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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深浓,隐隐露出了几分初冬的寒意,山庄之中却忽然大兴土木。
毒虽然消去了,可荀玉卿的体虚却不会因为毒消而彻底变好,他在床榻上休养了小半个月,方才恢复往日的精神,等他从病床上起来的时候,岁寒山庄里头也多少有些变了样。
之前岁栖白与荀玉卿一起去见过的那片梅花林稍稍变了些样子,似乎又添了些新的树木,他也没有多瞧,目光落在了一个小池上,这池子显然刚挖好不久,只有个雏形,尚未竣工,他不清楚这是岁栖白还是岁寒山的意思,就没有多心。
快要入冬了。
荀玉卿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儿,他实在不太愿意再病怏怏的躺着了,过去这几月的经历,他几乎觉得自己跟躺棺材也没有区别。外头的一切明明都看过了,却仍旧不觉厌烦,总比回到屋子里再躺着好。
虽还有几月,不过岁寒山庄之中已开始采办年货,山庄人多,有些弟子还需回家,就近的尚不着急,远一些的也要准备启程,皆要打点。岁寒山约莫会留在此处直至过年才离开,苏伯虽忙得团团转,却也幸福的很,整日带着笑,走路都打飘。
说起岁寒山。
荀玉卿还记得自己醒来的那个晚上,岁栖白问岁寒山为何来得这般迟,岁寒山好似有些难言之隐,可是能说便是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何必欲言又止,荀玉卿与岁栖白皆都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岁寒山而已。
到底是什么阻碍住了岁寒山的脚步?
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总是不合时宜的爬出,就好像小姑娘跟小伙子的春心,总会在各种各样的时候,忽就怦然动起来。
临近午时,苏伯来给荀玉卿送鱼片粥,瞧见他在外头吹风,便多嘴了一句:“你啊,可别病刚好就呆在外头,小心着凉。”不知道是不是中毒一事让他有所触动,虽然荀玉卿的待遇尚还比不上岁栖白父子二人,但比之往常,已好上了许多。
“劳烦你了,苏伯……”荀玉卿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落在苏伯的身上,忽然心下一动,忍不住问道,“苏伯,我想问你,你跟在岁伯父身旁应当许久了吧?”
“是啊。”苏伯看起来很骄傲,“老爷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旁了。”
那真的是很久了,久也就意味着,苏伯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荀玉卿的双目闪动,状若无意的说道:“那岁伯父的故友,苏伯定然多数也都识得了?”他想了想岁寒山去找解药时提及的那位故人,如果说是敌人,未免态度太轻松了些,要说是朋友,却又好似不太亲近,思来想去,还是斟酌用词,委婉了些许。
“那是自然。”苏伯得意洋洋道,不过还算没忘记正事,他领着荀玉卿回了屋,坐在桌边,把温暖的鱼片粥推了推,催促道,“对了,这粥你趁热吃。”
荀玉卿舀了两勺,有些漫不经心,又道:“这倒是不妨事,苏伯,我想问你,岁伯父为我寻找解药的这位故人,与他是不是有些不和?故意为难他?”他故作忧心忡忡,婉言道,“岁伯父不愿告诉我们小辈,可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实在无法安心,生怕岁伯父为了我的毒受了委屈。”
想满足好奇心,必然需要在询问问题上运用一些言语的技巧,荀玉卿当初就是这么靠着说话的技巧从蓝千琊手底下保住尊严,这会儿哄一下苏伯,自然更是不在话下。
哄人嘛,不外乎说到他心坎里头去。
荀玉卿要是干脆直接的问,即便苏伯会告诉他,怕是也不会说出许多来。
“噢……你说一梦忘忧的事儿啊。”苏伯果然知道些什么,他轻轻哎呀了声,叹气道,“老爷当然是不会说的,也难怪他什么都不提,这个吧,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只是人的关系。”
荀玉卿眨了眨眼,忽然瞧见门外站着岁栖白,对方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打扰苏伯,因此荀玉卿便故作全然不知,只是静静听着苏伯继续说道:“这事儿,老爷不说,大概是怕小主人知道了心里头不舒服,那两位,讲起来真是一段孽缘。”
原来,岁寒山所提到的故人,其实并非是一个人,而是指一对夫妻,一梦忘忧也是这对夫妻共同研制出来的,那位死在他们手中的大人物,则是其中一人的师父,这事儿说来太长,不必多提,只需知道那大人物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就是了。
