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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医院走廊总是静谧的诡异,孟靖谦跟在医生和护士们后面推着病床,匆匆的赶往急救室。
颜歆月人事不省的躺在病床车上,下身已经被鲜血染得一片鲜红,让人看得触目惊心。病床车轱辘飞快地滚动着,就像是从孟靖谦的神经上碾过一样,痛的他脑中一片空白。
医生们推着病床车跑进急救室,他下意识的也跟了过去,却被一个护士拦在了外面。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
接着急救室的门就被重重的关上,头顶红色的急救灯也亮了起来。他看着那盏刺眼的灯,尖锐的红色比颜歆月身上流出来的鲜血还要红,看得他眼前一阵晕眩。
一扇门将他们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在里面生死不明,一个在外面心急如焚。
医生很快就准备好了设备,手术无影灯被打开,颜歆月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眼皮挣扎了一下还是缓缓地睁开了。
“医生,我……”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说什么,却被医生按了下去,“正在给你注射麻醉,不要乱动!”
她抬起头看了看头顶刺眼的手术灯,恍惚间以为自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环境,双腿被高高架起,实在是让人太难为情了。
朦胧间她觉得自己仿佛走向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周围一片寂静,道路的两旁的石缝里盛开着红色粉色妖娆的花,她见过这样的花,名叫彼岸花,是生长在奈何桥边上的花,也叫作黄泉路上的花。
那她现在又是在哪里?忘川河边,奈何桥上吗?
她……死了吗?
她不停的向前走,直到在一个桥边遇上了一位老婆婆,颜歆月忽然明白过来,她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孟婆吧。
老婆婆颤颤巍巍的递给她一碗汤,笑眯眯地说:“喝了吧,喝了,就什么都忘了……”
真的能忘了吗?
那八年的感情,惊鸿一瞥的一见钟情,那个日思夜想的男人。他的冷漠、绝情、固执、还有少有的温柔。
她看了看手上的碗,再抬起头,忽然看到桥的对岸站着两个光溜溜的小娃娃,正在咯咯笑着冲她招手。
颜歆月看着他们也忍不住温柔的笑起来,端起碗递到了嘴边……
麻醉注射到身体里,她也渐渐的闭上了双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手术室外面,孟靖谦像丢了魂一样,摇摇晃晃的走到一边,顺着墙角无力地跌坐在了地上,双眼怔怔的看着前方,空洞的没有一点色彩。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也想不明白那些涓涓细流一样的鲜血究竟是从哪儿流出来的。他真的只是轻轻的推了她一把,可是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流这么多的血?
心中隐隐有着一个答案,可他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只是侥幸的希望她真的只是受了伤,所以才会流血。
如果是那个答案,他不敢想象接下来要怎么办。
孟靖谦面如死灰的坐在地上沉沉的喘息着,俊颜布满绝望和懊悔,心痛的几乎窒息,颓废的样子让人不忍多看。
脸上有冷汗缓缓淌下来,他抬起手想去擦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手上身上都是血,白色的衬衣上早已被染得一片鲜红。
那是颜歆月的血,或者还有更多他无法接受的鲜血。
孟靖谦闭上眼,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头发,胸腔里终于忍不住发出巨兽一般的悲鸣和呜咽,绝望的声音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显得愈发悲恸。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孟靖谦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了医生面前。
他的目光又凶又急,双手紧紧抓着医生问道:“医生,她怎么样了?”
“你是病人的丈夫?”
孟靖谦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答“是”的,可是却又发觉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资格。
他沉默的空档,医生却当做他默认了,继续道:“她现在没什么事了。”
“她究竟是哪里受伤了?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伤的很严重吗?”孟靖谦急切的抓着医生,眼中满是焦灼。
医生看着面前高大俊逸的男子,一副年轻有为的精英模样,看他心急如焚的样子,想必他们夫妻俩感情应该很好吧。
一想到这儿,医生惋惜又同情的摇头道:“她不是受伤了,她是流产了。”
孟靖谦骤然变了脸色,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医生,声线都在不停地颤抖,语无伦次的说道:“你说她……流产了?怎么……怎么可能?不会的,一定不会是流产了。”他忽然失控一样的抓住医生的衣领,激动地说道:“是不是你们诊断错了?她不可能流产的,绝对不可能……”
年过半百的医生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他的桎梏,抚平领口的褶皱,皱眉道:“年轻人,这种事我用不着骗你。你太太确实已经怀孕十周左右了,但是她的身体体质不好,再加上可能有过什么激烈运动,所以导致孩子早就没有胎心了,大概已经有三四天左右的样子了。”
孟靖谦只觉得浑身发冷,就连牙齿都止不住的打颤,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了一样,就连脑袋都是空的。
“你太太是做什么职业的?”
