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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安没有想到从道旁扑出来拦车的竟然是个少女。
少女跪在殿下面前,自述家中着了火,与家人逃难出来,一时情急又抱住殿下的小腿,哀哀地求他们去救火,陈敬安仰起头向山上看去,那处的确依然浓烟滚滚,着火之事虽不假,方才伏在道中那人身上也确有烧伤,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令人生出一丝不安。
武人特有的直觉令陈敬安相当谨慎,但他望向平阳王姜泓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殿下的表情却有几分若有所思,他命人将那少女的家人从道中救起,沃灌以热汤,那男子却是怔怔,不知叩首称谢便罢,反而甚为无礼地望着殿下仔细打量,陈敬安欲出声呼喝,姜泓却以眼神止之,并不以为意。
当车队再次辚辚开走之时,雍玉犹自沉浸在不可思议中,看得出这一行人身份特殊,原本觉得求助希望渺茫,然而那位不知身份年轻男子却并没有犹豫,吩咐身边武士带一队人帮她灭火,又将身上的狐裘扔在她身上,便转身上车,只是在踏在侍从肩上的一瞬转过身来,却是又多看了谢祈一眼。
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中隐隐的威势,雍玉不敢抬头,只是待在那人上车后,才睁大眼睛,悄悄看上一眼,隐约看到宽大的车中还坐着一位老者,布衣素袍,须发皆白,双目炯炯有神。
姜泓在车中闭目,却想起一直望着他的那个男子来,他目光深深,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不待他仔细寻觅,一切又烟消云散。而与他同行那少女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腿,双手洁白柔嫩,并不像干惯了粗活的山野村妇,所以那着火之处恐怕也并不是山中田舍,事出突然,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然而思绪萦绕,并不待他沉浸其中,旁边之人便突然开口道:“殿下可知,这山中正有一处别院,乃是雍府早年供女眷清修之处。”
姜泓睁开双目,发现鹤先生也早已不在安睡,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眸中精光奕奕。姜泓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两人大约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姜泓笑道:“原来先生也想到了此处,我也只是猜想,这山中着火之事恐怕并不简单,所以便命敬安去看一看,没想到这便叫先生瞧出来。恐怕先生一早就发觉此事蹊跷,却按捺不动,静观其变。”
那位被称作鹤先生的老者开口道:“殿下思虑过人,老朽十分欣慰。”
“自殿下奉诏归京以来,轻装简行,一路上星夜兼程,然而却过分地顺利了,这般全无阻碍,便像是有什么大事在等着一般。所以山中遇火,老朽倒有几分释然。”
姜泓表情凝重握着一卷书道,“那么我心中所想之事,先生也应当知晓了。”
鹤闲云开口道,“不错,殿下是在想,这山中之火,是否与十年前那桩旧事有关。”
“那依先生看又如何?”
那鹤先生重又闭目,半晌开口道:“依老朽看,此事的确蹊跷,别处不着火,偏偏雍家的别院着了火,别的时候不着火,偏偏殿下经过的时候着了火。”
“究竟结果如何,一探便知,便拭目以待吧。”姜泓淡淡道。
陈敬安将那少女抱在马上,又命人带上那男子,却没想到一向不动声色的裴大公子却忽然要和他同去。陈敬安自己带着一小队人沿小径拐进山坳里,才看到果然如那少女所说,山谷中一处院落着火,火势迅猛,烧的只剩架子,之前看到的浓烟便应该是从这里冒起来。
陈敬安指挥手下伐竹担水,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然而那几间宅子也已经烧得仅剩焦土。折腾了一早,此时晨光熹微,山间初升的朝阳落在瓦砾之上,有种异样的感觉。
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对这来历不明之人动了恻隐之心,陈敬安想,然而殿下有令,自当遵从。虽然殿下命他带人救火,但扑灭了火也全无用处,几间屋舍早已不复存在。而那边雍玉确是一脸担忧望着谢祈。谢祈靠在一旁笑着摇头道自己无事,他远远望见陈敬安一行向着他们而来,却垂下眼睫,挺直腰,坐起来施礼。
