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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王氏此时此刻却出现在京城。
杜且陪着笑,“外面天寒,老夫人长途跋涉,请先进屋梳洗歇息,再慢慢闲话家常。”
王氏没有反对的理由。
到了苍松院前,王氏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自阿松引着她一路从厉宅的中轴线绕至这处偏远的院落,她的目光就已经冷了起来。一路上积雪泥泞,王氏时不时低头去看,眉头也是紧紧蹙起,眸中闪过几许不耐。
“衡儿在京城就是住在这里?”王氏问的是阿松。
阿松点头:“郎君长住在书院,后来甘大儒封了太子太傅,他也就跟着搬进厉宅长住。”
王氏冷道:“所以你们是在这里成的亲?”
这次问的是杜且。
杜且有点迷糊,“应该是吧?”
王氏回眸,又望向阿松。
阿松道:“正是在这里。”
王氏叹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杜且以为王氏说的是她,眼皮微微一跳,把头压得更低。说实话,王氏的气场太强,她若是直视你,你也不敢与她对视,就算明明你没有任何的过错,可在她面前就是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杜且以为,纪太夫人已经是名门闺秀的典范,言谈举止皆是不俗,可她通身的华衣美服,还不如王氏粗布麻衣的气质出尘。
对她这样的人,无论她做什么,你都会觉得是对的。
苍松院是二进的小院,夫妻二人居前,两侧耳房由值夜的侍婢和阿松居住,其他三名侍婢和厨娘居后,厨房也在后一进当中,而没有单独开来。
王氏在院中走了一圈,眉心散开,笑意重新回到嘴角,“阿松,你过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阿松压抑不住眼中的小兴奋,转身就跑开了。
方姨低声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杜且又是心头一跳,阿松没规矩不就是在说她调教无方吗?她最怕的就是婆媳关系,她和纪太夫人尚且需要数年的相处才渐渐和睦,可王氏这样的人,开口闭口都是规矩,她无从知晓她所谓的规矩究竟是什么?是厉家的规矩,还是世家的规矩,亦或是大梁的礼法。
“进屋吧。”王氏金口一开,杜且如获大赦。
白芍已经提前烧旺的火盆,木炭在盆里熊熊燃烧,屋中温暖如春。一进屋,扑面就是一股热浪,灼得人口干舌燥。
杜且心想,糟了……
王氏并没有说什么,坐在了上首的位置,杜且执晚辈礼相见,把她记忆中那般学过的礼仪不带一丝含糊地做了一遍。
“不必多礼。”王氏说:“既然都已经成亲了,你和衡儿好生过日子,眼下快到年节了,我就先住下来。至于住在何处,这个先不提。我看过了,苍松院住不了那么多的人,你有四个侍婢、厨娘和阿松,如今还有阿方和阿成,阿方跟我,阿成跟阿松挤一挤。”
杜且自然是再赞同不过了。
“平日里,你和三房那边可有往来?”
杜且摇头,“不曾。”
“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王氏刚拿起茶杯,阿松就回来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何氏及两位女君,厉以坤还未散衙。
何氏一进门就堆了满脸的笑意,自来熟地坐到王氏的身边,“嫂子怎么来了?也不打发人过去先说一声,我也好叫相公出城迎候。这大年节的,你这是准备在京城过年吗?真是太好了,今年宅子可就热闹了。英然、薰然,过来见过大伯母。”
厉出衡是长子长房一系,是厉氏嫡子嫡孙。自他父亲早逝后,整个厉家的担子就压在他身上。虽然他上头还有一个兄长,但厉出华是一个不可言说的存在,祖父自然对厉出衡的期待更高,但王氏却不想厉出衡过早地承担家族的责任。她一向认为,河东厉氏族人众多,有才能者不止厉出衡一人,又为何偏偏要他承担重任。为此,她坚持了许多年,直至夫君早逝,厉出衡独自离家求学,她才渐渐接受这一事实,也渐渐地担起整个河东厉氏。
“你就是何氏?”王氏明显不想接受何氏这份热络,“九郎成亲时,我并未前来,但知道你就是那个冒了嫡姐之名嫁到厉家的人,我可有说错?”