真正叫岁寒山说不出口的,是这对夫妻都曾追求过岁寒山,但自岁寒山成婚之后,他们二人也立刻成亲,只是每每岁寒山造访,夫妻二人便要争风吃醋一番,因此岁寒山无法,只能与两位好友交情渐疏。
原来如此,那倒是难怪岁寒山说不出口。
荀玉卿若有所思道。
……
夜已深,美人榻上的美人也在渐渐苏醒。
这个女人似乎已有了些年纪,因为她从骨子里透出的风华与成熟,叫人忍不住自惭形秽起来,但任何人也瞧不出她到底多大。
她的腰肢就好像蛇,既纤细又柔软;她的皮肤是透着红润的莹白,就好似上好的绸缎,光泽而温润,却透着一种近乎野性的诱惑力。因此她从美人榻上抬起身来,轻轻靠在榻边的举动,都无可挑剔的优雅与妩媚。
“孩子,过来。”
她的嗓音娇美,语调却格外的冷漠无情,游丝般的媚眼能勾住任何一个男人的心,可偏偏对着说话的,却是一个瞎子。
江浸月依旧坐在轮椅上,他不但是个瞎子,而且右脚的脚骨天生畸形,可他却偏生是个无法容忍不完美的人,因此他很少会自己走路,纵然他看不见别人的目光,却依旧不愿意有人看到自己最残缺的部分。
“娘。”江浸月淡淡唤了一句,却并没有过去,他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千凤栖站了起来,她仔细瞧了瞧自己这个孩子,知道他已长大,大到也许不会太听爹娘的话。她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江浸月的肩膀上,声音之中总算多了一些温柔:“月儿,你为什么非要去招惹栖白呢?”
江浸月的眉头好似一下子就蹙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唇,神情冷淡而严峻。
“你是觉得我比不过岁栖白,还是希望我放过他?”江浸月紧紧抓住了轮椅的扶手,他咬着牙,循着声音抬起头,那双雾灰色的眼瞳茫然的对视着虚空,脸上露出了固执的神情。
千凤栖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叹的这口气就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那般扇在了江浸月的脸上,他已知道答案了,因此低下头去,忍不住收紧了手指,五指几乎要将轮椅的把手捏出印痕来。
“我究竟哪里不如他?”江浸月的声音毫无起伏,好似永远这般的平静,这般的淡然,他甚至微微笑了笑。
一个人若到这样的份上还能笑得出来,那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够笑得出来。
“这个世上能有几个人与栖白比呢?”千凤栖微微屈身,怜爱的瞧了瞧江浸月和气的脸,伸出如玉般的手,葱白的指头轻抚着爱子的面容,然后滑落至下巴,慢慢捏着他的下巴抬了起来,柔声道,“我瞎眼瘸腿的小魔头,你拿什么与人家比呢,你最不如人家的地方,就是人家从来没将你放在眼里,你却巴巴的要追上去。”
这哪是娘亲对儿子说得话,再恶毒的敌人,再深的仇恨,恐怕也吐不出这么残忍的话来了。
江浸月的脸苍白如纸,千凤栖将他搂在怀里,又轻声软语的哄他:“不管你平日里要做什么,爹娘难道没有依过你么?尤其是你爹爹,哪回不是对你千依百顺,你为什么就是要与栖白过不去,你即便下手,又伤不到他半根毫毛。”
你可知你对岁栖白下手,折磨他的心,自然是会引出岁寒山来的。
寒山……寒山……
千凤栖的目光之中隐隐含了几分痛苦与埋怨,她年轻时曾经爱慕过这个男人,到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恐惧跟敬畏,她只要每每想起丈夫看到岁寒山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就嫉妒的想发狂,所以,她只能比丈夫表现的更欢喜,更愉悦。
殊不知,她丈夫心中何尝不是与她相同。
江浸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爹也来了么?”
门口传来响动,千凤栖讥讽一笑,冷冷道:“他自然也来了,他怎么会不来,这儿离岁寒山庄才不过几日路程,他自然是怕我会偷偷去见寒山,因为他自己心中就是这般想的。”她的话语中似乎蕴含了怨毒与无奈。
江羡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食盒里有江浸月爱吃的糖糕跟千凤栖爱吃的煎饼,还有一小包岁寒山喜欢的糖炒栗子。
其实他早已忘记岁寒山喜欢吃什么了,只是依稀记得,年轻的时候,岁寒山大概是喜欢栗子的,所以他就随手买了一包。
果不其然,千凤栖在看到糖炒栗子的那一刻,就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