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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密的细雨依旧裹覆着长安城,自惊蛰以后,这雨就没停过。任碧飐轻衫,花絮飞柳,一片湿漉漉的莹润春色也无法让陆离生开怀,他眼里凝结的,只有远处天际里沉沉地阴云。
义庄就在大理寺旁,两人无须备马,很快便走到了。
“还是没找到头在哪里?”
陆离生揭开盖尸的麻制白布,一具发臭的无头尸呈现眼前。尸体身上还裹着僧袍,几乎全部被血污浸染。许多地方都凝着大片深暗的污黑血块,只有大血管被切断才能造成这种惨状,可见死者被割下头颅时定是血溅三尺。
陆离生暗忖凶手不止于残忍,恐怕还很失控。
敬尧取出手帕捂住口鼻:“还没找到,仵作验尸后已证实是元庆没错,他脚底有红色胎记,寺院的和尚都知道。致命伤是胸口,被一刀刺死后才砍掉头颅,凶器还在命人比对,十之八九是侍卫用刀。哎,我跟你说,大理寺能动用的人我一个没落下,连厨子都派出去搜查了,看我的眼睛,昨晚上整整一宿都在找,眼都没合过。你说,凶手为什么非要砍头?还有,他会不会把人头处理了,比如埋了、煮了、化骨水化了……”
陆离生仔细查看尸体,疑点一桩一件在他脑海里铺排。确如大理寺卿所言,致命伤在胸口,凶手从背后一刀毙命,而后又砍掉头颅。他转而思索,如果凶手是为了取走头颅,何故把尸体抛在外面。
“头不是他的目的。”陆离生似是自言自语。
敬尧没听懂:“你说具体一点。”
“如果凶手是为了一颗头而杀人,那他不会暴露尸体,他会藏尸,然后取走头颅去完成他要完成的目的,待有朝一日这具无头尸被人发现。可是,元庆这个和尚死在大雁塔前面,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除了仓促的抢劫杀人以外,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凶手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注意到大雁塔前有一具无头尸,越快有人发现越好。出于这个目的,凶手不会花时间仔细处理头颅,他会选择把头暂时藏在某个不易发现的地方,然后等时间充裕再去处理掉,或者不处理。照此推论,从昨天卯时发现尸体到现在,头应该还在,长安东外面的河里有没有找过?”
陆离生盖上尸布,在屋内来回踱步。敬尧命人递过一块帕巾给陆离生擦手。
“今天派人搜查,附近的村民应该会留意到河里的情况,我在城内外都张贴了告示。”
“是谁发现尸体的?”陆离生问道。
“萧贵妃。”
这让陆离生感到十分意外,他面壁而立,手指不停叩击壁板,陷入深深地思考中……为什么发现尸体的人会是萧贵妃?
“五更天她去大雁塔做什么?”
敬尧解释道:“萧贵妃是去大慈恩寺祈福敬香,路过大雁塔看到的。据说吓的不轻,已经病倒在宫里了。”
“她随身带了多少侍卫?”陆离生又问。
“不多,只带了曹公公和十个近卫。”
敬尧奇怪陆离生为什么问这个,但看他抱臂沉思中,也不便插嘴多问。陆离生微微点头,他转过身来无意环视四周,看到东南角的木桌上,还放了一些东西,其中有一样,尤为醒目。
“那些东西是?”
“是尸体身上搜到的。”
陆离生绕过尸体,大步流星来到木桌前,敬尧紧随其后。陆离生逐一拿起来看,不知怎么,他偏偏先拿了一团白色丝帛,抖开一看,不由面色骤变。
“这是……亵裤?”
他瞬间明白这是谁的东西,恐怕这就是能把凶手即刻指向濮阳千杉的真正理由。陆离生先是惊诧,续而转为怒不可遏。紧握亵裤的手骨节泛白,失了血色。
“呃……我认为这绝不是宫司大人给那和尚的。”敬尧有些难为情,忙上前道出心中所想,他也绝然不信濮阳千杉会和一个和尚做出苟且之事。
陆离生忍无可忍:“这个无耻混蛋,一定是他偷的,千杉怎么可能跟他……”
他转身看向盖着布的尸体,对任何死去之人抱有的同情,在此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无尽的嫌恶。找出凶手已然变作只为洗脱濮阳千杉的罪名,绝非给一个死者讨回公道。
在余下几件物品中,一个精致的锦囊小包显得格格不入,引人瞩目。
胭脂色的缎面上,以金丝线绣制的一朵蔷薇蕾蕊含羞,层次分明的花瓣微微屈卷,有种暮春沉酣的感觉。让人以为锦囊上绣的,是一个媚态娇姿的羞涩少女。陆离生端详于掌间,此物给了他一个新的发现——以这种出神入化的绣功,绝对出自长安顶尖绣房,甚至只专侍权贵。这样奢华的物品,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和尚的随身用物当中。
“这里面装的什么?”