陈敬安听那那女郎自称雍氏孤女,家道中落,隐居山林,陈敬安忽然敏锐感觉到旁边裴澜一瞬间的警觉,然而他却一时间想不出其中关窍。他的目光又移动到旁边那男子身上,那雍姓女郎犹豫下才开口道,他姓谢名祈,是家人。陈敬安在心中暗笑,说是家人,倒像是私奔的情郎。
大火已经熄灭,陈敬安一心想早日上路,他身边不曾发一言的裴澜却忽然开口道:“既然家宅已毁,孤女无依,不如便与我们一起上路,家人也可去帝都谋个差事。”
雍玉这才注意到陈敬安身边的那个男子,此时忽然开口,显然身份不一般。
而那人见雍玉向她望来,拱手淡淡道:“在下裴澜。”
雍玉心中一凛,裴澜这个名字她却再熟悉不过,裴家为四姓之一,裴澜乃裴家嫡子,少有才名,今上亲自诏入宫为皇子伴读,若是此人所言非虚,那车中之人的身份想必也十分尊贵。
雍玉下意识回头望向谢祈,却发现裴澜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谢祈身上,正巧谢祈也抬眸望他,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电光火石,谢祈勾起唇角,裴澜便移开了目光。
陈静安心道这女子一人住在这荒山野岭,出现的时机又这么巧合,没有问题鬼也不信,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阻止裴澜,却记起临行前殿下对这女郎的不同寻常,不禁派他带人灭火,就连裴澜私下跟来竟也没有阻拦,他身边这位裴大公子行事向来出人意表,此举不知又有何深意,想到此处,陈敬安登时犹豫在那里。
然而出乎陈静安意料的,雍玉端庄一拜道,救命之恩当报,但先君遗言,即使家道中落,家中男不为奴女不为婢,父命难为,只有来日再报。
这么一说,陈敬安恍然怪不得方才听她言道姓雍便有种异样的熟悉感,难道此女便与十年前伏法的太常寺卿雍牧有什么联系,而裴澜方才开口,便是试探了。
他思虑百转,十年前他同年幼的平阳王一同离京就藩,虽并不清楚内情,但却知道,今上远封诸子与那桩案子牵涉颇深。陈静安这才有些明白殿下此举的深意。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殿下既然派了他前来,必是要他探查情况,如今这山中别院已经毁于大火,这人是万万不能留下,他准备无论如何找个理由先将这少女带走,正思索着,裴澜却突然开口道:“无妨,刚才是在下唐突了,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便拉着陈敬安告辞。”
陈敬安暗自腹诽,但虽有一肚子疑惑。却也不好违逆,转身上马,他手下的那些武士们也即刻整肃军容,列队上马,训练有素,井然有序。陈敬安在马上微微施礼,雍玉回拜,一行人便向着官道去了。
那队人走后,雍玉望着谢祈,两个人具是一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雍玉心中思虑沉沉,昨夜之火也不知何人所为,目的为何,唯一可知来者不善,此地不可久留。但方才遇到那些人身份非富即贵,若是与他们同行,又不免会招来新的麻烦,所以她在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收拾好东西便立即离开此处。
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出父亲所说的那本《法华经》。看了看谢祈正靠在一旁闭目养神,雍玉左右环顾四下皆无人,于是便抓紧机会快步闪进了院中的小祠堂。
之前母亲在别院中清修时的祠堂内饰已在火中几乎被烧毁,雍玉走进断壁残垣之中,伸手在黑焦的佛像后按动下机关,一片黑灰轰然塌陷,呛人的飞灰之后露出一个深不见底地道来,雍玉举着一盏灯一步步摸索着从地道下去,地道中温度甚高,两旁都是些书架,架子上绢书泛着焦黄,想来是在地下被炙烤的久了,几近自燃,若是再晚来一步,兴许就无法抢救。
地道尽头是个佛龛,佛龛前面正摆着一本经书,雍玉知道这便是父亲提到的母亲亲手抄写并供奉在释迦摩尼小像前的《法华经》,也许正是这个薄薄的小册子中藏着那个让许多人付出生命代价的秘密。按捺下内心的紧张她将经书放进自己的怀里,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地道。
雍玉关好了佛像后的机关,拍拍身上的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走进旁边的屋子,一间间检查,父母的遗物在火中多有损毁,此情此景,亲手整理,再次过目,更添睹物思人。父亲遗稿发黄的绢布上显现出深色的水迹,雍玉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狠下心将其收在残破的柜子里,便准备喊上谢祈一起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