孟靖谦艰难的发声,“是……舞蹈演员。”
“那就对了,可能是她练舞蹈的时候不注意身体才会这样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自己有了身孕也不知道,还那么拼命地工作,不知道死胎是很严重的事吗?还有你啊……”医生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责备道:“身为人夫,怎么能连妻子怀孕都不知道呢?那可是你的孩子啊!真是太马虎了!”
医生那句“你的孩子”狠狠地刺痛了孟靖谦的神经,他猛地一震,闭上眼哑着嗓子问:“那她的身体……还好吗?”
他原本是想问她以后还有没有可能怀孕,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总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脸面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问题不太好说,她身体素质本来就不好,而且有先兆流产的现象,就算以后怀孕也很难,得多多注意才行。还有她的子宫以前受过伤,这一次能怀孕其实都是一个意外。”医生顿了顿,忽然问道:“对了,她以前流过产,这你知道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炸弹在孟靖谦的脑中炸开一样,他惊愕而震动的看着医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医生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脸上的责难顿时更加明显,有些气愤道:“你这个丈夫做的也太不称职了!我告诉你,你太太以前就流过一个孩子,而且还是受过重创的!后来恢复的应该也不是很好,所以才导致她现在身体条件这么差!你到底是怎么做人家丈夫的?真是……那么瘦弱漂亮的一个姑娘,怎么摊上你这么个老公!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医生说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义愤填膺的便朝着急救室走去。
孟靖谦猛然回过神,又一步上去拉住他,心急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看看她?”
“现在还在缝合当中,等一下都处理完了就可以转到病房里了!”医生显然也不想再跟他说话,甩开他便走了。
孟靖谦恍恍惚惚的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紧紧地闭上双眼,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医生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钢钉一样扎在他的心上,痛感从心底蔓延到他每一个神经末梢,疼得他浑身都忍不住颤抖。
她以前就……流过产?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现在还记得,她之前总是做噩梦说有人在打她,还有好多血,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吗?那究竟是什么人在打她?又为什么要打她?
还有那一次,他说让她吃事后药,可是她却苦笑着说不吃也不会有,那她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其实不易有孕了?
她一个人,究竟独自承担了多少痛苦和眼泪?
到这一刻,孟靖谦才忽然发现,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好好的去了解过她,也从来都没有用心的去关心爱护过她。
她的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痛,可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在重逢之后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
一想到她那些流不尽的眼泪,孟靖谦的心里就一阵阵的发紧,痛得他几近窒息。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有护士来通知他,病人已经转入病房,可以去探望她了,孟靖谦这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艰难的朝着病房走去。
单间的高干病房,颜歆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紧紧的闭着,昏黄的台灯映着她的脸有些蜡黄,像是形容枯槁的蜡像一样。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她更加荏弱。
孟靖谦站在门口看着她,喉头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让他一度有些哽咽,良久之后他才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床边。
自从她开始封闭训练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她。
一段时间不见,她瘦了许多,脸色也很差,眼下有重重的青影,想必这段时间一定没有休息好,可是这些,他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甚至还用那样尖锐的话来刺伤她。
孟靖谦双眼渐渐有些发红,仰头吸了吸鼻子,好久才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他看着她粘在脸上的发丝,抬手想帮她拂开,伸出手却又停在了半空中。到这一刻,他已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资格能去触碰她。
他忽然在一瞬间理解了那句话,喜欢就是放肆,但爱就是克制。
他记得医生说过,她这一次怀孕其实也是个意外。如果没有发生颜如海的事情,如果她没有绝望的离家出走,或许他还能有机会发现她有孕,能好好的照顾她,而她也不会那样奋力的排练,导致这个孩子早就已经没了心跳。
如果,如果,只是很可惜,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
孟靖谦低下头,用力抽噎了一声,随即抬头看向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有过两个孩子,可是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离开了。
如果他能知道,他现在已经做爸爸了吧?或许能抱着他们一起玩耍,能把他们高高的举过头顶一起大笑。
可是现在,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孟靖谦长长地叹了口气,从被子底下摸出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心里,薄凉的唇吻着她的手背,再也不愿放开。他真的好想就这样跟她在一起,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也好,因为他不确定等她醒了之后,他是不是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夜他都是这样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像是要把她的每一个瞬间都烙刻在心底一样。
天快亮的时候,来了一个查房的医生,大约也是听了颜歆月的病情,看到孟靖谦一脸的颓然,顿时有些同情他们。
“这个孩子其实本来也不可能活的,就算这次不流,过两天也需要来做人流,否则大人也会有危险。就当是一个假消息吧,虽然这个孩子没了,但你们还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医生拍着他的肩安抚他,可孟靖谦只是生硬的扯着嘴角笑了笑。
以后?
