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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失爱子,皇后的怒气来得毫无道理,她把令仪视作洪水猛兽,疾步走到墙边抽下悬挂在墙上的御剑,冷光在烛火下乍然跃起,刺痛了殿内人的眼,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举剑刺向令仪。
她大概早忘了是自己向皇帝请命,让令仪回到长安的,只因为有人向她呈上一张秘方,上面写着只有令仪的血才能够救她的儿子。
“皇后!”
皇帝沉声呵斥,才让皇后停了下来,她转头看去,殿内的人皆是惊愕的神色,人一旦被愤怒所控制,很多事情都是会遵从内心的意愿,表面的端庄贤淑早就抛去一旁。皇后再看向面前时,年轻的公主只凭单手就捉住了她的剑,剑锋嵌在她手掌中,她神色平静,仿若不曾感到疼痛,定定地看向皇后,“母后,儿臣是蜀华,并非旁人。”
她这句话让皇后醒了神,松了手倒退两步,御剑就落在了地上,令仪的手摊开,鲜血淋漓之下是可见白骨的伤,殿中的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倒吸了口气,接下来所有人乱作一团。
“还愣着做什么,殿下受伤了,还不快传太医!”、“嗳呀,太医才被拖了出去,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寻,还是先去替殿下包扎止血为好。”、“尔等莫要吵闹,陛下都还没说话呢,太子殿下灵殿之前这般大呼小叫,不想要脑袋了么?”
殿里的人分了两派,一派是觉得皇后莫名其妙而不敢说出口,急急忙忙寻了些纱布上前给令仪缠手,另一派是觉得皇后情有可原,其中魁首便是令姝,她连看都不看令仪一眼,上前来扶住皇后,焦急地问道,“母后,您没事吧?”
皇后心力交瘁,连话也说不出,只能摇头,令姝看得更是心急,转而看向令仪,眼神欲剜其骨,“偏是你,你一回来便没有好事,现在还专程来气母后,你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论起颠倒是非信口雌黄来,令姝当属大业第一人,这番话就算是蹲在一旁替令仪包扎伤口的宫侍听在耳中都觉得说不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却发现蜀华殿下的神情并未因此有什么波动。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但当她闭着的眼缓缓睁开时,宫侍分明看到了一种叫怜悯的情绪。
她淡淡开口,“下旨将我召回长安是父皇的旨意,你却在此质问我回长安的居心,我却要问你是何居心了。”
令姝愣住,不曾想到令仪竟然会驳斥她,回神时不由得大怒,“你!”
令仪却没再理她,偏头看宫侍已将她的伤包扎好,便站了起来,向从事发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坐在床榻边上的皇帝走去。手上的伤口其实很深,光是用纱布来包扎只是聊胜于无,很快她的左手上的纱布就又被血染红,她在皇帝面前跪下,躬身磕头,前额就抵在地面,没有抬起,“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皇帝依旧没有作声,令仪用余光看见他的手一直按在额穴上,那是头风发作的前兆,怪不得方才皇帝没有讲话,隔了良久,皇帝开口说道,“所有人都退下。”
他说话很慢,话语间透出疲惫的况味来,在令仪将要起身时,皇帝又添上另外一句,“蜀华留下。”
这便让令姝生出了不满的情绪,她拧了眉要闹,“父皇,你有什么要同姊姊说的,儿臣也要听。”
皇帝却对她的撒娇置若罔闻,”朕说了,除了蜀华,所有人都出去。”
令姝脸色发白地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皇帝,令仪两人,令仪伏跪在地上不敢动,倒给了皇帝端详她的机会。他八年未见这个女儿,其中的缘由并非是外人所传的嫌恶,更多的是不愿直面自己内心的愧疚。
他的这个皇帝凭借老国师得来的,若没有老国师的拥护,他就算权势再大也难以企及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大业人崇敬迷信,打祖宗那辈起就设立了国师这个职衔,听闻□□皇帝因不满前朝恶政,怒从胆边生,揭竿而起率兵推翻前朝统治时候,身边就跟了那么一位无所不知的幕僚。
那位军师通晓古今,还能预知来事,被传得神乎其神,待到战事俱定,□□皇帝住进了长安城后,为感念那位幕僚的襄助,便册立他为国师。只奇怪的是自大业开朝至今三百余年,历任国师都短命,皆是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溘然长逝,唯有上一任国师活过了不惑之年,却也在七年前辞世。
当年纪氏女祸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应付朝臣都应付得头痛不已,哪晓得后院起火,这把火,将他最后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
霎时间头痛不已,皇帝按住前额,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并对她道,“皇后与琅华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十分听话懂事的模样,让他省心。其实皇帝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从来都喜欢把心事藏起来,小时候她与令姝之间的那些争端他不是不晓得,昨日还戴在她手上的镯子,明日就到了令姝的床头上,但她从来都没向自己提起过一次,有时候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着说,“难得令姝妹妹喜欢,给她就是了。”
也不知该说那个人将她教的太好还是不好,这样的性子总是要吃亏的,她当初跪在殿前的情景皇帝尚铭记于心,端去金碗让她滴血验亲在皇帝看来是人之常情,纪氏胆敢与人做出那样的事情,他怀疑一下她是否真的是她的血脉,又有何不可?
