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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是从清河堡拔营而归的前日,金军的大汗营帐里,除了四大贝勒,还跪了一位白衣秀士。
那秀士年方二十,很是清俊,与生俱来一股浓浓书卷之味。
坐在中殿的□□哈赤朗声大笑,对在场的诸贝勒言道:“此名臣孙也,其善遇之!”
那秀士领命退下后,望着明黄的金旗,和远处的崇山峻岭。他知道,山的后头,有一座城池,名作赫图阿拉。
十三岁之前,范文程从未去过赫图阿拉。那里名义上虽是明朝册封的建州卫,但人尽皆知,那里是胡人的地界。汉人不能去,胡人也不能来。在父亲口中,胡人是残暴和蛮夷的代名词。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师从龚先生的那一日起。
龚先生总是吹嘘,他曾在赫图阿拉里头待过些日子,还跟鞑王平起平坐,一起吃过饭,吃的是野狼肉。可是没人信他,除了他会说上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女真话外,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过赫图阿拉。
范文程生在沈阳卫的文官屯,所以他天生下来的使命,就是做个秀才。明朝重文轻武,在辽东也不例外。有时候他也常常跟同门感叹,“我们祖上出了名臣范文正公,出了宰相,出了兵部侍郎……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入宗祠,光耀我范氏门楣。”
龚先生很欣赏他,时常把他独自留下,畅谈心事。尤其是父亲病故后,家中拿不到俸禄,只能变卖家产来填饱肚子,龚先生知道这个情况,便时常留他一起用食。
一日饭间,龚先生问他:“你是范文正公的后人,那你所言的兵部侍郎,莫不是范鏓?”
“是的,正是我的曾祖父。”
龚先生若有所思,“如此光耀,范家不过三代,怎就沦落至这步田地了?”
“嘉靖年间,大同五堡兵变,乱军引鞑靼游骑至居庸关,曾祖直言不讳,急奏先皇,便被宰相严嵩给诬告,欺君罔上,肴乱国事,至此没落。”
“所以你想从仕,以光宗耀祖,重振范氏?”
范文程点头,踌躇满志道:“世祖范文正公曾咏过:‘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我自小便此为标杆,悬梁自勉。”
龚先生听到他的志向,很是赞许,却也会在末了补上一句:“若人人皆有这份忧心天下的心就好了……大明南戚北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啊。”
那时范文程并不明白,先生为何会感叹这最末一句。时龚先生门下,有辽东各路世袭名将的后裔,皆是非富即贵,范氏一族虽为名仕之后,曾祖范鏓曾兵任兵部侍郎,举家从原籍江西迁来沈阳,最后因伉直忤严嵩而离任。祖父为指挥同知,得辽东总兵李成梁关照,到了父辈,已是门庭冷落。比起门下其他络绎不绝的拜师授业者,显得毫不起眼。当时有一门生,乃是宁远望族之后,名叫做祖大寿。祖氏一族,自宣德年间便世袭宁远卫军职,到了万历年间,已是宁远镇守宁远的援剿总兵官,跟随李成梁,任辽东副总兵官。
这个祖大寿,分明是一副习武的体格,大字不识几个。或许是家中有意让他充实些为人处世之道,才带到了龚先生门下。每每先生聊及时事,祖大寿便说:“辽东外犯不断,弃笔从戎,才是正途。”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没过不久,他便离开的学堂,听说后来真的做了武将,借着祖家的门楣,一路攀升。
万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驾崩,紧接着明宫爆发了令天下人唏嘘不已的“移宫案”、“红丸案”。然而这大金的都城赫图阿拉,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自休弃大妃、罪诛大福晋后,九月,汗王又宣布废黜大贝勒代善的太子名位,而立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德格类、岳托、济尔哈朗、阿济格、多铎、多尔衮为和硕额真,共议国政。
这天早朝,汗王正读着谍报,范文程和宁完我、佟养性、刘兴祚等一众汉臣便立在旁侧。汗王读到一半,突然抬了抬眉毛,声如洪钟地念道:“这个被熊廷弼亲自上奏表彰的靖东营游击,是何许人也?”
范文程恭敬地答:“此人乃前宁远总兵祖仁的次子——祖大寿。”
“祖仁……莫不是万历年间李成梁麾下的大将?”
“回汗王,正是。”
“没想到,连这祖仁的儿子都能提刀上阵了……”
佟养性忙不迭禀告:“汗王,比起这区区一个游击,眼下更是该担忧那坐镇皮岛的总兵毛文龙。”
立在对面的一品总兵扈尔汉嚷道:“毛文龙,上次让这小子捡了便宜,夺了镇江去,他还想上天了不成?”
另一位一品官是扬古利,又言:“这小儿自以为立了奇功,其实不过一介莽夫罢了。”
佟养性说:“非也,非也。”
汗王追问道:“佟将有何见解?”