他现在真的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还能有以后。
天空渐渐的泛起了鱼肚白,孟靖谦转头看了看窗外,找了个护士过来照顾颜歆月,决定先出去给她买一点早餐。
她刚刚流产,身体还很虚弱,他也不知道她能吃什么,只能买一些豆浆白粥这样的流食。
回去的时候,他面色沉痛的走在走廊上,迎面恰好过来两个护士,两人一脸同情的说着话,不停的感叹唏嘘。
“诶,你刚刚看到52病房里的那个女人没有?听说是因为流产送来的,真是可惜了,长得那么漂亮,醒来以后肯定很难过。”
“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感觉她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她似的。”
“对对,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三年以前吧,我那时候才刚来医院,有一天晚上也是送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孕妇,感觉好像就是她。”
她们的话让擦肩而过的孟靖谦猛的警觉起来,急忙上前两步拦住她们,紧张地问道:“打扰一下,你们刚刚说的那个孕妇,是52病房里的那个吗?”
护士看他高大帅气,以为他是朋友,便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你三年前……见她来过医院?”
“对,当时我刚到医院,又是在急诊,那一年经常下雨,有一天晚上的雨下的特别大,有个高高瘦瘦,长的挺漂亮的女孩背着一个浑身是血湿淋淋的女生过来,那女孩好像是她朋友吧,跪在地上求我们医生救她。她那个时候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好像是被人打到流产的,再加上她长得漂亮,所以我对她的印象挺深的。”护士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奇道:“你是她什么人?”
“丈夫”两个字在唇边徘徊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苦笑着说:“我是她朋友。”
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再说这两个字了,说出来,不仅会让别人瞧不起他,就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怀孕六个月,被打到流产……
他都不敢想象她究竟经历过多么痛苦的事情。
孟靖谦谢过护士之后转头走向病房,颜歆月仍然没有醒,他把早餐放在桌上,坐在床边重新握住了她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颜歆月终于轻轻嘤咛了一声,长如蝶翼的睫毛微微颤动,良久之后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意识还有些涣散,她仰头看着天花板,视线慢慢转移,通体白色的病房,输液架,还有床边那个焦灼而又欣喜的男人,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关切和紧张。
对,紧张。
颜歆月起初还有些不敢确定,和他对视了三秒之后,才确信自己真的在他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担忧。
真的是好神奇啊,他居然也有关心她的一天?
孟靖谦见她醒了,欣喜若狂的抓着她的手问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给你买了早餐,要不要吃一口?”
他那样焦急,就好像是在面对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仿佛再不积极一点她就要离开一样。
颜歆月有些茫然的睁着眼睛,似乎在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他们两个人大吵一架,然后她撞上了洗手池,然后……
孟靖谦看她一脸回忆的状态,立刻就明白过来了,顿时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颜歆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隐约记得自己流了很多血,那么大的出血量,孩子一定没有了吧。
孟靖谦不敢让她胡思乱想,急忙说道:“你这么就没吃东西,要不要先吃点粥?”
然而颜歆月却看也不看他,只是用力抽出了自己紧紧被他握着的手。孟靖谦愣了愣,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随即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声音平静的有些空洞,“我流产了,是不是?”