可是从未想过会伤及她的心,也并没有想过这样会给她烙上耻辱的印记,当黄门端着金碗急匆匆进来时,他看到金碗碗底相融在一起的血,悬在心间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随即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悔恨,不该这样的,该查明真相再定罪的,该相信她的,毕竟是曾经与他同甘共苦的人,他怎么会就这样轻易相信别人口中所谓的她的背叛?
以致于看到那张与她相似的脸,都会觉得头痛欲裂。
所以干脆就把令仪打发去了蜀地,禀着死生再不相见的念头,逃避果真让痛苦与愧疚减轻了许多,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是会从往事的纠缠中醒来。
皇帝让她起来,她却固执地摇头,“父皇曾教导儿臣,为高位者,当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在场者众多,儿臣谨记父皇这句话,但现在……”那嗓音里渗满了哀痛,她瘦弱的肩膀被深紫色绫袍包裹着,隐隐地颤栗,“儿臣无用,救不回靳哥哥,请父皇责罚。”
皇帝的神色渐渐松了下来,说到底他与旁人一样,一直在怀疑她的用心,但她的悲恸太过真实,将皇帝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失子之痛又牵扯出来,皇帝叹了口气,“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令靳被病痛折磨太久,这样对他而言也算是解脱。”
他站起身来,金龙踏云的袍角也随之坠落,在令仪眼前浮动着金光,皇帝很温和地对她道,“起来罢,去看看令靳。”
自己膝下本就子嗣单薄,自太子卧病以来,皇帝不像皇后,始终抱着太子有一日能给病愈的希望,所以他一直把令姝作为下一任储君在培养,令姝虽说也是聪颖,但心思过重,稍不注意便会走上歪路,直到皇后得到一张药方向他委婉地提出要召令仪回长安时,他才从逃避已久的往事中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他一直都对不起这个女儿,将她从蜀地召回来也是为了取血给令靳治病,她倒从始至终毫无怨言,这让皇帝开始对她令眼相看起来,回想之前户部的那件案子,她也办得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令仪,她因来得及,额角的碎发都来不及打理,面容哀痛而沉静,这样很好,与令姝的张扬狂肆相比起来,这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仪容举止。
天家便是这样,永远不会将亲情摆在首位,即便是自己的孩子死了,皇帝最先想到的却是另立新储的问题,若不能快些将这件事情定下来,只怕日后会有不小的风波。但最让皇帝在意的事情,还是近来听李德说的那首童谣。
月升日落,国有女祸,女祸何来,当起玉台。
玉台?是羲和神宫的博玉台么?皇帝久思无果,便也暂且先将这件事情放下了,前些年的时候也有人那女祸两个字来逼压他,但如今皇帝也不是当初那个才登上帝位的人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与判断,该做的事情,必然不会心慈手软。
令仪回到公主府是三天后的事情了,她自请为太子守灵三日,得到了皇帝的恩准。三日后她回到公主府时,站在门口等她的人却是裴英。
少年将军身着月白锦袍,外罩曙色狐领披风,笑容在骄阳下令人不可直视,“终于等到你了,阿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