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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被她握在手心的芽忽地动了,离开她的掌心后开始向上向后移动。
正常种子的生长过程应当是先发育出根系,在长出以后会发育成枝叶的芽的,但这棵却反其道而行之。
直到它缓慢地移动到了卞若萱手上的伤口上方,才长出了一根幼嫩的根。
根系的生长比芽尖部分要快上太多了,转瞬之间就孕育出了繁复的根系,深深扎进了卞若萱的伤口。
她也因此安静了下来,或者说,木楞了下来。
围堵在她周身的躁动灵力并没有任何消退的趋势,因为怕对这灵力风暴正中央的她有所伤害,师伯也不敢强行突破了这外围的屏障,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
虽然不再说话,但从她的眼神还是能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听见了什么,或者说是正在听着什么。
一众被拦在外面的人能看清,卞若萱的情绪看上去虽然平稳了许多,但内里却愈发的压抑,离她平日里的形象愈发的远了。
“我还你呀。”
“我可以还你的呀。”
一片安静中,卞若萱突然说出了这样两句话。
此刻她似乎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依您的眼界,就算需要一颗棋,自然也能找到无数比我更强的。”
“我也不是那么听话,用起来一点也不顺手,您把东西都收回去,另找一个新的也行。”
卞若萱似乎又在倾听着什么,然后突兀地抬眼看了一眼师伯,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凉薄。
“遇见无尘,也是你安排的么。”
“好玩么,提着线,操纵木偶的人生,动动手,它既是内心再不愿,也得乖乖地往这方走。”
“应该是好玩的吧,毕竟我还是个人,会有思想会有喜悲,这样的实地表演看起来比木偶戏有意思多了,对吧。”
“终有一日,我会长斩了这线的。”
环绕周身的灵力不住地波动着,卞若萱被强迫着稳定了下来,而那棵连幼苗都未长成的芽却已经开始枯萎了。
这幼苗的枯萎过程也有些意思,上方的芽尖完全脱落,正好掉进了卞若萱手上没有根须生长的另一个伤口中。
随着种子的枯萎,卞若萱周身的灵力开始内缩,体内驳杂的气息逐渐变得纯净,手上的伤口也开始慢慢长合。
师伯正准备上前看个分明,不管是出于师姑对卞若萱一向的关怀,还是两年相处中逐渐积攒的感情,他都不愿意看着卞若萱出事。
对于注定不会孕育子嗣的他而言,卞若萱与他的孩子也没什么分别了。
一步为动,眼前忽然出现了个模糊的人影,威压使他从神魂深处产生了一种臣服之感。
人影似乎说了一个字,家学渊源自然能让他听出这是古语中的‘忘’字。
可是,为何要说出这个‘忘’字?他该忘记什么?
现下还是卞若萱情况比较重要,师伯迈步走到了卞若萱身前,这会儿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
奇怪,他为何会觉得有阻碍?这丫头就算是画符出了岔子,也不过练气的修为而已,她体内的封印更是当初即将飞升的她外公亲自下的,这会儿依然稳固如常,能对他造成什么阻碍。
卞若萱此刻已经侧躺在藤蔓上,有些虚弱的样子,眼睛无神地望着天上的满月,似乎是受了挺大的打击。
师伯又好气又好笑:“谁人不经历几次失败,你师姑当年开始复原符箓时,连个能指导的人都没有,不也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么?”
