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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拂晓,然天际仍灰蒙蒙阴沉沉,不见亮光。停了两日的雨又淅沥淅沥地落起来。一层秋雨一层凉。小雨珠子落在脖颈中,如浸在骨肉中,冻得人一阵阵寒噤。
苏沐自轿中瞧见,出声叫停轿子,从行李中翻出一件斗篷为我护上,暖着我的手轻声问:“这么这般凉?要不要紧?”
李怀璧勒马,讥嘲道:“不过是下了场小雨,哪里就冷死他了。天要亮了,快些走吧,若被北军察觉,可有得麻烦。”
猴子骑着匹像自己一样瘦的马,不断往回望,忧心忡忡:“我们都走了,大老大那些人能挡得住吗?”
李怀璧漫不经心着:“管这么多做什么,她既遣我们离开,自有她的打算,搞不好是担心我们留在山上多吃粮食,所以才心急火燎地撵我们走。”
猴子垂了头:“这样啊。”
心底一酸,我红了眼眶,怒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一个就知道抢掠的山贼懂得什么!”
唇角微勾,李怀璧斜了白玉烟袋,指了指抬着苏沐的轿和轿夫,以及我身下的马,道:“苏公子,你说话前最好过一下脑子。你家夫人坐着我们的轿,由我们众兄弟抬着,你骑着我们的马,到头来还要骂我们?哟呵,你就不怕惹恼了我,就地要了你的性命?这山间野岭抛尸都不用另选地方。”
他噙了细细的笑,盯上我的眼睛:“我们不懂,那么你又懂得什么?方晗带着一众杀气腾腾的属下闯上山,强占我们的地盘,还想撵就撵我们走?这种军匪行径还不许人说了?”
我难过得几乎落泪,又悲又愤,瞪起眼睛:“抢了你们的地方又能怎样,她是我师姐,我就是不许你说她!”
李怀璧乜斜了眼瞧我:“哎呦,这么护着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们睡了几夜还真睡出感情来了。”
踢马赶上去,情绪如崩了堤的洪水,刹那间失控。上阳谷十年,所有的棱角几乎消磨殆尽,我自诩不是意气用事之人,然而此刻却控制不住自己。
五指攥起,一拳抡在他脸上,我怒不可遏:“你有没有良心!她让你走是给你一条生路,你却这般想她。你若觉得她使了坏心你就回去,回去死啊!”
李怀璧摸着肿起来的脸:“苏公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一愣:“你……”
李怀璧抽着冷气,点头:“我在套你的话。”
爆发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却,四顾看去,却见众人都眼望着我,等着答案。苏沐将轿帘撩开,亦叹:“说吧,我也很想知道。自从下山起,你就不太对劲,一定是心里藏了事。”
猴子跟上来,眼巴巴地看我,声音中带了颤:“苏公子,大老大他们是不是会出事?”
既然瞒不过,我只好将昨日听到的谈话内容和盘托出。其实,这消息他们知道了也无甚用处,除了平添悲伤之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茂密丛林,枝叶交横,人马又继续前行。雨落得更凉了,凉得几乎每个人都打着寒噤。
“老大,”猴子叫了一声,于马上拜了两拜,红着眼睛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们走了,我得回去。”说着,拨转马头就要返回。
李怀璧甩起马鞭,愠怒:“老三,你别犯傻。”
眼中涌出泪,猴子抹了一把,哭出声:“老大,我一向听你的。不过这次我要自己做主。我一定要回去!”
猴子一哭,其他兄弟也跟着哭,我本就难过,此时更忍不住,眼泪如珠子似的滚下来。李怀璧心烦气躁,马鞭一甩抽上老树:“哭,就知道哭,一群大男人跟娘们一样。你瞧瞧人家苏二夫人,”他指向轿中的苏沐,“人家一个弱女子都还没哭,你们倒好。”
其中一位兄弟抹着泪道:“老大,你不知道吗?有句话说了,最毒妇人心。”
李怀璧:“……”
猴子拨马要走:“老大,我回去了,你们多保重。”数位兄弟转身要跟上,“老大,我们也要回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老大出事,既然是兄弟,就算死也得死在一起。”
李怀璧正焦头烂额时,苏沐拨开轿帘,喝道:“站住!一群有勇无谋的莽夫,白白赴死又有何益?”
