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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儿生得太早了
花儿又开得太迟了
缘分浅薄的情人呵
相逢实在太晚了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藏王死后,拉桑汗自封摄政王,对藏民实行严酷的高压统治,对于一切政务乾纲独断,从未朝见过活佛,也没上奏过文书,使三大寺的上层喇嘛、西藏地方政府的僧官和青海诸台吉大为不满,大家却又不敢吭声,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藏王遇害不久,次仁扎西王妃就暴病而亡了,这件事在辽阔的雪域大地上反响强烈,很多上师都说这是罪报现前。在此之前,拉桑汗已有迎娶德吉梅朵公主为妃的意愿,不知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自从上次仓央嘉措态度冷硬地把德吉梅朵遣回王府后,德吉梅朵对他心生怨恨,难道这就是她与拉桑汗沆瀣一气的原因吗?
仓央嘉措现在没有工夫揣摩德吉梅朵的心思,因为眼下有一件更伤脑筋的事情,达娃卓玛从扎什伦布寺回来之后变得比以前更阴郁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曾在她临行的前一夜苦苦地乞求:“你就不能为了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吗?我为你两次拒绝了上师,而你怎么就不肯体谅体谅我的苦闷,你受了比丘尼戒以后,我就只能在纱屏后面看你的影子了,你就不觉得那样的我实在太可怜了么!”
达娃卓玛道:“我既然答应了上师就不能再反悔,上师的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你,而我不止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仓央嘉措无限含悲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达娃卓玛第一次主动托起他的双手,贴在心口上,说:“你希望看到我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吗?”
仓央嘉措立刻抹去眼角的泪花,欣喜地说:“当然希望呀!”
“那你就别反对了,好吗?”
她温热的双手以及她近似撒娇的口吻令他顿时失去了抵抗力,他就像被施了魔咒一样连声答应道:“好好,我不反对就是,我不反对就是。”
过后他却在心里自叹没用,他所做的退让和忍耐都是为了让达娃卓玛开心起来,所以当他看到刚受完比丘尼戒的她一脸伤感地回来了,他的心情就像踩塌湖面上的冰层,深深地陷入恐慌和无助当中,他不知道再用什么作为牺牲才能看到她的笑颜,难道一定是分离吗?
他经常站在窗前透过彩色玻璃,在一排匆匆经过的比丘尼当中寻找她的身影,可是她们的衣着都是一样的,步伐又是那么地匆忙,即使真的认出她,也只是在转眼间就看不清楚了,内心里对她燃情之炽,只一眼何以遣情消怀。
为什么自从回来以后,她都不再与他单独见面了?他是这座宫殿里的法王,难道想见一个比丘尼都要被人说三道四么?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他渐渐察觉到她是在故意躲避他,这段时间,惆怅的他作了很多伤感的诗:
在黄金蜂儿的心中
不知是如何思量
而那青苗的心意
却盼着甘霖普降
野马跑进山里
能用网罟和绳索套住
爱人一旦变心
神通法术也于事无补
眷恋的意中人
要去学法修行
年轻的我也只好
走向那深山的禅洞
纵然仓央嘉措拥有卓然的出世间智慧,可是又怎能时时刻刻都猜得出一个女人内心的隐痛。
达娃卓玛的悲伤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奇耻大辱。
在扎什伦布寺居住时,她经常觉得浑身不适,偶尔还会空呕不止,夜深无人时甚至能感觉到孽胎在蠕动,她竟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怀上的,无情的命运如此残忍地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当时她已经受了罗桑益西上师的剃度和戒律,她没有脸再去向上师倾诉此事,只得忍着满腹悲伤的泪水,带着一脸憔悴的神情,绝望地回到布达拉宫。
她以为佛门戒律能够洗涤身心的污秽,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魔鬼却早已在她的命运里种下了一颗毒瘤,为的是全盘否定她的痴心妄想。当她看到神圣的宫殿阶梯、肃穆的五世灵塔、威严自在的大日如来和一无所知的仓央嘉措……她觉得自己玷污了佛门的庄严、垢染了僧众的清净,作为一个佛弟子,她竟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自己能与这个孽胎同归于尽。
