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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履霜出殿,已是亥时。天色冷沉,比之来时更见寒意。她放弃了轿辇,带着竹茹一路步行回长秋宫。
深夜,长长的永巷,除了巡逻的侍卫们踢踢踏踏的走路声外,安静的出奇。
可不是么?履霜想。
她身边再怎么闹的天翻地覆,宫廷还是冷静的宫廷。第二天太阳照常会升起。
履霜就这样一直走。终于,到了内廷东边,渐渐看到灯火通明,人声喧哗。
竹茹往前探看了一下,轻声道,“大约是蔡伦押着人到了广阳宫,请了宋贵人出来,准备行刑。”
履霜在黑暗中看着那座宫宇。
迄今为止,宋月楼带给她的波折实在太多了。即便她们彼此都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进入宫廷的。但到了今时今日,她已经和后座牢牢地绑缚在了一起。脱不开,离不去。而宋月楼也不会再容让这样一个占去她位置的女人。
履霜在心中问自己:还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么?这已经是第几次的让步了?
她曾经单纯的想过,为刘炟效力,帮助他度过一个困难的时期,这会让她在世俗之间有一席容身之地。但世事和人情的变化远超过她想象。到如今,她的安危、窦宪的安危,已不断的被人威胁。她的忍让与退步,没有换来任何感激。
还要再这样下去么?
不,绝不。
履霜在外吹了许久的风,等回到长秋宫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中。麦穗带着人迎上来,“殿下,内殿里,水芹姑娘已等候多时了。”
履霜深深吸了口气,往内走。
“参见皇后。”
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语声。履霜恍惚有一种错觉,如今还是昔年里,十六七岁的水芹站在她眼前。娇俏灵动,一抬头,就会笑吟吟地喊她“姑娘”。
但时间是残酷的,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年过双十,已是两女之母的妇人曹氏。
履霜挥手让殿中人都下去,这才道,“起来吧。”
水芹默不作声地起了身,拘谨地掖着两手站在一旁,“奴婢对不起您......”
履霜不置可否,只是指着对面的座位,道,“坐。”
水芹摇摇头,鼓足勇气问,“他死了,是不是?”
履霜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对她说出真相,“我派人把他送去了广阳宫,当着宋月楼的面杖毙。”
水芹闭上眼,长长地送了口气。
履霜看着她这反应,忍不住问,“当年我病好后,也曾问过竹茹。她说你在养病时,同你的姑舅表弟相互有了好感。所以求了爹,在外成婚,不再进府伺候。”
水芹听的惨然一笑,“殿下也见过王启了,自然也看清了他是何种样人。奴婢又怎么会和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履霜已经隐约可以猜到——她是被迫嫁给王启的。
当年为救自己而伤重在床的水芹,和沉溺于吃喝嫖赌的王启...中间发生了什么,以致今日这样结局。履霜不忍心再想下去。
而水芹似乎已接受了现实,对着她道,“终究事情都过去了,奴婢还会有新的明天,对不对?”
她问的小心翼翼,带了一点哀求与对明天的期许。履霜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避过去点了点头。
于是她微笑起来,神态间仿佛又有了点昔年的影子。当履霜问起她王启与宋斐的交接诸事时,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吐露了出来。
这晚履霜一直与水芹说到快子时,才让人带她下去休息。她临出殿门时,惴惴地回首问,“殿下真的不怪奴婢么?”
履霜摇头。
她松了口气,又问,“那奴婢今后做什么呢?”
“还是伺候我。”
水芹迟疑着又问,“那奴婢的两个女儿呢?”
“我会让爹妥善安置好她们,放心。”
水芹大力地点头,脸上流露出欢喜。同她告了别,跟着麦穗出去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竹茹这才敢试探地问,“殿下真要把水芹留在长秋宫么?她虽可怜,终究是参与了诬告的人。且不说咱们宫里的人怎么看,陛下那里知道了,本来怜悯殿下的一颗心,只怕也要另有想法。”
“你说的不错。”履霜想起省亲那一次,水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说出她的困境,寻求自己的帮助。包括这一次,如果她愿意早早就放弃那个自私的王启,还是能回到自己身边。
可她没有。她宁愿通过诬陷旧主来获得更好的生活。她一直到最后关头,才为保命而说出了真相。
人性自私。昔年里,她也曾为躲避刺客而让水芹竹茹去拖住对方。所以现在水芹为了自己的家人参与诬陷,她也无话可说。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原谅,意味着能再留她。
“刚才的对话,许大人都记下了吧?”履霜忽然看着屏风问。
掖庭令许曼,一个鹰眼高鼻、长相阴鸷的女人从屏风后慢吞吞绕出,捧着一卷纸说,“臣都记下了。”
履霜点点头,“把这些都录档,交去廷尉那里。再择一个阖宫朝见的日子,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一遍。”
掖庭令说是,“那曹氏,是否也交由臣带回去呢?”