卞若萱却对他的话没有相应的反应,藤蔓已经被她收回,她此刻就这样了无生气的躺在冰凉的地砖上,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这寒夜里的地面更加冰凉。
师伯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发现她并未在修炼上出了什么实际的岔子后也放了心。
大抵是这孩子一向走得顺风顺水,骤然遇到这么大的失败,有些无所适从吧。
也是,听回禀,她回来时还是兴冲冲地,一副画不出来就不睡觉的模样,这会儿遭遇了这样的失败,心态有些失衡也正常。
这样也好,早些遇着挫折总比晚些遇着要好,但愿她吃了这一次的亏,以后不管是修炼还是处事,都莫要那般冒进了。
叫了特意带过来的女修,将木呆呆地躺在地上的卞若萱抱紧了浴室,另吩咐了一拨人为她准备了安神的药浴。
药浴过后,卞若萱被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似乎也是真的累狠了,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
待得外面守着的女修已经走远,卞若萱才睁开眼。
她又怎么可能睡得着,那段时间听到的话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回旋,似梦魇一般让她无法挣脱。
侧过身,眼前所见的是启元城特色的砖墙,内里为砖石并黏合剂所砌,外部则会刷上各异的涂料。
她眼前的这面墙是有些容易让人平静的淡淡的蓝,墙上未做多余装饰,入眼后很容易让她联想到檐角上方的那一片天空。
便是这一片天空上方再上方的那人,一举操纵了她的人生。
“她并不是我特意让你玉简的,包括篆稠族的那个小姑娘在内。”
“事实上,我所做的,只是把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你,并且见你一面而已。”
“你只需要了解到他们起势的本质,便会天然地与他们站在对立的两面,我并不用做得太多。”
“不是因为我要与你结下因果并以此作为要挟来让你与他们为敌,而是我觉得你若是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会需要这些东西。”
后面的话,或许是因为不适合师伯知道,此人并未让卞若萱有说出口的机会。
“当然,此事仅你一人定是不能成的,处我意外,早有多人有了布置,若是有缘,在下界你们便能相见。”
这又算是什么事呢,她是不是不该与沐修齐说那样一段话?
或许,真与那个昭冥兄的歪理而言,不知道的才是幸福?就让她一路信着自己以为的真相一路走到最后,难道不可以吗?
“我从未有过如此想法。你虽是我选中的人,但我依然认为你有足够的知情权。”
“况且,纸终究包不住火,与其让你待后期自行找出蛛丝马迹心生疑窦,不如我在最初就对你坦诚。”
“你所愿的不过是我没有给你选择权而已,即使给你选择权,其实你也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是么?”
“不是我选择了你,你才成为这个人。而是因为你是这个人,我才选择了你。”
言毕,女修没有给卞若萱更多的机会,已有了消失的趋势。
卞若萱觉得自己应当再知道得多一些的,从大千世界远道而来的外祖,真的是那么巧的帮她解除了身体崩溃的前兆吗?
既然这种子是以身反哺上界后的产物,那外祖到底是如何知道它的效用,并且使它第一次发芽的?
“你外祖也与我无关,那是你这一世母亲的因果。至于他为何会认识这颗种子,原因有些特殊,你去过那里后,便会有答案的。”
种子重新回归了种子的形态,卞若萱心里却比地面上急着引起她注意力的藤蔓还乱。
她知道自己并不复杂,被看破是迟早的事,她会如何行事如何选择,不用猜测也能摸到轨迹。
但,这并不能让她的心情有任何的好转。
本是自己愿意做的事,在外界条件的干预下,即使这个干预与她的目标一致,也会将她愿意做的事变为不得不做的事。
她讨厌这种‘不得不’。
她不得不逃亡,不得不做散修,不得不被迫扛起拨乱的重任,或许未知的记忆里还会有更多的不得不。
或许,这一切只有等到她将这种‘不得不’重新归为她‘愿意’以后才会有法可解吧。
