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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了,我妈打电话跟我说想我了呀,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呀,要不要给我寄点酸菜呀,那我必须要啊!酸菜这种东西,一家腌的是一个味,倒不是说学校做的不好吃,只是吃惯了我妈腌的,就特别怀念那一口。
过了没几天,我妈又打电话来说发了邮政小包,已经快到了,并且再三叮嘱我包裹到了学校一定要马上去拿,因为她是用塑料罐子密封的,要赶紧换到以前我拎到学校的那个瓦罐里,放到室外,不然会变质。
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就着酸菜吃饺子啦!
这天我估计着包裹该到了,就跑到收发室去找。我们学校的收发室一个系对应一个柜子,放得井井有条,一点儿都不脏不乱,我很快找到了我的包裹,以及挨着包裹的一封信。
收信人一栏赫然写着:许苡仁。
那圆珠笔小字儿秀秀气气的,一看就是女生写的。
哟,谁呀?怎么个意思呀,怎么还有插队的呀!我这儿近水楼台还没得着月呢,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呀!
我在代收信件那做了个登记就一起拿走了,路上翻来覆去地对着太阳光看。里面看起来就是挺正常的折叠纸张,不像夹带了炸弹毒气什么的暗器,我一点能说服自己帮他拆信的理由都没有——我当然知道拆别人信件是违法的,可是怎么有种为了别人做嫁衣的感觉?我当时就不应该拿的!我不拿,他一两个月都不一定能想起来去看收发室!而且我们寝室其他几个人买东西,用的不是送上楼就是送到人手里的那种快递,根本不会有人去看收发室。
没错,我就不该拿的,我现在还能送回去吗?拿着这封信我一点儿收到酸菜的喜悦都没了啊!
再说这个写信的女的也是奇葩,现在谁还用寄信的啊?要“约”直接发张照片不就完了?退一步委婉点,大家打电话商量商量也行啊?需要用这种曲线救国来加深印象的方式的,是不是长得一般般?反正我是没听说过哪个超级大美女追男生还要写信的。
字写得倒是还可以吧,但是字和人的长相没有必然关系,不然我怎么会长得这么英俊?许苡仁的字也不像他啊,他长得文质彬彬的,字却写得锋芒毕现,可见这个女的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
我翻过来看了看邮戳,两个戳上都写的是“沈城”。难道是找他再续前缘,忆往昔峥嵘岁月的?章卡得不太清楚,我也没怎么出过学校,不知道另外一枚是哪一片儿的戳,但是肯定是沈城没错。那就更奇葩了,在一个城市还要鸿雁传书?嗯,肯定是知道自己没戏,怕当面被拒绝了难看。
总而言之,丑人多作怪,我确定了!
许苡仁平时的品味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我都能看出来她不咋地,许苡仁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么一想,我放心了不少,高高兴兴抱着酸菜盒子回了寝室。
晚上熄灯之前许苡仁回来了,我问:“许哥,有人给你写过情书吗?”
许苡仁转过头凝视了我一秒,警惕而迅速地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着重看了一眼我的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淡然道:“不是很正常么。”
我:“……”
行吧,毕竟过尽千帆才不会被花言巧语一叶障目。我从书架上抽出来信递给他:“喏,给你。”
许苡仁本来坐在三脚铁凳上,听了这话突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那一刻我觉得我私拆信件的念头似乎被他发现了,赶忙解释道:“我去收发室拿东西顺便就帮你拿回来了,我可没看啊!黏的好好儿的呢!哦呵呵呵……”
许苡仁又用一种杀人的目光瞪了我几秒钟,气势汹汹地一把扯走了我手里的信封。等等,怎么帮他拿个信连句谢谢也没有?
我想,既然他有丰富的收情书经验,那么诸如此类成色一般的,当然看不了几眼就过去了。
没想到他翻来覆去拿着几页信纸看了半个小时?
我从他身后络绎不绝层出不穷地来回路过,可是手写体各人有各人的习惯,没有印刷的字儿那么容易一眼认出来,我这么好的眼神也没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一直到差几分钟熄灯才见他放进抽屉里去洗漱。
抽屉里!看完扔了不就得了?放在抽屉里是几个意思?还要回信吗?
我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许苡仁回没回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周五早晨只有两节课,他破天荒地没早起出去背单词背课文,而是去澡堂洗了个澡,回来吹了头发,下午去上课的时候直接带着一小包行李走的。
和他类似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身上都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息——我,要出去约了!我,这两天不会回来了!