“这个毛文龙,原家在江南,驻守辽阳时,娶了一妾文氏,得一子名作毛承斗。当日我大金征辽阳时,听闻其妾文氏死于战乱,毛承斗被其部下救出,捡回一命。此事令他耿耿于怀,才处心积虑想要反咬一口,偷袭了镇江。”
汗王将那谍报撂在一旁,“我以为在萨尔浒杀了那杜松、马林,明朝再没有什么能打的猛将了。没想到这辽地,人才倒真是不少!”
“如今他跟了王化贞,得东林党力荐,坐镇皮岛,挂起军印,还有御赐的尚方宝剑。不仅如此,属下还听闻,此人亦曾在李成梁账下为官,李成梁晚年时,还不忘提携他。”
佟养性一向消息灵通,又别有心机,汗王对他也是信赖有佳的。范文程没有吭声,比起佟养性这个二等总兵,他只是个学士参谋罢了。
“辽东只有二人可惧,一是李成梁,二是熊廷弼。熊廷弼如今有王化贞压制着,然李成梁虽死,但他生前的余部如今皆身处辽地要职,实在不容小惧。”
汗王点了点头,觉得有理,“那你有何计策?”
“属下以为,皮岛靠近北岸,东北临海朝鲜,要牵制皮岛,便要从朝鲜下手……”
佟养性的话未说完,大殿上便匆忙跑进来一人,那人正是额亦都。
“汗王,费英东他——快不行了!”
此言一出,汗王直接从汗座上一跃而起,甩下了满堂众臣,呼啸而去。
一等总兵费英东,是汗王的左膀右臂,如此失态是情有可原的。范文程想着,这是他在金国从仕的第二年了,今非昔比,两年前的沈阳还是大明的沈阳,如今那里早就成了金国的地盘。万幸的是,四贝勒帮他将范氏故居给保留了下来,没有让女真族人给侵占了去。现在偶尔闲暇时,他还是会回去看看,只是独身一人。大哥有好几次都想跟他一同去,只是病得重时,连床都下不了。
离奇的是,这一天,突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霹雳震天,雨雹聚降,过了好一会儿,又放晴了。费英东去世的消息传到大殿,范文程跟着一众汉臣前去悼念,只见汗王在灵前,痛哭流涕,大恸着说道:“他是我的佐臣呐!与我痛生死、共患难,如今要我看着他去了,我怎能不悲?”
这是范文程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汗王。这个金国的天命大汗,是个屠遍清河百姓,也不眨一下眼的人;这个令大明闻风丧胆的“奴酋”,是个手刃了妻儿兄弟,却也未曾悔过的人;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如今穿着绣金蛟龙的褂袍,却泣不成声。
只要是人,便会有弱点,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对于这一点,范文程从另一个人身上,看得很清楚。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建州的八王子,如今的四贝勒,驾着乌云兽,因为他的一封飞鸽传书,连夜赶来了沈阳。
如果那时的范文程知道,这一封信会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的人生的话,那他宁愿不曾写过那封信。
来到辽阳后,四贝勒虽然戒了酒,却比往日还要更加消沉。在早朝上时还好,但回了贝勒府后,便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头。他去教大阿哥汉学时经过,便会敲门拜访,其实也不是真为了要聊那辽事,只是想多少能开导他几分。日积月累,状况却丝毫不见好转。
聊及辽事也好,一旦说到家长里短,他便总是心不在焉,屡屡走神。
两年前,连范文程也未曾想到,她会就此一走了之,音信全无。普天之下,她无人可以投奔,茫茫人海,她有心要躲,如何会让他寻到呢?
“四贝勒,所谓的相思之苦,忧思难忘,我不曾懂。但我决意投金,是为了助四贝勒一臂之力,开展宏图伟业的,而今——”
范文程自觉逾越,没有再说下去。
只见他搁下卷轴,喃喃道:“你曾说,她临走之前,还嘱托你来投奔我……”
“是的。”
“那证明,她至少还是关心我的……”
范文程终于是看不下去了,是恨铁不成钢的恼,也是慷慨同情的悲。他在诗文中读过无数的爱情佳话,有喜有悲。但所谓情深不寿、肝肠寸断的那一种,约莫就是如此吧?
“如果姐姐就此销声匿迹,难不成四贝勒想放弃这一盘好棋,继续颓唐下去吗?”
他摇头长叹:“宪斗,若有一日,你寻得一位知心人,大约就会明白了。”
他确实是不明白,因为二十多年来,除了忧心天下,想着继承家业、光耀范氏门楣外,他别无他想。他想不明白,为何世间情爱令人受尽折磨,却还是有人求之不得,思之如狂。也想不明白,这个他曾经仰慕的至交,这个聪明过人,精明干练的金国四贝勒,也会沦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这也是她的夙愿啊……如果姐姐知道,四贝勒如今是这幅颓然的模样,只怕亦会伤心失望。”
“没了她,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就算是当上了贝勒又如何,就算是扳倒了大妃又如何?”他满目哀色,怅然若失道,“是我骗了她。她曾经问我,会不会为了一己私情而弃天下……我当时答不会。如果她知道,我本就没有她想得那般坚韧,如果她知道,这样一走了之会令我溃不成军,是不是便不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