逃亡总会结束,散修生活细品之时也未有那么多不妥,这被迫扛起的拨乱,应当也会与前几次有关吧。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这便是女修给予卞若萱的,关于为何他们这些已知晓那六方联合时,并不主动掐灭还在萌芽时的他们,反而半推半就的回答。
新芽需要在新春生长,在此之前,旧叶需要在秋日落下。
凛冬有长有短,却是新春到来之前必须经历的过程。
卞若萱重新平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能摸到仍在微微发烫的三片金乌羽留下的痕迹。
再往后,便是她的识海,当中悬着她与覃万里之间的契约联系。
若她没有感觉错误,之前她挣扎于那些声音当中时,这个契约似乎动了动。
覃万里族中的事情,应当也与颠覆有关吧,毕竟有篆稠一族的存在,他们的计划便十分的难以施行。
女修并未给她太多的压力,似乎真的只是告诉她这件事而已,对她的要求不过一句‘一切全凭本心’。
既然成为了这个被寄托厚望的新芽,也不能辜负那些前辈们的心意,她会仔细问过自己,再做出选择的。
入睡以前,卞若萱才想起,她似乎还未问过此人的名字,总不能与那昭冥兄一般,唤她‘泱泱’前辈吧。
直到下面的人反馈卞若萱已经休息好,师伯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去准备和启元城的人扯皮。
他这次被卞若萱叫过来,也算是违禁了,中域各家签订的合约是严禁干涉他域内务,启元城的人也是抓住了这一点,危机解除后便想从他们这里敲敲竹杠。
幸好当时他以或许会与那帮人为由叫了荣珵过来,不然这事他一家还不一定能抵得过。
想到荣珵,师伯不免又是一声叹息,那边也是一笔烂账。
不过,谁家不是一笔烂账呢?至少荣珵家的这笔烂账,因为卞若萱傻乎乎地横插一杠的缘故,有了解法,不是么?
这样想着,师伯又叫了个人来问话。
“小小姐近日是不是锤了一日的鱼?”
“回少主,是的。小小姐说那鱼肉质不错,锤成鱼丸应该会好吃。”
“那你们就干看着?”
回话之人有些为难:“这,小小姐觉得我们片鱼还行,锤肉的手艺不好,不让我们插手,怕影响口感。”
师伯失笑,这话还真像她能说出来的。
“家中还有几位厨修有空的吧,叫一个过来,她这两日心情大抵不会太好,想吃什么你们就去备着。”
来人应了声,隐下去了。
今日议事很快告一段落,荣珵便随口问了一句:“之前那么着急的赶回去,是小姑娘出了什么事?”
师伯微叹口气:“改符箓的时候出了点岔子,把自己给伤着了。值守的不知她恢复能力强,并她当时神情格外压抑,不似寻常,便急急地来寻我了。”
“现在好点了吗?”
师伯皱了眉:“似是受了大打击,不知几天才能缓过来。”
荣珵也有些不解:“听小瑾说,她原来炼丹时不也有一段时间经常炸炉么,那时不是只心疼丹炉太贵浪费灵石,倒还生龙活虎的,今次怎么受这么大打击。”
“你有没有详细问问,还有没有别的事。”
师伯瞥他一眼:“怎么我这个没当过爹的都比你这个当爹的更知道怎么带孩子?她这会儿正在情绪上,问能问出个什么,按她自己个儿的性子,过几日缓下来了要是乐意让我知道,自然会说。”
“姑娘家,总归还是有些自己的小秘密的,就是不乐意说,也无妨。”
“所以,你这是拿小姑娘做个样本,提前学习一下怎么当爹了?要我说,小姑娘的例子,换做别人不一定管用。”
师伯严肃了几分,忽然停住了步伐:“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得了,阿念出关以后你一句都不要多提。我与阿念早就说好了,不要孩子。”
“那是从前了,看她这次回来,不是挺喜欢这小姑娘的么。”
“阿念不会改主意,我答应了她的事情,也不会变。”
荣珵楞了神,最后苦笑道:“是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便更清醒了。小瑾的课业什么时候会比较有空当,安排我与他见一面吧。”
师伯语气平常:“相见儿子不早说?他最近忙着准备筑基,你再等两年吧。”
荣珵这次是真心笑了:“十年都熬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回。”
师伯啧了他一声,颇有些戏谑,不过也不再出言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