孟靖谦只觉得喉头就像是被堵了一把沙子,干涩的发疼,让他无法说出话来。眼眶也是又酸又涨,他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颜歆月的眼睛眨也不眨,眼睛无神的就像是熄灭的灯火一样漆黑,又问道:“我以后,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其实三年前那件事之后她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体很差,本来就很难怀孕,当时的医生甚至惋惜的跟她说过,以后她可能不会再怀孕了。那之后她觉得痛苦又绝望,没有什么比剥夺一个女人做母亲的资格更残忍的事。他们重逢之后其实有很多次欢爱的经历,孟靖谦从不戴套,而她自己也没有想过要去吃药。
这就像是一种自我折磨,反正她已经不可能再有孩子,她已经绝望了,就算再怎么折腾也无所谓。
可是没想到上天就是这么爱开玩笑,明明都已经断绝了她的念想,却偏偏又告诉她,其实她也是可以有孕的。
孟靖谦听着她无念无想的话,觉得心头就像是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嘴里一阵一阵的泛着苦味,痛得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痛苦的拧着眉。
他闭了闭眼,良久才艰难的说道:“你……不要瞎想,孩子……还会有的。”
“会吗?”颜歆月轻轻地笑了一声,眼里是一望无际的绝望,“我的身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都是个意外,还会有下一次意外吗?”
孟靖谦搓了搓手,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道:“其实医生说……这个孩子已经没有胎心了,就算……就算这一次不流产,过两天你也要来做的……否则你也会有危险。”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为自己找借口一样,有些厚脸皮。
果然,颜歆月闻言冷笑出声,反问他,“你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活该,本来就不应该活着?”
“我不是这个意思!”
孟靖谦急忙摇头,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他现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会刺伤她,什么叫做字斟句酌,什么叫做诚惶诚恐,他现在才算是体会到了。而在以前,他从不曾有过这样深刻的感受。
他原本还想问她三年前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看她现在这种状态,他问出来无异于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所以最终还是沉默了。
颜歆月仍然一瞬不瞬的盯着天花板,心里却痛得鲜血淋漓。
孩子之所以会没有胎心,一定是因为她这段时间过度训练所造成的吧。其实前几天她一直在出血,肚子偶尔也会疼,可是因为恰好接近生理期,所以她一直以为是来月经了,就没有当回事。
说白了,她作为和孩子最亲密的母亲,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又有什么资格怪他呢?
眼角有眼泪缓缓滑落,接着滑进她的鬓发里,就像是流星一样消失不见,可很快的,她的眼泪一颗接一颗的涌出来,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孟靖谦顿时慌成一团,手足无措的去给她擦,然而颜歆月却猛地一侧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孟靖谦的手尴尬的停留在半空,颜歆月把脸转向一边,闷闷的说道:“你走吧。”
“月儿……”他心如刀绞的望着她,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舍。
曾经无数次想叫却叫不出口的昵称,最后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叫了出来。
“你走,走啊!”颜歆月忽然失控的冲他喊起来,眼泪肆虐着她的脸,“我不想看见你,走啊!”
输液器的细管因为她激动而不停地抖动着,孟靖谦怕漏针,更怕自己会刺激到她的情绪,只好站起来道:“好,我走,你不要激动。”
他转身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原本高大颀长的背影却在一夜之间变得有些颓败和佝偻,更多的却是落寞和孤寂。
直到他终于关上了病房门,里面才忽然爆发出了颜歆月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他闭上眼,用力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拉住一个经过的护士,掏出钱包塞给她一沓子钞票,哑声安顿道:“去跟你们领导说一声,今天上午你就在这里照顾里面那个病人。”
他说完,转身便向外走去,取了车之后便直接开向了关默存家的方向。
对于三年前的事情,或许只有卓方圆是最清楚的,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才行。
正是早晨七点多钟,孟靖谦敲开关默存家门的时候,他还抱着卓方圆沉浸在温柔乡之中,可是却被孟靖谦一阵仓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
关默存穿着一身家居服靠在门口,睡眼惺忪的控诉道:“一大早你跑我家来搞什么鬼?还有你这衣服上怎么全都是血?昨天跟人打架了?”