猴子住了马,哭道:“我也不想白死,我只想救大老大。可是有什么办法呀?”
李怀璧却是翻身下马,到轿前深深鞠了一躬:“二夫人可是有好计?还望指点则个。”
心头亮起一丝光,我亦转眼看过去。
苏沐叹了口气,许久方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不知能不能成功。”
我忙道:“有办法你早说啊,死马当活马医。”
半天之后,当一路闯过重重关卡,只余下寥寥三人时,我终于明白苏沐道出这办法时为何如此犹豫。因为这一路需要用血与尸骨铺出来,只为换取一个可能有救的结局。值,还是不值,已无从比较。因为既然选择,就要咬牙坚持下去,直到倒下的那刻。
二十多位兄弟肩负使命上路,如今只余我、李怀璧和猴子三人,其余的人全都倒在了途中,倒在求援的路上。
苏沐解开外裳,自怀中取出黄澄澄的一物:这是一幅空圣旨,成亲那日皇上着人送来的贺礼,我们要什么尽可填上。
苏沐自行李中拣出笔墨,挥笔立就:从此山向东南一千里是青州,青州郡太守钱起,虽出自福亲王门下,但向来行事正派,能以大局为重。若持圣旨前去,应能说服他起兵来救。
苏沐道:北军定然也有防备,怕东南方向布置有不少沿途关卡。若遇上不可缠斗,只求脱身速离。
苏沐道:千里之遥,来去费时颇多。尽人事,知天命。
苏沐踮起脚抱我,附耳道:阿萝,我等你回来。
北军急急追来,杀气逼人,于背后连声喊着:“不许走掉任何一个,拦下他们!”
“老大、苏公子,你们快走,我来断后!”猴子驾着那匹瘦马停下,挡在路中央,横起大刀。
留下来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很清楚。骏马飞驰,一瞬奔出数丈远,眼泪落下来,我叫了一声:“猴子,保重!”
“张怀远,我叫张怀远,不叫猴子。”路的另一头,猴子抡起大刀挡住如潮般的敌军,扯起嗓子道,“告诉大老大,说我喜欢她!”
冷风如刀,割得脸面生疼,眼睛生疼,泪水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将视线晕得一塌糊涂。我很庆幸这是苏沐的身子,所以难过时能哭得出来。
并辔齐驱,驭马如风。李怀璧十二分嫌弃:“大丈夫死则死矣,哭哭啼啼成何样子?你能不能有你家二夫人一半的骨气?”
一边驾马,一边哭得哽咽,我分不出精力辩驳,只濛着泪眼看他。
模糊中,李怀璧神情骤然变得凶狠,抽刀,毫不犹豫地向我砍来。
我惊得呼吸都屛住。杀气凛冽,刀刃一瞬削至我面前。只听铿的一声响,刀刃挡上箭镞,将射向我面门的一箭格得倒飞出去。
好险!原来他是救我。
紧接着山坡上霍地站起一支军士,大喝道:“古军使者,杀无赦!”语未毕,乱箭已如急雨齐齐落下。
我忙持剑格挡,试图自箭雨中冲过。然而那箭落得急又快,如布下天罗地网,我冲了数次皆未能成功。
敌方队形变换,正要集中人手再射,这时李怀璧沉喝一声,翻身而起,足尖点于马背借力,冒着箭雨凌空冲入山坡上的人群中。左手刀,右手剑,左右开弓,将敌军杀得节节败退。
尔后,吹一声响亮口哨。那马掉头奔去接住他,一声长嘶,四蹄踏开甩掉敌人追上来。
我敬道:“李大哥,武功不错。”
收剑入鞘,李怀璧道:“那是自然,为向你们剑冢复仇,这些年我可下了不少功夫。”
我:“……”
策马狂奔,叹一口气,我道:“李大哥,冤冤相报何时了。”顿了顿,我举例说明,“你看看人家莳萝,就能不计前嫌嫁入剑冢,学着点。”为了让他放下仇怨,脸皮就不要了吧。
李呵呵笑两声:“苏公子,你要相信,她肯嫁你要么是想搞垮你家,要么就是个傻叉!”