“不必了。终究她是伺候我多年的人。”履霜静默了许久,道,“就让她呆在这里吧。别叫她去的太痛苦。”
掖庭令沉默着福了一福,出门去了。
这一晚履霜直到深夜才睡着。福宁宫里的刘炟同样如此。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醒了,习惯性地喊“崇行”。久久地没有人应声。他这才回忆起,崇行昨夜被他以细故,贬去看守先帝陵墓了。他由此想起昨夜的纷纷扰扰,坐在床上一阵沉默。
坐的久了,清早的寒气渐渐侵入身躯,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在殿中守夜的蔡伦被惊醒,从不远处的墙角站起身,匆匆跑过来,“陛下醒了?”
刘炟说是,撑着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蔡伦看了眼殿内的水钟,道,“回陛下,卯时还未到。”
刘炟说好,掀开被子,将脚踩向地毯。
蔡伦在帷幕外听到动静,忙问,“陛下打算起床了么?”
刘炟“嗯”了声。
蔡伦“诺”了一声,先打开门去了殿外传水。紧跟着去替刘炟拿了各色衣物。
刘炟见他做事情井井有条,赞了一声,“你做事情倒是很麻利。”
蔡伦谦道,“陛下夸赞,奴才实实的不敢当。”一边替他整理着衣物,一边禀道,“昨夜里奴才按照陛下的吩咐,去嘱咐了人接王公公进宫。特特的择了巳时的好时辰,等陛下上完早朝回来,大概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了。”
刘炟点点头,震了震袖子,往殿中的餐桌走。
郭宁早已经带着人把餐点都摆好了。刘炟就着桌旁的金盆漱口后,坐下去拿筷子。
没想到饭才吃了一半,便听得外头有喧哗声。他停下筷子,问,“怎么回事?”
蔡伦刚想出去看,郭宁便先他一步地说,“奴才出去看看。”去开了殿门。
他心下暗恨,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郭宁就回来了,禀告说,“是宋贵人在外头,她想求见陛下。”
刘炟顿觉咬了一半的蟹黄包失去了滋味,对郭宁道,“大早上的风冷,你请她回去。”
郭宁答应着,出去说了。但不多久,便带着满脸的无奈表情又回来了,“......贵人说她有事要诉,一定要见到陛下才走。”
刘炟淡淡地说,“该说的,昨夜的圣旨里,朕都说尽了。”
蔡伦心知肚明,他所说的圣旨,是废宋斐爵位并贬他出京,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刘炟又道,“郭宁你去告诉她,这件事就收尾在这里,让她不要再闹了,回去好好静一静心。”
郭宁说“诺”,开门出去说了。但不过片刻,又回转了过来,带着满脸的尴尬神色,“奴才无能......贵人还是坚持要见陛下,否则她今日绝不离开。”
殿中中人的视线一下子都凝聚在了刘炟身上。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拿起了筷子,将剩下半个蟹黄包慢慢地吃尽了,这才说,“不见。”
这一次,郭宁出去说后,宋贵人没有再坚持,告退着走了。
他松了口气,回来禀告刘炟。却见他并不欣喜,反而神色倦怠,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说,“朕今日有些不舒服,早朝罢一日吧。”
不止是郭宁,连蔡伦都惊讶起来。刘炟为人勤勉,即便患病,也从来坚持上朝。今日却这样失态,多半也是太过寒心的缘故。各怀心思地答应了一声,一个出去通知朝臣,一个去请御医来走一遍过场,诊治一番。
而早先出去的宋月楼,还没回到自己的广阳宫,远远便见梁玫打扮的焕然一新,迎面向她走来。
内廷并不大,宋斐便贬的消息想必已经传遍上下。何况皇后昨夜里兴师动众地把茗茶的所谓口供交给了二梁。宋月楼一想到这个,就有冰冷的恨意浮上心头。
但对着梁玫,终归是有些心虚的,不欲和她打照面,低着头匆匆便想走过去。不料对方今日似乎兴致很高,叫住她道,“宋姐姐!”
她只好停下来,看着梁玫。
对方绝口不提茗茶的事,只是喜滋滋的看了眼身旁的雁书。雁书从身后小宫女抱着的一跺包装精致的饼上抽了上面两包,笑吟吟地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