何氏的笑立刻挂不住,“嫂嫂你这是说什么话?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什么冒谁之名的。”
“当初为九郎说亲的,说的是何太傅的嫡三女,而你是庶出,不,甚至连庶出都说不上,你母亲只是一个趁何太傅醉酒爬床的婢女。”
杜且微微地蹙了眉,王氏虽说出身大家,但从见面后言谈十分地隐晦,并未如这般直白地直接打脸。可何氏一出现,王氏一开口就没有好话,处处挑衅。
何氏经不起撩拨,当下就怒了,“庶出又如何,你凭什么说是我冒嫡姐之名嫁过来,其实不过是嫡姐看不上你们厉家,把我抬上花轿。再说了,九郎这一支也是厉家的庶出,也不是正经的嫡子嫡孙。”
王氏淡道:“你也知道他并非正经的嫡子嫡孙?”
何氏道:“这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厉家逃到河东的时候,留在京城的这一支就是庶出看家的,我嫡姐看不上也是无可厚非。”
“所以,你们这一支看家的,就把厉氏的嫡子嫡孙赶到这偏院来,自己则是鸠占雀巢,取而代之。”王氏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每年祖宅那边都要划拨数千两以供京城宅子的修缮清扫,可我方才进府这一路看过来,这些屋舍起码有十年以上不曾有过大的修缮,清扫就更不用说了,估且不说隆冬树木枯槁,却还是一副杂乱无章,这到底有多久没有请人收拾过,我就不想追究了。”
何氏厉声道:“你以为数千两银子在京城能做什么,还想着年年修缮,根本就不够,这处宅子也就我们一家四口住着,如何有那份心思操持这么大一个宅子?”
“去岁的物价是涨了不少,但是在此之前,一千两银子已经能重建两个苍松院。可是你看看这处院落,还有这屋里的陈设,全都是我当年嫁到厉家时,与夫君上京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何氏很委屈地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们一家人也是生活,哪一件不是银子。”
“这些银子是维护厉宅老宅,并不是负担你们的日常开支。”王氏始终垂眸,态度冷漠,“还有,既然你有这么多的抱怨,以后这处老宅就交给阿且打理,府中有一应大小事务也由她来掌管。”
何氏的嗓音都尖锐起来,“不可能!”
王氏道:“方才你自己说的,你们那一支是庶出,而衡儿是长子嫡孙,阿且虽不是宗妇,但在京城以她为尊,交到她手上是顺理成章。还有,你们现下住的院落就不必挪动,但衡儿夫妻两个不能再住在偏院。”
何氏仍是负隅顽抗:“我说了不同意!”
王氏动了动眼皮,朝方姨使了个眼色。
方姨立刻道:“来年河东的银子会直接交到三夫人的手上。”
她说的三夫人就是杜且,厉出衡行三。
杜且看得是心惊肉跳,王氏一口茶都没喝,就把何氏手中的大权给夺了过来。果然银子才是决定谁管家的基础,王氏一击即中,何氏全无还手之力。她先前还对王氏的直白微微反感,可她发现这才是对付何氏最好的方法。
何氏走后,杜且舔了舔唇,“老夫人……”
“三夫人,该改口了。”方姨适时地提醒她。
杜且大喜过望,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微微欠身,唤了一声:“母亲。”
“杜家不是世家,根基浅,亲戚少,往来的朝臣也都是武将,你之前没学过管家没关系,厉家这处宅子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衡儿他九叔是一个不喜应酬的人,家中向来没有访客,也没有需要处理的各方关系,除了何太傅府上,有些相关的礼尚往来,你慢慢也就熟悉了。至于衡儿这边,目前需要维护的关系不多,但可以让你慢慢积累经营,这也是你上手的一个过程。循序渐进,在我离京之前会教你。但我为人严厉,若是你学得太慢,我可能会更严厉。”
寥寥数语,已经又落实了一桩事情。
而杜且全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何氏那边已经派人来说,给王氏准备好了住处,已派人收拾妥当。
王氏带着杜且一起过来。
那是一处位于中轴的院落,只有一进,但建筑恢宏大气,屋中的摆设也没有陈旧之感,还有几处壁画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以前老祖宗们开品香会的地方。”王氏笑了,“把这处给我住吗?”