敬尧眯起双眼:“先前我以为是药,拿给仵作检验后,竟然是面粉。”
“面粉?”陆离生打开锦囊,从里面捣出一些剩余白色粉末,凑到鼻尖上嗅了嗅,没有任何奇异的味道。他感到费解,这样刺绣隆重的锦囊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装着做什么都不够用的一点面粉。
“奇怪吧?”敬尧也看出陆离生皱眉,想是和他同样感到离奇。
陆离生仍然沉默不语,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推断在他脑海里纷至涌来。他暗自记下尸体身上发现的诸多疑点,准备回自己宅邸仔细做一番厘清。
“敬大人,能否让我看一遍卷宗。”
敬尧摆手:“卷宗你带回去慢慢看。自昨天辰时到现在,那卷宗我看过一百多遍了,我讲给你听,你与我再做个讨论如何?”
“也好。”
“别在这里说,臭的要命,去茶亭。”
恭敬不如从命,陆离生刚转身,又被敬尧叫住。
“陆公子留步。”敬尧凑身上前,压低声音道:“这亵裤……你保管比较妥当,宫司大人的用物还是不要放在义庄,况且还是……贴身用物。”
陆离生两颊不由收紧,面部有些僵硬。要说这整件事中他最难扩开心胸淡看不纠的,就是刑部死咬濮阳千杉和那个和尚有奸情的这盆脏水,这盆水不但泼污了他昔日促膝的至交,也在他心境深处那块无瑕纯净的地盘上,重重踩了一脚。他恨的是别人对千杉恶语连篇的污蔑,但更恨这个素性如晚莲般剔透皎洁的挚友不伸冤不抵抗的态度。
千杉,你究竟在隐藏什么,我一定会弄清楚。
陆离生硬着头皮叠好某人的丝帛亵裤,默默收进前襟内侧。
出了义庄往大理寺去,雨已经停了。四面皆水灵灵的透着光亮。屋檐、石板、墙垣,每一寸都被洗得又干净又清冷。青灰的天依旧没有放晴,夹着斜风拂人面颊,却不觉得舒爽,而是入春后的暖意顷刻间全部打散,反添一丝料峭寒意。
二人来至大理寺茶亭,倚着一池碧水的红漆廊柱八角亭,里面置有红木小几和两把椅子。已有侍从自动备好茶点,敬尧把侍从差遣开,只和陆离生安静商谈命案。
“这事发生的也有些莫名其妙。先说元庆这个和尚,不温不火,有热闹站在树边看看,有麻烦就躲进阐房念经的人。我问过寺里的其他僧人,说元庆这人也不怎么老实,虽然没胆子闯祸,但心地不纯良。如果看见可怜的流浪狗饿肚子,是会拿树枝戳狗pi股的人,看见老翁跌倒还会偷着傻笑。一点佛理善心都没有。将他留在寺中,是因为数年前大慈恩寺的藏经阁起火,那时候他倒是奋不顾身就冲进火场,全寺院他的反应最及时,带着浇过水的一叠棉被就跑进去了,藏经阁才幸免于难。方丈一语大师说,元庆是有佛性的,只是慧根有时候不开,才需要留在寺中继续修行。人云亦云,我倒觉得他那天冲进火场定是为了其他目的,因为他的准备太充分了。”
陆离生自然听得出来,敬尧的意思是指元庆准备好的湿棉被。但他并不作声,只是安静聆听。
敬尧喝着茶,继续道。
“元庆很少和宫司大人有交集。你我都知道,濮阳大人是皇家重臣,平日里,伽蓝院鲜少有僧人进出,只有方丈去拜会他,又加之濮阳大人只喜清静,这些情况陆公子你比我更清楚了。元庆那人其实鬼精鬼精的,他识相,从来不进伽蓝院半步,我也是事后才得知,元庆似乎对宫司大人抱有某些不堪的非分之想。他不踏足伽蓝院,恐怕也是怕惹麻烦。”
陆离生有意无意接道:“然后前天他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跑去了伽蓝院?”
敬尧点头,“正是这样,所以我才说这事发生的莫名其妙。前日元庆不知怎么,突然就宣称他当晚要见宫司大人,有要事相商,他逢人就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寺院里大半僧人都听见了。到了晚上,他言出必行,跑到伽蓝院面见宫司大人,有看见他的僧人说,元庆就像中邪一样,一路痴笑。之后的情形就和你得知的一样,元庆死在大雁塔前面,头被砍掉。”
陆离生擎着茶盏,不停在掌指间玩弄。凝于空处的双眼似幽暗深潭,让人窥不见底。
敬尧的这番叙述当中,他已听出几处明显的疑点,案情的另一种局面似乎正在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