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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在咸安宫官学,也是学过骑射的。他用拇指扣住弓弦,将弓张满,蓄力射出了一箭,虽然没有脱靶,却也只是堪堪上靶。
和珅看了结果,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弘历在一旁笑道:“你这哪有满洲儿郎的样子,朕来教你。”
和珅不服输地点点头,弘历便握住了他的手。和珅保持着拉弓的姿势,却是整个地被弘历圈在了怀里。
“像这样,呈一条直线......”因为离得近,和珅甚至能感觉到弘历吐出的气息,一时间有些晃神。怎料下一秒,箭就离了弦,那股后劲儿将和珅的手震得生疼,也拽回了他飞远了的神思。青年怔怔地看着正中靶心的羽箭,有些羞愧地摸了摸鼻子,换来了弘历的一声轻笑:“方才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你可知射箭的关键,就在于一个专注。”
弘历原本只是调侃一句,没想到和珅却喃喃道:“我在想,皇上这回会带谁上泰山祭祀。”
弘历怔住了,他完全没料到和珅会有此一问。打从孝贤去后,虽说帝后同登泰山已成定制,但弘历并没有偕同乌喇那拉氏同登的打算。
这些天里,他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也曾想过像从前一样,只领着卫队随从只身一人上山。但听到和珅问话的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想法——携和珅一同上山。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虽然荒谬至极,却莫名地在弘历心中扎了根,隐隐地要冒出芽来。
东岳泰山,尘封着他与孝贤的往事。那些他不愿向他人吐露的伤痛,却在这一刻,猛地想向眼前的青年倾诉。
弘历认真地看着和珅,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愿意随朕同往么?”
和珅悚然一惊,他难以置信地瞧着弘历:“皇上......您......您说什么?”
“朕问你,可愿随朕同登泰山?”弘历的表情严肃得让人相信,他并非在开玩笑。然而和珅还是觉得,这样的做法过于出格了。
他连连摇头道:“皇上......请您三思......我乃一介男儿身......”
要论起出身,和珅作为一个现代的冒牌货,自然是不在意自身的名节的。然而他不在意自己,却在意弘历。身为帝王如若真的携了一位男子登山,这满朝文武,前朝后宫会作何感想,。这样的荣宠,早已超过了一位帝王对臣子的底线,就算当朝不敢说什么,后世的史书也难堵悠悠众口。
弘历蹙眉道:“朕以为,你问这话是想让朕带你上山。”弘历并不在意和珅的慌乱,反倒一步步地紧逼。
“实不相瞒,我是受了贵妃娘娘所托,才有此一问。”和珅心中早已揪成了一团乱麻,一时不觉竟将实情说了出来。
此言一出,弘历原本热切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和珅一眼,沉声问答:“这么说,你是希望朕带上令贵妃?”
和珅如遭雷击般抬头看向弘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他心里拼命地喊着:“不要,不要......”,然而理智还是拦住了他即将出口的话。按照规制,皇帝本来就应偕同嫔妃登山,这才是正道。
弘历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多少也猜出了他的想法。转瞬间心头的沉郁便去了大半,连声音都带上了笑意:“和珅,你可知在朕之前,先祖从未有过帝后同登泰山的规制,大不了朕再改一次规矩便是。”
和珅讶异地瞧着弘历,他看着帝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缓缓道:“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青年忽然就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他垂着头,只觉得视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雾气。狼狈之际,他又听弘历道:“你若是实在介怀,朕将福康安召来,你们二人陪朕同登泰山。”
其时福康安正在江苏与山东的交界处督查防务。除了御驾较近这一点外,还因着他有一层堵住众人之口的身份,孝贤皇后富察氏,是他的嫡亲姑母。
和珅恢复神智,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弘历的算盘。果不其然下一秒弘历便道:“朕素来以孝治天下,这亲侄子悼念姑母,原就是人之常情,至孝之举。而只要福康安作为臣子随朕上了山,那些言官自然就没有了参你的由头。”
和珅心下又酸又甜,一时竟五味杂陈,他朝弘历深深一拜,颤声道:“谢皇上恩典。”
却说和珅得了这道圣旨,却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惇妃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指使着侍女给她去枣核。外出打听消息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将圣旨一说,惇妃便惊得险些没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说什么?皇上指了和珅同登泰山?”惇妃瞪圆了一双大眼睛,一脸惊疑地看着侍女。
那侍女也摸不准惇妃的心思,忐忑道:“奴婢......确实打听到......皇上的旨意已经下了,此次泰山祭祀,没有带任何一位娘娘,而是带了福大人同和大人。”
惇妃看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一手指甲,勾起了唇角:“呵,这回可有好戏看了,咸福宫那位可有什么反应?”