何氏根本就不知道这是品香堂,只是觉得这处大,而大的地方必然需要更多的木炭供暖,到时候装死不给她木炭,让王氏冻上一晚上,看她还敢不敢颐指气使。
“嫂嫂也说是以前,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多少年过去也改变不了这是一个品香堂。这里既无床榻,也无取暖的工具,穿堂风一夜呼啸,明日你就能把我下葬了。”
何氏窘得不行,“是我考虑不周。”
“你不是考虑不周,而是考虑太多。”王氏一眼看穿她的目的,“但还是不能周全,还是早些移到阿且手中,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
最后,王氏自己挑了一处安静的住处,毗邻苍松院,也是二进的小院。
等她收拾妥当,厉以坤散衙回来了,朝服未脱就来了。
这也是杜且第一次见到厉以坤,清瘦而儒雅,目光澄澈温润,一身朝服衬得他面色端肃冷傲,不负厉氏之名。
就是这样一个姿容不俗的男子,竟会与何氏相处和睦,十余年间不曾纳妾。
杜且不懂,兴许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的命中注定。
厉以坤和王氏单独谈了许久,谈完之后不到一刻钟,何氏就把厉宅的账册送了过来,王氏看都没看就交给杜且,“有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就不必再在意,也不要追究了,但该整理清楚的还是要一清二楚。这是十年的账册,你慢慢看,目下最重要的还是年节。”
一下子拿了十年的账册,杜且手中沉甸甸的。以后她和纪太夫人管家,也没有这么多的账册,更不需要清点核对,清远侯府账目清楚,最麻烦的除了纪澜的妾室、通房太多,日常的开销用支庞大,其他的都是简单明了。
可王氏没有明说她想从账册中得出什么结论,这对杜且是一项极大的考验。若是她直说想查什么,杜且按图索骥,可是她什么都不说,这才是最难的。
“你把年节的单子拿来。”王氏似乎没有歇息的意思,一桩一件都不想耽搁。
杜且无不从命,还好她的字之前在清远侯府特地找了先生教过,否则她真心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王氏看完之后,赞许地颔首,“都说杜家的姨娘理家,看来你也没有落下,年礼投其所好,又留有余地,尤其是齐王妃的送子观音,若齐王妃有幸怀上,你们的交情也就开始了。”
“有一件不是很有把握,还请母亲示下。”王氏有心提点,杜且若是一直沉默,就是驳了王氏的面子,可王氏一进府就是如此雷厉风行,杜且也不好意思懈怠。
王氏微笑,“有什么不明白地就问。”
杜且说:“给甘太傅的年礼,我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给莫夫人的礼倒是准备好了,是一副玉如意。”
王氏问道:“你没问过莫归?”
杜且照实答道:“问了,他说甘大儒喜欢收集字画,可我对这些并无研究,也看不出内里的门道,若是贸然去买,买到假的岂不是要闹笔话。”
王氏点点头,对方姨道:“阿方,你去把公公新提的那幅字取过来,交给夫人。”
杜且倒抽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厉伯渊这幅字的价值,现下京城各种年礼往来,尤以厉家的字画最为稀少,听说当中还有不少的赝品。可是由王氏亲手拿出来,必然是真品无疑。
“不必太在意,公公有很多的习作,河东老宅里面堆了不少他不满意的作品,随便挑一幅都能卖个好价钱。你且拿去用,不要在意价钱。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府里少几张纸罢了。”
杜且被逗笑了,偷偷觑了王氏一眼,与她正眼对上,杜且窘得垂了眸,嘴角的笑意却是没有敛住。
“我此番来,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想当那个恶婆母。总归是莫归娶了你,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是他,而他既然已来到京城走入仕途,走的就是一条能臣、孤臣之路,未来不会太轻松,是以我不希望你拖累他。在来之前,我已经去过太傅府,与甘太傅长谈过,婚事的决定权不在于你,而杜家屡次陷莫归于不义,但他始终对你不离不弃。原本他可以更低调地踏上仕途之路的开端,可因为与东宫为敌而过早地暴露在朝堂的视野之中,成为众矢之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锋芒毕露,迟早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这也是我为他取字莫归的意思,不愿意他回到京城,但他身上有他的责任,而这份责任,我希望你和他共同承担。”王氏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良久,她才继续又道:“不是因为杜家出身低微,而我对此有所偏颇,当年能答应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因为你父亲救了我们一家四口人的性命,而是希望给莫归找一处武将来联姻,但你父亲……”