孟靖谦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把推开他便登堂入室,对着屋里四处打量,“卓方圆呢?叫她出来。”
关默存急忙上前拦住他,“老三,大清早跑我家里找我的女人,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家卓卓还睡着呢。”
孟靖谦此时也顾不上他亲切地称呼,正当他要敞开嗓门喊人的时候,卧室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卓方圆一边拢着头发一边莫名道:“孟靖谦?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我有事要问你。”孟靖谦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顿了顿又补充道:“关于歆月的。”
卓方圆微微一愣,随即指着沙发道:“坐下说吧。”
关默存看他心急如焚的样子,也没有再干预,转身去泡了两杯茶给他们端了过来。
孟靖谦目光灼灼的望着卓方圆,一句废话都没有的问道:“三年前,歆月流产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方圆没想到他一大早跑来竟然是问她这件事,一时间震惊的愣住了,关默存也坐到了她身边,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她良久后才诧异道:“你……都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靖谦心急的说:“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先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圆抿了抿唇,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奄奄一息的颜歆月,颤声开口道:“我和颜颜认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她那个样子,奄奄一息的躺在雨地里,浑身都是鲜血,身上到处都是伤。”
她仰头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的打开了自己的回忆——
“三年前的某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颜颜的电话,她在那边气若游丝让我去救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问她怎么了,她不停的说‘方圆,救救我,快来救我’,‘好多血,我的孩子’这样的话。我吓得都不知道怎么办,问清了地址之后就赶紧打车赶了过去。那是一条很偏僻,很黑又很狭窄的死胡同,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人能注意到的。我赶过去的时候,颜颜就躺在雨地里,艰难的呼吸着,她身下还在不停地流血……”
方圆哽咽了一下,抬头看向孟靖谦,却发现他紧紧的攥着拳头,整个人都紧绷着。
“我当时都已经彻底惊呆了,把她背起来就赶往医院。当时她实在是伤的太严重了,我以为她会死,我真的以为她可能会死,所以我跪在医生面前,哭着求他一定要救救颜颜,医生只是说他会尽力,然后就进了急救室。”她的声音不停地颤抖着,关默存也有些紧张的握住了她的手,担忧的望着她。
大约是关默存的体贴给了方圆一些鼓励,她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又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终于走了出来,他告诉我,颜颜流产了,怀孕六个月,流产了。”
孟靖谦紧紧地闭着双眼,几乎能从她的话中看到那个绝望的场景,良久之后,他才哑声问:“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我不知道。”方圆摇头,心痛的说道:“就连颜颜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她只是告诉我,那天晚上下大雨,她下班回家经过那条路,忽然就被人捂着嘴拖进了那条死胡同里。等她镇静下来才发现他们大概有七八个男人,每一个都又高又壮,手里还提着一根棒球棒,目露凶光的看着她。她当时吓坏了,不停地往角落里缩,捂着肚子颤抖的问他们要做什么,那些人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然后向她抡起了棒子……”
“别说了!”孟靖谦忽然提高声音打断她,额头上的青筋凸起,他浑身都在颤抖。
太过黑暗的过往,他觉得自己已经听不下去了。
卓方圆看着他痛苦煎熬的模样,想到这些年颜歆月所受的苦楚,忽然报复心就那么的涌了上来,目光决绝的继续说道:“后来的事你应该能想到了吧?他们就那样丧心病狂的毒打颜颜,无数的棍棒和脚印落在她身上,那些人渣对她又踢又打,她根本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弓着身子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肚子!”
方圆用力攥了攥拳头,眼中含着痛恨的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因为那里面怀着的,是你孟靖谦的孩子!”
孟靖谦忍不住把脸埋在手心里,痛苦的呜咽着。
“别说了……”他的眼睛猩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可方圆根本不管他,报复般的继续说道:“后来颜颜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跪在那些人面前,奄奄一息的求他们放过她,可是为首的男人却对她说:她死,或者她肚里的孩子死,选一个。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怎么能选?她无法做出选择,所以那些疯子们更加不顾一切的打她,直到看见她流血才肯放过她。”
孟靖谦忽然猛地站起来,冲着她失控的吼起来,“我叫你别说了!闭嘴!你听不懂吗?”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方圆一把甩开关默存,跟着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他,声音颤抖的说道:“怀孕六个月,就连孩子的眉毛和眼睛都能看到了,就那样生生的被人毒打到流产,就连医生都说,如果再晚来一点,她可能就连命都没有了!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那条胡同里的积水都已经到了我的小腿,全都被颜颜的血染红了,那是你的孩子啊!”