有谁知道高坐在殿基之上郁郁不欢的法王一颦一笑全都牵系在一个小女子的身上,唱经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的神思从小佛堂里飘了出去——那株绀蓝色的睡莲,娇嫩而又可怜,却怎么栽都栽不活,雨曾打碎它稚嫩的叶子,那淡绿的断荷承载着诉不尽的委屈,她说,“一切都不复完整”,满腹懊苦的水,一脸脆弱的愁情,雨后的金霞灼烧了它的纤纤细梗,烧成一片金色的瓦砾,而她的灵魂,似乎已被落日吸附而去……作为一个僧人,仓央嘉措已经把对爱情的期许降到了最低,即使没有缠绵和热吻、没有海誓山盟,假如能看着她快乐也行呀,就像日光殿小书房外的那一池莲花——藕深深扎进淤泥,茎如笛管,叶似玉盆,花瓣如少女的脸蛋,每当结出香甜的莲子,引来许多小蝶小蜂的青睐——那么他宁愿像对这一池莲花一样站在远处欣赏她,推开窗子,看她一眼,然后铺平一张纸、蘸满墨汁,用深邃的爱、馥郁的情,把她写入充满生机的诗句中。他不贪心,只要一个闲散的夏季,或者整整的一个七月,他就会作出世间最温暖的诗句,让他完成对爱情的华丽遐想,也不枉此生爱过一回。可是自从与她相识以来,泪珠儿始终滚滚不断,运数阴差阳错,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互诉衷肠,要说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年纪也都不小了,怎么能,说变心就变心了呢……仓央嘉措不知不觉间掉了泪,而他依然呆呆地坐着,诚惶诚恐的上师们悄悄屏退僧众,无限悲戚地俯伏在他的脚下,上师们自然不会理解他的心情,而眼下这个严霜凛凛的早春却令人度日如年。
逢此妖魔横行的世道,法王莲座的名誉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玷污,上师们和僧众们心中无比痛惜,除了死去的藏王,竟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维护法王的圣德神威,当初为众人所顶礼膜拜的活佛而今却成了众人诽谤的对象,怎么不令人感到悲戚。
许多盲从的藏民,未加思索地轻信了谣言,用一双双无情的手,把法王莲座推向摇摇欲坠的边缘,他们忘了本,背叛了民族,随风摇摆,依附权势,他们的肉眼看不见佛菩萨描绘的极乐世界,看见的全都是花花世界的刺激和享受,以为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只有得到了才是真实的,以愚昧的小聪明算计着这一世的舍与得——舍了义,得了利,舍了公,得了私,舍了道,得了业。苦心孤诣的佛祖以望穿秋水的目光盼着众生回头,众生何以要背道而驰,相去彼岸越来越远?
深夜的灵塔山顶响起缓缓的钟声,愁苦无助的达娃卓玛守着一盏烛灯,枯坐窗前,案几上压着一叠书写在黄色纸笺上的小诗,全是仓央嘉措哀怨的心声。月下,他像一株静静的白莲,一声不响地站在远处,望着她映在窗棱上的剪影。
泪烛摇摇,她的侧影婆娑,似有不堪承受的苦楚压在心头。薄幸的人儿,彻夜不眠的你竟也会为逝去的恋情而悲叹惋惜么?你欠了春天一块儿拭泪的绣帕,你欠了夏天一把纳凉的绢扇,你欠了秋天一条取暖的氆氇,你欠了冬天一碗消愁的浊酒……最重要的是,你欠了我一场旖旎的恋爱,我一生一次的恋爱,已被你偷走。
这是一场阴错阳差的爱情,就像杜鹃和柏树,能有什么未来可言?杜鹃还能拍打着翅膀吟唱诗歌,而柏树只能装作无动于衷。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达娃卓玛泪流满面地把黄色纸笺放在烛火上烧了,忧郁的诗句和华丽的书法实在太过美好,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望尘莫及。
仓央嘉措擦了擦不争气的眼睛,泪水濡湿了两只手背。她以为把那些诗烧掉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就可以抵赖她曾经向他暗示过好感吗?就不再欠他了吗?早就知道她是个冤家,自从恋上她就没让他好过一天!只要他还爱着她,她就没办法弥补这伤害、了结这情债!
达娃卓玛吹灭烛灯,推开门走了出去,夜深人静的宫殿并不是漆黑一片,恢弘的宫殿长廊里每隔几步有一座石砌的灯台立于过道边,每一个灯台里面都摆着镶金嵌宝的灯盏,路过宏大的措庆夏司西平措,穿越绘有彩色的壁画白宫门廊,越往前走越黑。
在一个小门楼的四方平台上,她终于停住了脚步,看一眼山下,远处有一片黑压压的树木,近处是灰白色的石板地,仰望美丽如虹的红宫和灯火绰约的西日光殿,不知仓央嘉措此刻是在喀当基中熟睡呢还是在书房中彻夜参修。春寒料峭的夜风请做她的信使向他最后道一声珍重,请再以玛吉阿米的名义,代她亲吻他温和柔美的脸庞。
恍惚间,她听见了僧舍里相续不断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相传,达/赖喇嘛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他是一位男生女相的菩萨,与阎浮提众生缘分极深,他所发的慈悲大愿几乎家喻户晓,正是“度一切苦厄”,达娃卓玛所爱的人,正是这救度世间一切苦厄的达/赖喇嘛,而她的苦厄到底由何人救度。
仓央嘉措看见她扶着石砌的矮墙从平台上蹬到墙口,这时猛烈的西北风刮起了她的莲衣,未足月的身孕凸显出来,一瞬间,所有迷惑和怨怼在他心里自动解开。他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