辰八字作法咒人的是不是?”
赵姨娘扑上来要夺,贾环使了巧劲儿将她推倒在榻上,将手里的纸人引着烛火烧尽了。看着纸人在火光里渐渐的蜷成一团黑灰,他紧皱的眉头才略略松开了。
这是他赶过来要办的头一件事。这会儿办完了,顿觉心里松快了些,就连面对赵姨娘的咒骂也没那么暴躁了,抱着手看她。
蕊书满头是汗的叫道:“爷,我弄不住这婆子啊!”贾环看过来一眼,摆了摆手:“不用管她了。”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
马道婆却会错了意,扭头冲贾环道:“三哥儿,我劝你一句,凡事多体谅体谅姨奶奶罢!惹恼了我,倘或一时口里没个遮拦,说出姨奶奶的秘事来,你娘须不好看脸上。你虽出息,怕也保不住她呢!”说完扭身走了。
蕊书被这一番无耻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这婆子也嚣张太过!”
贾环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儿,他这会儿已经完全恢复了平常的镇定自若,淡淡的吩咐蕊书去守门。他的态度感染了蕊书,使她也重新平静下来,屈了屈身,退出去了。
她至今仍是懵懵懂懂的,虽然看见了那些纸铰的东西,却并不知道事件到底有多严重,只是出于对贾环行事的了解和信任,不知不觉的就对此事高度重视起来。
她站在门外,暗暗的下了决定,要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谁那里也不说。
屋子里爆开一朵灯花儿,光线骤暗,却没有人去管它。赵姨娘还是坐在榻上,低着头,捂着脸,一言不发。贾环站着,双手环胸,就这么看着她,也不说话。
半晌,才问:“那是要咒谁的?”赵姨娘放下手,抬起头,在昏暗的烛光下,她半边脸都笼罩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出奇的扭曲而诡异,似哭似笑:“还咒个屁!东西都叫你烧了!花了多少银钱求来的东西……”
贾环不耐烦的打断她的絮叨:“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干涩地说,“不就是宝玉和琏二嫂子吗?”
不料听了这一句,赵姨娘却猛的抬头,恨恨的搓牙道:“我咒她怎么了?!好一个当家做主的王奶奶,威风堂堂得紧!我偏要咒她!这个东西,咒死了她才得好呢!”
不意她对凤姐儿的怨恨竟深至此,贾环又想皱眉,又想叹气。他不是不了解这种心态:世家大族里家生的丫头,从小生得伶俐又美貌,一朝得宠,给老爷生了两个孩子,在原来的观念里就是攀上了高枝儿。得了一个姨娘的名分,便以为自此就是春风得意,正房太太的位子不敢想,要人多给点儿尊重总是该的。谁知仍然是个人瞧不上的东西,半仆半主的混着,尴尬不堪,连累生下的孩子也受罪。头里养下的一个女儿,各项待遇不及太太嫡出的姑娘也就罢了,还和自己离心离德,儿子虽是下半生的指靠,奈何儿子上头还有个正室养的嫡兄……一递一里,天长日久,可不就心态失衡了么?
要说赵姨娘与凤姐儿的恩怨,倒也扯不到别人头上去。贾家规矩大,一个婢妾,还是从家生子的丫头里提拔上来的,还不如正房太太跟前的大丫头有面儿,在主母面前更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王夫人是个直率人,加之年纪又大了,一向也不爱为难她。王夫人面上做的公平,赵姨娘自然无可说处,人前人后都挑不出她一个错儿来,只能认了“太太宽厚”。凤姐儿却是个火爆脾气,遇事只有狠施辣手的,没有容让体贴的。又一向最厌恶妾室,连自己娘家跟来的陪嫁丫头都容不下,对心腹平儿都时时敲打,对赵姨娘更是看不惯,从出身性情,到为人行事,没一处是看得顺眼的,总能挑出一百二百条毛病儿来。她又掌家。赵姨娘没少吃她的苦头,常年积怨下来,对她简直是恨之入骨。
贾环自然知道这一系列过程,然而形势比人强,他既不能叫赵姨娘成为正房太太,也不能叫王熙凤不针对小老婆。
正想和她讲讲道理,就听赵姨娘又说:“咒死了宝玉,老爷就只剩你一个亲生儿子,这偌大的家业,日后还不都是你来承继?届时,怕是连太太也要看我的脸色。”她脸上又露出自得的神色,随即转为遗憾。
贾环……贾环快要被她气死了!这下,他怒极反笑,只问:“要是没用,根本咒不死呢?要是不但咒不死,还被老爷太太发现了呢?到时候死的是谁,你想过没有?”
赵姨娘张口结舌,半晌,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舌头似的,狡辩说:“我要做事,岂不会做得周密些?使上几个钱,或是连钱也不用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儿办了,便是日后东窗事发,翻出来,谁又能证明是我干的?”
贾环坐下,耐心地说:“姨娘别把世上的人都当傻子。谁也不是蠢得,活了这么大,谁没听过几件儿别人家后宅的私密事儿?老爷、太太、老太太三个人,但凡有一个疑上了你,存心排查之下,又岂有找不出来的?说到底,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
见赵姨娘被说得讪讪低下了头,他顿了一会儿,干脆剖明心迹:“咱们家说是赫赫大族,外头看着不错,却不知道内里有多么难呢。如今不过是虎死不倒架,又借着娘娘的东风回光返照几年罢了。姨娘要争家产,也要有的可争。”
赵姨娘垂着头,大概是盘算了一阵儿,仍是半信半疑地说:“这么大一个家,说空就空上来了?我不信。怎么也有份儿家私在的。”
好说她不听,贾环的心也冷了三分,索性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这话我只说一回,姨娘听好了:我不管家里有多少家私,老爷养了我这么大,是叫我争气的,不是叫我争家产的。我想要什么,自己会去拿。姨娘只管跟着老爷,哪一日老爷驾鹤西归了,宝玉哥哥不愿意管你,我必给你一碗安稳饭吃。也不用再胡想什么,宝玉是我的亲兄弟,别人害了他,不管是谁,我是再不依的。姨娘不信,尽管看。”说完抬脚要走。
赵姨娘原还扭扭捏捏的不快,一看儿子抬脚都要走了,想起一事,再顾不得,忙叫道:“环儿你留一留!”
贾环停住脚,侧脸问她:“还有什么事?”
赵姨娘顾不得臊,说道:“那婆子收了我许多东西,事儿没办成,得要回来。”
贾环用鼻子嗤笑一声儿,不答。赵姨娘便急了,才说出那马道婆手里还有她打的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欠契。贾环看了她半晌,终究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放心,出了这样的事儿,她不敢再来要钱的。”
丢下这一句宽慰的话,匆匆的就迈步出去了。再不出去,他怕他会骂人!
可是体会到了后世那些上当受骗老人的子女的心情了。
见他脸色不好,蕊书一路跟上来,琢磨了琢磨,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倒是他自己想起来,停下脚步,看着天上的月亮想了想,低头嘱咐她:“小吉祥儿今天是顶了大用了,没有她,还不知有多大祸事。一会儿给她些钱,多少你看着给。要是过后姨娘责骂她,你就想法子给她换个地方当差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