她说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出来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为那一天绝望的颜歆月,也为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
孟靖谦像是丢了魂一样坐在沙发上,目光空洞的看着远处,脑中一片空白。
“而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方圆擦掉眼泪,冷笑着说道:“当颜颜差点被人打死的时候,你却在跟你的前女友魏伊鬼混!”
“你说什么?”孟靖谦的眼中终于有了些光彩,不可置信的问她。
方圆憎恶的看着他,“怎么?你还想抵赖吗?那时候你跟颜颜离婚不过三个月。她人打的时候,你却在跟魏伊花天酒地!”
“不可能的,不会的……不会的……”他连连摇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不知道她被人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赶过去救她的。”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你喝得人事不省!”方圆紧紧的攥着拳头,又告诉了一个更令他痛不欲生的事情,“你知道颜颜第一个求救电话是打给谁吗?”
孟靖谦抬起头茫然无措的看着她,心里渐渐沉了下去。
“是你,孟靖谦!”方圆一字一句的说道:“她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你的,在她心里,你始终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可是你当时在做什么呢?你居然把她的电话挂了!”
方圆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就像是要把他撕碎一样,“她一个接一个电话打给你,可是你却一个又一个的挂断了,最后好不容易接起了电话,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可接电话的人却是魏伊!她就那样得意洋洋,趾高气扬的说:靖谦和我在一起,现在没空接你电话。你明明可以去救她的,明明可以让她不那么绝望无助,可是你却把她最后一线希望都断送了!”
孟靖谦双眼无神的坐在沙发上,努力的回想着三年前的情况。
这样一说确实是有那么一次,那时他刚和她离婚,为了庆祝自己终于回归单身,几乎是夜夜笙歌的泡在酒吧或者夜店里。有一天突然魏伊也来了,那天她还打扮的格外妖娆漂亮,坐在他身边不停地哄他喝酒,直到把他灌得人事不省。
第二天他是在酒店里醒来的,同行的朋友告诉他魏伊早就已经坐早班机回美国了,他甚至一度还觉得有些惋惜,没能跟她好好聊一聊。最让他奇怪的就是自己的手机竟然关机了,因为工作需要,他几乎是没有关机习惯的,更何况那天手机还是满格电就关机了,所以他一直觉得格外奇怪。后来他习惯性地看了看通话记录,怕有当事人联系他,可是也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来电,更没有看到颜歆月的名字,所以他压根就不知道这一切。
难道说,当时是魏伊故意拦截了电话,没有告诉他?
见他失魂落魄,方圆又继续说道:“医生在抢救她的时候,甚至还一度给我下过病危通知,原因是她的求生意志薄弱。她那么坚强努力的一个人,居然会连一点求生意志都没有,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绝望了,甚至都不想活了,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方圆慢慢有些说不下去了,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一旁的关默存则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就连他也觉得太残忍了,尽管他曾经是真的不喜欢颜歆月,可是那样柔弱单薄的一个女人,却被毒打到流产,就算是他一个男人听着都觉得胆战心惊。他甚至联想到,如果那个人是卓方圆,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让那些人渣血债血偿!
然而孟靖谦只是那么静静的坐着,灵魂都像是已经没有了一样,只剩下一个空洞的驱壳。
没有求生意志,病危通知,这些一个个听上去都那么令人心惊的词语,他真的不敢想象曾经竟然真实地发生在了颜歆月身上。
而他又做了什么?仗着她爱他,一次又一次的欺负她,羞辱她,令她伤心绝望。
他做了这么多坏事,居然还希望她能回头来爱他,他还有什么资格说爱?
孟靖谦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自嘲,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有些癫狂和失控,甚至连表情都有些狰狞和扭曲。
卓方圆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就连关默存都下意识的蹙起了眉,眼中隐隐有些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孟靖谦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面如死灰的看着远处,眼里空洞的让人心惊。
关默存看着他的脸,眯了眯眼睛,良久之后才愕然而又迟疑地说道:“三哥,你……哭了?”
孟靖谦愣了愣,无意识般的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却只抹到了一手冰冷的泪水,他看着手上的眼泪,忽然就扯着嘴角笑了。
自从他成年之后,他似乎就从来没有哭过,以前他一直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眼泪是他最不耻的一种东西。
可到今天他才明白,所谓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因为未到伤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