晚上,我孤零零地裹在被子里,一想到他此刻说不定正和那天搬完书一样汗流浃背,又或者和平时判若两人,变得会说会笑会不老实,粉嘟嘟的小兄弟圆溜溜的脑袋不知道正想往哪挤,那张小白脸会红,平时惜字如金难得一张的嘴会咬人……
简直,要了我的老命了。
那个周末正逢圣诞,这简直就是人类找借口发情的季节,整个走廊里空空荡荡的,好像过堂风都比平时吹得更凶了些。我们寝室里的其他人当然又都出去浪了,他们到底每周都去哪我并不关心,反正我也没钱去,而且外面又下着雪,室内篮球馆周末没活动不开放,我只能在寝室里画地为牢,无处可去格外寂寞,晚上买了一兜饺子回宿舍,偎着暖气片就着酸菜吃。
我亲妈腌的这白菜是真酸,吃得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除了酸就没别的味儿了。
忽然,我用两个凳子顶住的房门被推开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渡桥横铁索寒啊,我想抽根烟找不到打火机也就算了,现在欺负我自己在屋里,连风都会拐弯了?
我站起身刚要去关门,一个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服的许苡仁出现在了门口。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怎么看都不顺眼,鬼知道他是为谁打扮的。
四目相接,我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没说话——免得他以为我是特意起身接驾。
许苡仁拎着包放在我旁边的桌上,说:“自己啊?”
废话,屋里就这么大,有没有别人还能看不见?我不满地应了一声:“嗯。”
许苡仁从包里拿出来了一个身材十分规范个头儿超级大的蛇果,放在我饭缸旁边:“圣诞快乐。”
我用眼角往他包里瞄了一眼,好像就带了这么一个。这么说我也没白在寝室里蹲着?虽然可能是他和别人过节吃剩的吧——这种皇上宠幸了别的妃子之后逢年过节还不忘给老相好发点过节费的感觉,我是不是还得谢主隆恩?
外国都流行收了礼物马上拆开,而且这也不是能放得住的东西,就得今天吃才有圣诞节那个意思。我没跟他客气,直接拿起来“咔嚓”咬了一口——满嘴的酸菜味儿。
许苡仁:“你怎么不洗就吃了?”
有一个有洁癖的室友就是麻烦,考虑到他的接受能力,我真不忍心告诉他我从地里挖出来的地瓜都直接生吃过。我说:“不是跟你衣服放一起吗,有灰也蹭你衣服上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包里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火速拉上了拉链,说:“哦。”然后看着我的饭缸。
也就是他曾经的饭缸。
见我还在啃苹果,他弯腰拿起我的筷子夹着点酸菜吃了个饺子,尝了尝说:“挺入味儿的。”
我吓得苹果都差点掉地上——朋友,你的洁癖呢?
心里这么想,但是我又不傻,肯定不能说啊,万一他想起来没换筷子直接吐我碗里怎么办?我客气道:“那你多吃几个。”
许苡仁似乎对酸菜很感兴趣,真的又吃了几口,嚼完了放下筷子说:“你吃吧,我吃过饭了。”
还用你说啊?瞧你那样儿,不说红光满面吧,反正也如沐春风的,能差这一口饭?我冷笑一声:“怎么星期六就回来了啊?”
他一边整理行李往橱子里放,一边说:“我爸妈明天有事。”
嘁,说得好像是回家了一样!来来来,你敢不敢转过脸来摘了眼镜看着我说?开学三个月了,早不见你回晚不见你回,正好收了封信就回去了?
写信的那个女的叫啥来着?我只要想回忆肯定能想起来,我想想啊,信封上的落款是——容慧!我记住了!
放寒假了,有一条新修的省道路过我们乡,我回家终于不用倒八百趟车了,从沈城汽车站坐车到城里,再找辆站站停的大面包车没多久就到了村口。
刚到家没一会儿,就听到墙头有人喊我:“二狗子,二狗子!”
我走到小院里一看,原来是三狗。
我们村里多少都带点亲戚,我这一辈儿里我们兄弟四个最亲,住的也近,关系也好,分别是大狗、二狗、三狗和四狗。
我说:“你咋不走正门啊?”
