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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既放晴,冬日融融,明朗如春。庭中白雪阴阴,瑟瑟清寒。亭中则红绡帐底,情思绵绵,帘动影摇,幽梦难消。
昨夜,好梦成真、心想事成,施佳珩心满意足地拥着衾被兀自香梦正酣。他于睡梦中反了个身,右手搭到空荡荡的圆枕上,忽然惊醒。他昏沉地敲着额头,像做了个噩梦般发觉这亭中居然只剩下他一人,他环视四周,有些惊恐地呼唤着楚云汐的名字。
听到喊声,楚云汐慌慌张张地抱着桌案进了亭子,她一边推着桌案一边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施佳珩见了她霎时三魂七魄才归了位,他往后一仰,倒在被上,笑道:“真真是个可怕的噩梦呢。”
楚云汐奔了过去,跪在他身侧,低头瞧他,笑着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他朝思暮想的脸庞正满含笑意的悬在他的头上,她的长发飘在他的眼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她清香的发梢。她的仙姿逸貌不再是梦中朦胧单薄的剪影,而是如此清晰生动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幸福的眯着眼睛,似慵懒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呢喃道:“云汐,你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吗?”
楚云汐噗嗤一笑,伸出葱间般细嫩的手指捏着他的脸道:“二公子,晨光需珍惜,少壮需努力,你还沉溺在梦中呢,快醒醒吧。”她轻轻地晃着他的身体,两颊霞光荡漾。
施佳珩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温柔的唇落在她的鬓边。她微微用力挣脱,跳起来捂着脸,娇笑道:“青天白日,非礼勿动。”
施佳珩冲她柔柔一笑,从被中一跃而起,舒展四肢,立时精神抖擞。
楚云汐端来水盆脸巾,像所有新婚妻子一般地伺候自己的丈夫洗漱。施佳珩推辞不过,只得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忙碌,偶尔忍不住逗她一句,两人便笑嘻嘻的玩闹。
自苏醒而后,楚云汐彻底回归了她的本性,她原就是个活泼顽皮的小姑娘,抖开冷漠悲伤的束缚外套,她重又找回了灿烂笑容。以往她的冷静自持让他只敢远观不敢亲近,好似镜花水月,美好却虚幻,而今时今日,他却可以无拘无束地对她说笑,再也不用担忧她一转身便幻化成空了。
楚云汐将饭菜推至他的面前,笑道:“今日我也班门弄斧一回儿,大厨千万莫要取笑啊。”
他动筷尝了一口,又麻又辣,确是蜀菜特有的风味,他连连点头赞道:“煞是美味,有劳夫人。”
这几道麻辣蜀菜原是林月沅最爱的菜色,那时她学了来经常做给她吃,施佳珩倒是与林月沅口味相近,偏她肠胃经不起辣椒,只能吃些清淡素食。
楚云汐捧着粥碗,蹙着一弯黛眉,忽而问道:“佳珩,你以后真的要跟我永远生活在这里吗?你会不会觉得闷,会不会想家?”
施佳珩咽下满嘴的菜,砸了砸嘴,正色道:“当然,你看我像那种言而无信之人吗?”
楚云汐还是有些不确定,他拉住她手安慰道:“你放心,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我怎舍得离开。再者,我们可以一起出门游历啊,这蜀地盛景我还没有领略过呢。”
她一听,立刻喜上眉梢,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蜀地的美景,两人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游玩的路线,打算休息一阵,乔装打扮一起出门赏景。
楚云汐从未如此兴奋地期盼未来的人生,虽然庭外依旧寒冬料峭,但二人相守相伴,只觉处处皆是盎然春意。
夜间,他们相偎相依,披着锦被,坐在廊下,在摇曳的竹影中仰望天边明星;白日他们化妆成农家夫妇,偷偷溜出庄子,携手在山林中徜徉,在闹市中游逛。那时他们坚信这无忧思侵扰的日子将会持续他们一生,即便漫长的未来充满着无数的变数,但敏锐的他们宁可变得迟钝。然而这化为楚云汐后半生最为欢乐记忆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也不过只有三天而已。
薄暮时分,天边阴沉,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滴敲打竹枝,暗暗生凉。流萤自树荫下升起,飘悬空中,像一颗颗浮在海底的珍珠,映照着竹间幽深小径。
炊烟直上,饭香四溢。施佳珩陶醉地闻闻了,加快了手中整理地速度。他们又添置了一披新衣,他便帮着楚云汐把家中不用的旧衣都分类整齐,改做成其他可用之物。如今的生活比不得家里,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自给自足,自然要精打细算,方无后顾之忧,好在两人都不曾染上京都士族奢靡的习惯,这般简约清净的生活倒是颇合两人的心性。
多亏了早年军中自律的生活磨砺,让施佳珩做起家务来也有模有样,他先将衣物上的褶皱抖开,而后双袖一折,中央折半,迅速地便将一件衣服折叠整齐,少顷,他的面前便整整齐齐地堆起了一座小山。
接着他看见了那件红色喜服,当日他便是穿着这件喜服揽住了白灵琳倒下的身体,那胸前的金线绣纹上还结着几处暗红,那是白灵琳留下的鲜血。他触手于其上,又冷又硬,就好像她断气时僵硬的尸身。他无不痛惜地回想起那些往事,怔怔地出神。
对于白灵琳,他深感歉疚,当从她口中听得楚云汐三个字,他便立刻六神无主,弃她而去。他甚至没来得及亲自将她安葬,他隐约记得彼时一位公主要拿她问罪,不知她的尸身有否入土为安,不知她此刻是否魂魄安宁?