侍女讷讷地低下头,吞吐道:“娘娘......您也知道......那位的宫里头,历来都是铁桶一个......奴婢无能......还没有打听出来。”
惇妃闻言,猛地擒住了那侍女的下巴:“是够无能的......若是再有下一次,我可不会轻饶了你。”惇妃气力之大,在侍女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印子,让那丫头禁不住颤抖起来。
“她还真是沉得住气啊,不过机关算尽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留在行宫。”惇妃放开了对侍女的钳制,脸上露出了一丝让人胆寒的笑意。
同一时刻,在令贵妃的别苑,侍女巧云小声地抱怨着:“娘娘,您让我去寻了和大人替您说项,可如今倒好,皇上竟让他同登泰山。”
令贵妃却恍若未闻地自顾自修剪着盆景。巧云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登时更加焦急了:“娘娘,您怎么都不着急,万岁爷这次竟连一位嫔妃都没带......”
令贵妃闻言放下手中的剪子,莞尔道:“焦急?急有什么用?皇上的金口玉言,又岂是本宫能够改变的。”
“可是......”巧云咬着唇,面上还是一副担忧的神色。
“不能够随驾,虽然遗憾,却也在情理之中。就像你说的,这后宫之中不也没有一个人能随驾么。”魏佳氏由巧云搀着坐下,捧了面前的清茶,笑道:“知道为什么,这后宫之中这么多人,本宫却能随驾东巡么?”
巧云细想了片刻,不解地摇了摇头。
“这后宫中的女子,可以娇蛮,可以任性,甚至于可以撒泼,却唯独不能贪心。从我入宫那天起,就明白天家无情的道理。想要在这后宫里稳坐钓鱼台,要不就像惇妃一样,生个让皇上挂念的骨肉,要不然,就像本宫一样,规规矩矩地恪守本分,你明白么?”
巧云蹙眉道:“奴婢愚钝,并不能领悟娘娘的意思。”
这回魏佳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世人都说,母以子贵。殊不知这后宫之中,福泽最深厚的人,是惇妃。皇帝有多看重十格格,就有多迁就她,十格格于她,就是一道平安符。”
巧云嗫嚅道:“可是娘娘,您不也有十五阿哥么?”
魏佳氏拍了拍巧云的手:“傻丫头,你不懂。嫔妃生了阿哥,每走一步就要更加小心谨慎,咱们的皇上对母慈子孝的亲情可是最看重的。同样的,他也太明白,一个女人能为自己的骨肉做到什么程度。这些年在种种封赏背后,皇上又何尝不是在提防着本宫呢。”
巧云看着魏佳氏一脸平静地说出那些话,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揪着疼。她甚至不知道,每回都对着皇帝巧笑倩兮的主子,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些的。从前她看着魏佳氏与弘历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因而她格外憎恶乌喇那拉氏,总觉得要是没有这个半道杀出来的泼妇,魏佳氏与弘历,合该是人人羡艳的一对。
可如今,她却觉得,终日侍弄花草,品茶读书的主子,也许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然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没有例外么?”
魏佳氏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半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笑道:“当然有,先皇后就是那个例外。皇上这些年,鲜少东巡,就是怕登上泰山,触景伤情。其实本宫早就猜到了,以皇上对先皇后的情意,又怎会带着新人去看旧人。”
巧云觉得魏佳氏今天所说的话,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迟疑道:“那娘娘您为何,还要拜托和大人......”
魏佳氏看着巧云困惑不解的小脸,笑道:“本宫是永琰的生母,又身为贵妃。如果本宫说对那母仪天下之位半点不肖想,换做是你,你会相信么?”
巧云只是愣愣地瞧着魏佳氏,却终究是沉默了。
魏佳氏颔首道:“这就是了,你看,连你都不相信,多疑如皇上又怎么会相信呢?与其不争不抢,倒不如明争明抢。皇上猜忌的,是一眼看不到头的心思。既然如此,何不把本宫的心思亮出来,应和了皇上的想法呢?”
巧云一双手已经全然失去了温度。魏佳氏从来都是一个好主子,她温雅娴静,治下宽和,和那些动辄打骂侍女的主子相比,实在是云泥之别。可是纵然她此刻温婉地笑着,巧云却还是从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意。
为了魏佳氏那份薄凉到了骨血中的理智。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魏佳氏挑了挑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累了?”
见巧云不答话,她挥了挥手:“下去歇着吧,不日还要赶路,可千万别熬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