三狗说:“着急呗,大狗受伤了,你快给他看看。”
我:“……”我怎么跟他解释才能让他明白,我这四个月来只不过是把高中学过的数理化又学了一遍,你就算当着我的面倒下我都猜不出来你是为啥倒的?
我说:“你赶紧送他去卫生所啊,你喊我有啥用?”
三狗说:“你快出来,出来跟你说。”
大狗是村里一位风云少年,也是我的好兄弟,以前我们竖着上树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能横着上树,要不是有一年奥运会他要从公路上的桥那给我们表演男子十米跳台“前滚45度转体30度”脑袋插泥里的话,我相信他能比现在更聪明,在我的辅导下绝对不止考上本市的那所三流大学。
这样一位为村争光的希望之星,怎么会有人对他痛下毒手呢?
我大惑不解,披上棉袄赶紧出去。
三狗和四狗是亲兄弟,早就在墙根等我了,神神叨叨地跟我说:“等会儿你见了他,千万别笑话他。”
都是自家兄弟,受伤了我怎么能笑话他呢?我就说:“那不能,他怎么回事儿?”
四狗手拢成个筒:“他让人给爆了!”
我差点一屁股坐进雪地里:“爆爆爆爆、爆了?爆了啥?”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来了许苡仁。
三狗:“就‘那儿’。所以没法去卫生所啊,快过年都关门了,卫生所那大夫就住在我二姨家旁边,我一过去她不得问我吗?一人传一家,不到晚上吃饭就全村都知道了!”
咳,这种事确实“不足为外人道”,可我也不能凭空给他变出来碘酒棉签,只能过去慰问一下,安抚大狗子的情绪。
我个儿就够高的了,大狗之所以能越过我成为大狗而不是屈居二狗,足以说明他块头一点也不比我小,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东厢房的炕上。
过年过节,村里兴蒸点有造型的馒头和枣糕,一笼接一笼,图个吉利。炕和炉子是连着的,正被烧得烫手。我说:“狗儿,你动动,别光趴着,等会儿后面好了前面被烤废了。”
大狗全身上下就剩一张嘴能动,眼里还闪着晶莹的泪花,说:“动不了。刚才我爸妈在的时候我硬撑着蹦跶了一阵,我觉得我至少得躺到年三十。等会儿你们在我屋喝点酒,就说我喝多睡着了。”
刚才叮嘱我“等会儿千万别笑话他”的四狗拉着大狗的被角一掀:“铛铛铛铛——”
我猝不及防就看到了案发现场,原本指甲大点儿的地方变得又青又紫,肿胀范围足有五厘米见方。
虽然这几个月我们没上过一节课和生病看病有关的课程,但是环境熏陶,再加上在许苡仁的带领下我也经常去图书馆转转,我对待病人的态度还是基本符合医学生誓词的。于是我穿过了三狗和四狗的指指点点开怀大笑和大狗的骂骂咧咧,理智地看了看伤口,问:“消毒了吗?”
大狗痛苦地回忆:“当时用凉水洗了洗,然后我就坐车回老家了。这一路上颠得我啊……”
我:“再洗洗。不然肠子里排泄物不是一点一点往你伤口这挤吗?一有破口,再遇见细菌,周围肿的地方这都是感染的,消消炎养好了就没事了。”
大狗赞同,道:“老二啊,那你去帮我打点水来洗洗吧。”
我:“滚蛋,大过年的我刚回来别想让我给你洗屁股。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这么大块头怎么能让人给爆了的呢?给他两拳不说把他打趴下吧,他也该老实了啊?”
大狗深吸一口气本来想长叹,结果不敢使劲喘,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轻哎:“你要不洗你就先给我盖上吧,怪冷的——白搭,熟人作案。我正收拾行李呢,他从背后抱住我一亲,我就懵了,裤子什么时候被扒了的都不知道。”
三狗和四狗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裤子被扒了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
我:“那那那,亲你你懵也就算了,可他要那什么你,这种地方,你总该知道疼吧,你不可能从头懵到尾啊!你疼的时候你咋不踹他一脚?还让他得手了?”
大狗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环视了一圈,似乎在鉴定我们是否可信,终于开口道:“废话,能不疼吗,疼得我想拿凳子抡死他。本来我都要动手了,可他一看我疼……就低头用嘴给我嘬了两下,我当时就……缴了……缴完啊你知道的,然后我就又懵了……”
三狗和四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和大狗在外面上学,他俩在老家已经有对象快结婚了。虽然没到领证的年龄,可一来二去的早就身经百战,生米熟饭了不知道多少回。这一听,幸灾乐祸的讥笑顿时升级成了对刚开荤的大狗放肆地嘲讽大笑。
我批评道:“你俩稍微小点声。不是我说啊……狗儿,你这也太不行了。你怎么能,啊?你怎么能这么快就缴了?他要给你嘬,你咬着牙也得收回本儿来再缴吧?”