他抚着喜服上的血块,决定将这件衣服埋在树下,他不能为她树碑立位,甚至只能借由自己的衣冠为冢,如今能为她做的也只有永挂心头,时常怀念而已了。
他依旧按原来的步骤,将衣服抖开,可这用力一甩,喜服腰间竟掉出一团揉皱的信来。他低头将信拾起,展平,借着昏暗的烛火,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迹。这才忆起,这原是当天他赶着去救楚云汐之时,下人送来的一封边关急信。他匆匆收下,别在腰间,路上也来不及拆看,此后竟而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以为是封家书,大约是父亲和兄长写来祝贺他亲事的贺信,并未重视。他曾在赐婚后亲自写信邀请父兄回家观礼,但得到的回信却是军务繁忙、无暇分身,只得由他母亲全权代表。他与母亲那时正为婚事情绪低落,闻父兄不回也不觉遗憾。
他将火漆严封的信封撕开,从里面取出皱皱巴巴地信纸,快速扫读之下顿时大惊失色。
他忙将烛火移近又逐字逐句重复阅读,登时脏腑翻腾,惶恐不已。
他双腿一软,怔忪地跌坐在地上,一时间思绪纷乱,惊恐地不知所措。
楚云汐在屋外连唤了好几声,都没人相应,她推门而入,只见施佳珩背影斜斜地投在地上,整个人都笼罩在明亮的烛火里。她玩心乍起,悄悄地从他身后靠近。耳力极佳的他竟一点也没发觉。她忽然奔至他的身边,大叫一声,想吓他一吓。她叫完便乐呵呵的跑开,背着手笑的前倨后恭。
她原本只想开个玩笑,但施佳珩却真的好似被她吓着了,猛地回身,脸色惨白地望着她,手中的书信和烛台都掉落在地上。
楚云汐见他骇然失色的脸,竟是少有的恐惧,也有些恐慌。她将烛台拾起,跑到他身边不住地道歉。他懵然惊醒,慌张地忙将书信藏于袖中,再无力用调侃的语气指责她的淘气,而是脸色沉重,一语不发。
她便知自己闯了祸,施佳珩的包容让她幸福的有些有恃无恐,她竟不知自己小小的恶作剧居然会惹他生气。她低声赔着不是,他却似没有听见,闷声而去。
晚饭时,施佳珩依然沉着脸,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楚云汐小心翼翼地偷瞄他的脸色。她嘟着嘴,银牙咬着筷子,失落地戳着碗中的米饭。
成亲以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相对无言。
晚饭毕。施佳珩眉头不展,他艰难起身,完全无视她祈求的目光,似乎并不打算与她交流,转身便要离去。
楚云汐不能忍受他的冷漠,鼓起勇气,从身后抱住了他。她没料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如此可怜兮兮地恳求自己爱人的怜惜:“佳珩,你怎么了,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
说着,她竟开始啜泣。施佳珩猛地一惊,回身望着她。他心乱如麻,脸上既有疼惜又有悔恨。他长久的凝视让她心生疑窦和恐惧,她直觉感到似乎又有痛苦降临。她正要开口讯问,他却猛然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她于惊慌中反而将双目瞪得更大。他的手开始急切的摸索。他一向温柔,从未如此急躁过,她有些害怕,却不忍拒绝,只得慢慢地适应他的节奏。
漏尽更深,雨已止,窗檐上稀稀拉拉地雨滴敲打着竹枝,声音在空旷的冬夜庭中异常的刺耳,震动着施佳珩的耳膜,弄得他心烦意乱。他面朝外侧身枕着手臂躺着,瞪着双眼,毫无睡意,时光每流逝一分都在割着他的心。
被身心双重折磨的楚云汐也是难以成眠,她呆呆地望着丈夫结实的后背。没想到当她可以坦然无惧的面对磨难时,他却畏惧了。生死都可以跨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她想不通,还是忍不住坐起来问道:“佳珩,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施佳珩默默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楚云汐微微有些失望道:“你还是不相信我,难道在你心中我就如此脆弱,这么不堪一击吗?”
施佳珩默然良久,忽然坐起来,无力道:“若是早知,我就不会娶你,误了你的终身。”
“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楚云汐冷着脸质问道,“你后悔了?”
“是。”施佳珩将头低埋不去看她。
“你是要走了吗?”楚云汐轻声问道。
施佳珩一怔抬起头来。楚云汐慢慢地挪到他身边,靠在他的肩上轻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得不走。你怕我得而复失不堪承受,其实我早已料到你迟早有一日会舍我而去。看来我们还是过于乐观了,没料到这天下竟乱得如此之快。我不奢求你有一日终会回到我身边,我只求你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平安。”
施佳珩伸手抱住她,艰涩开口,有些哽咽道:“你的心这么晶莹剔透,总是什么事也瞒不住你。”
“其实。”楚云汐扶着他背上光滑而紧实的肌肉,不舍道,“如果你开口,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随你去的。”
“不。”施佳珩惶然拒绝道,“我一直犹豫不敢直言,就怕你存了这个心思,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要你死心眼地跟着我,如果给不了你幸福,我情愿你离开我。”
“我知道,我知道。”楚云汐忙安慰他激动的情绪,“我会听你的话,乖乖地在家等你,有我在你身边你会分心,你会无法放开手脚做你该做的事,我不会成为你的负累,我会小心地保护自己,让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