我:“……”
天空中雨落得愈来愈急,豆大的雨滴“噗噗”地砸下来,将浑身衣物打得透湿。天际黑云翻滚,须臾遮了半边天,这场秋雨恐怕要下大。
昼夜兼行,不敢稍有停顿。马已到了极限,人也到了极限,只是凭着一股意志强撑,不能让弟兄们白死,不能让师姐他们等死。无论如何,要搏上一搏!
李怀璧身手不错,由他开道,我们连连闯出北军围捕,一路向青州奔来。
天由亮转暗,雨越下越大,已是傍晚时分。黑云滚来如战车辘辘碾过,接着“咔嚓”一记惊雷,白亮的光刺透天空,划破阴暗。
亮光中,遥远的地方,隐约显现城郭模样。
李怀璧缓缓停下马:“苏公子,前面就是青州地界,北军不敢贸然追入。你速速赶路,到城中下圣旨求援。”
我忙拉辔绳:“那你呢?”
“我走不了了。”李怀璧将衣裳拉开,按向胸膛,这时一记惊雷落下,再次将天地映亮。白亮闪光照出惊怖画面,他胸口处插着两支羽箭,深深没入,血早将白单衣浸做血红。我忽地记起那场密集的箭雨,惊道:“李大哥,你……”
他放下手,平淡道:“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执拗着,伸手拉他:“前方百里不到就是青州城,你捱一捱,到城中就有救了。”
李怀璧“啪”地打开我的手,怒道:“婆婆妈妈什么!方将军他们危在旦夕,时刻都可能丧命。再磨蹭下去,万一北军追来,你是想兄弟们全都白死吗?”他提起染血的剑,用尽力气插入马屁股。
身下骏马吃痛,嘶鸣一声载着我狂奔向前。电闪雷鸣,劈天裂地,拐弯之处,我回头,正见他从马背上滚落,不由叫道:“李大哥!”
“苏沐,我们的恩怨了了。”扬了扬手,他重重地砸下,滚在雨水中,身下的马也轰然倒下。
暴雨倾盆,天地滂沱。满面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一边哭,一边扬鞭打马踏过青州石界,冲向远处的城池。
当初是不是应听苏沐的劝阻,不走这一趟?如果青州太守不肯起兵,如果救不下师姐他们,那么这一路的黑虎山兄弟究竟为什么而死?
城池就在前面,我打马疾驰,高声大呼:“圣旨,圣旨到!”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这青州太守派兵,已经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功亏一篑,纵使拼上这条命!
暗夜中,暴雨倾盆,雷电不息。城头有守军望见,叫道,“有人奔来,像是有急报。你们去看看怎么回事。”
有救了!李大哥,等我!师姐,你们等我!
眼见就要冲到城下,身下骏马一声悲嘶,四蹄骤软,却是再也撑不住“噗通”一下栽倒在地。
我力气耗尽,亦滚下马来。挣扎着,自泥水中爬起。
这时,“咔嚓”一声巨响,白光刺目劈天开地而来。我下意识抬头,却只望得白光一瞬迫至眼前,拍在身上。
疼痛刹那传遍身体,浑身如同放在烈火中烧,如投入油锅中滚,灵魂仿佛从躯壳中被硬生生地撕扯出来。我大吼一声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