大狗艰难地把头埋到枕头窝里,羞赧地说:“我一想起来他平时那正经样儿,再一看他趴我身上那样儿……太要命了,根本忍不了。”
身边的俩兄弟笑得快喘不上来气,我却蓦然想起了许苡仁安静的脸。
我:“你准备怎么办?报警吗?男的和男的,警察好像不管这事吧。那跟学校说吗?”
大狗把脑袋转出来,想了想说:“其实,平时他对我也挺好的,万一处分了咋办,以后在学校人家怎么看他。”
三狗擦擦眼泪:“你这不是被爆了,你这是弯了啊,他都把你弄这样了,你还向着他说话呢?”
其实我也觉得这事找学校是挺开不了口的,不光那人以后不好过,大狗以后也少不了遭人指摘。我说:“那这样,开了学你找他去爆回来,就当报仇了。快翻翻身,等会前面烫坏了你仇都报不了了。”
没想到大狗犹豫了一会儿,却说:“算了吧。”
我恨铁不成钢,脱下棉鞋对着他屁股踹了一脚:“要你何用!”
大狗一声“啊——”惨叫,接着又呜咽了许久,生理性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了几滴,说:“你们不懂。舍不得。”
三狗和四狗一听,笑得趴在炕边上“哐哐哐哐”砸炕。
可我竟然一个笑话他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没听懂,我听懂了。
舍不得。
真要让我对许苡仁干点什么,我按不按得住他就不说了,我我我……我下得了手吗?
我握住大狗子的手:“狗儿,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当初不该帮你补课的,你要是没去上学就没这些事儿了。”
大狗睫毛上还挂着被我那一脚踹出来的泪珠,安慰我:“没事儿,哥不赖你,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担心我要弯,就算不是学校遇见,城里离咱这儿巴掌远,我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见了,该弯还是得弯。”
他的思想觉悟让我心悦诚服。
大狗子又说:“你要心里过不去就给我擦擦屁股吧,再感染我该发烧了。”
最后我们几个人对钱买了两瓶好点的白酒,我倒出来一小罐放在抽屉里留着给大狗擦屁股,剩下几斤我们就着他家厨房里的酥肉、酥鸡、藕夹、茄子条、腊八蒜和刚蒸出来的红枣馒头喝了,给他厢房营造了无比真实的酒气冲天,急得他在炕上不停喊:“老二,给我吃一口!就一口,没事儿!”
那年寒假共三周整,二十一天。
我家离学校说远也不太远,主要是路难走。前前后后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我提前一天半回了学校。
会提前返校的大都是外地学生,本地的一般卡着报到的最后时间来,我肯定比许苡仁回来得早,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床铺得美美哒,把我的书桌收拾得成和隔壁一样整整齐齐哒。
还有,宿舍区楼底下停了一大堆送学生的私家车,校车又开不上来了,我要先去澡堂洗掉我这一身从半山腰扛着行李爬上来出的老汗。自从有了大狗子的前车之鉴,我养成了每天趁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盆热水,把某个大狗感染了我暂时还健康的地方洗得干干净净的习惯。等会儿我不但要去堂子里搓个大澡,还要把自己全身抹得香香哒诶嘿嘿嘿……
一推门,我看到一个面容白皙的黑衣身影坐在案前,没戴眼镜,又在和一杯茶做“你凉了没有”、“你怎么还不凉”、“你快点凉”、“现在该凉了吧”的无声交流。
我:“……许哥。”
他戴上眼镜抬眼扫了我一下,速度实在太快,像是无成像延迟的相机,我甚至没有看清他到底扫的是我身上哪里。
上三路?下三路?我的鸡窝头?这个我可以解释,其实我出门的时候还是挺好的,可是正值返城高峰,大巴超载太挤了啊!
他又把眼镜放回了桌上,不知是叹气,还是吹茶杯上的热气地轻轻呼了一口,说:“嗯,过年好。”
——我听了半个月的“过年好”,到他这儿,我才觉得,我这一年肯定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