话说到这,就不必再继续说下去。
人是王氏挑的,但杜如笙这些年经历经战争的洗礼,又有虞将军的提携,却始终未能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武将,委实叫王氏失望。
但凡事总有风险,还好杜且和她父亲不同。其实,王氏倒希望杜且也能和杜如笙一样,贪慕权势,从了东宫,这样她就能为厉出衡另择新妇。
“我把这些话都说在前头,只是想让你明白,婚姻之事,干系莫归的一生,甚至是整个河东厉氏,你不能软弱,也不必为了世家的风仪而有所顾忌,你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如何氏那般贪财之人,必要银两克制,这样她就不敢再生事端,欺负你和莫归。莫归不愿意家无宁人,但不表示可以任人宰割。”
王氏给她的震撼太大,从出现之后,就没有一句是废话,桩桩件件,雷厉风行,真叫杜且喘不过气来。
但她也明白,王氏所言非虚。
厉出衡很晚才回来,王氏已经睡下,他和方姨聊了几句,就回了苍松院。
一灯如豆,灯下有一清绝女子正在奋笔疾笔,头低得极低,埋首于一堆书册之中,目光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近前,高大的身影罩住半边光明,杜且倏地抬起头来,目光迷糊,呆了半晌才说道:“你回来了。”
“在看什么?”他捞起案上的册子,随意翻了两下,“十年前的账册?母亲见过何氏了?”
杜且点头,“母亲让我管家。”
厉出衡轻抚她的发端,“委屈你了,母亲性情太过方正,从不给人留转圜的余地,而且她认定的事情,不是太容易改变。”
杜且柔声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吃了不少的苦头?”
厉出衡说:“那是必然的。但凡孩童总有贪玩的时候,若是被母亲抓了现行,就会被关在藏书楼一整天,还不给饭吃。饿得撑不住的时候,若是背不了一册的书,母亲就不会放我出来。第一次,我被关了三天,后来学精了,随意找一册以前读过的背给母亲,可母亲却要我说出这册书的所在位置。”
“这就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杜且回眸看他,“你这是在提醒我,不要糊弄母亲吗?”
“所以我才说委屈你了,但是有些事情你可以问我,我会比你更清楚,你做起来也会更轻松。”
杜且轻轻摇了摇头,手指抚上他清瘦的脸颊,“当务之急是你先养好伤,这才刚回来,你就急急地去了工部,这本是你职责所在,我不权干涉。可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回来,而且……”
杜且皱皱了鼻子,“一身的酒气。”
“娘子这是在问为夫的去向吗?”厉出衡揶揄道:“为夫可以把一日的行程都写给娘子阅览。”
杜且别过脸,“我才不要呢!”
“你就继续问吧!我很乐意回答你!”厉出衡把她的头扳回来,态度诚恳,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你不问,那我自己说了。”
“不听!”杜且捂上耳朵。
“真不听啊?”厉出衡轻轻一推,按住她的双手,压了上去,“听吧,你看,耳朵也捂不上了。”
杜且又羞又恼,这人总是有办法把她逗得窘迫难堪,婚前如是,婚后亦是不改其轻薄她的本色,且更加地肆无忌惮。
“那好吧,你说吧。”
“这么勉强,那我不说了。”厉出衡低头偷得一记香吻,乐得像偷腥的猫儿一般。
“你……你耍无赖。”
厉出衡眨了眨眼睛,“好像是这么回事。”
杜且噗嗤一笑,“你用过饭没有?”
“在齐王府用过一些。”厉出衡拉她起身,“年节之前,你就跟着母亲理家,没事就不要出门了,朝堂恐会有大的震动。”
朝堂会有什么大的震动,杜且无瑕顾忌。
因为第二日晨起,二门的人来报,她存放嫁妆的耳房昨晚被人撬了,所有的东西不翼而飞。
虽说东西不是十分名贵,但总是母亲的全部嫁妆,还有虞氏私下贴给她的东西,前几日送年礼拿走一些,大部分都还是原封不动地放着。
“要不要报官?”以往住在杜家,家中都有侍卫,可厉宅连奴仆都没见几个。守门的那个门房每次都对她们横眉冷对,若是昨夜进了贼,他也会视而不见。
杜且道:“这事先不要声张,等郎君出门了,再从长计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