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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皇上待惠小主格外开恩些,祈福本在宝华殿,但如今惠小主已是延禧宫主位,便在延禧宫设了一道屏风,将一应器物设在延禧宫,应允祈福。
容若罩了兜帽,延禧宫的人未曾见过容若,倒见过我,见了我后便都福身请安,口称“大奶奶好。”
我叫了起,见他们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容若,便笑道:“师父迷了路,可巧我身子不适,得了小主恩惠,来延禧宫歇歇,正遇上师父,便带了师父一道来。”
他们恍然大悟,忙躬身请了我们二人进去。
诸位大师已跪好诵经,宫里安静,诵经声冉冉而生,颇有禅意。
屏风后影影绰绰坐着那道格外纤细的身影,我让容若在屏风外稍立,往里头请安:“绾衣给惠小主请安,惠小主万福金安。”
屏风后身影一动,惠小主语声急切:“小嫂子来啦。人...师父们可都到了么?”
我何尝不知道她说的便是容若,便道:“已经来了。”
屏风后身子一软,过了半晌,颤声道:“本宫总觉着这宫里某处不妥...可否请大师移步来瞧瞧?”
容若罩着兜帽,瞧不清面容,我只听得他沉沉地应了一声“是”。我心里骤然一颤,下意识地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
那只寻常格外冰冷无着的手,此时倒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旁的什么,竟温热而颤抖。
容若侧脸望着我,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竟似乎闪着格外触动的明亮。
我缓缓地把手松开了,只能笑着说:“前头皇上等着见大阿哥呢,别耽搁了。”
他略点点头,便闪身入了内室。
我在外头等着,隔壁大殿尽是朗朗绕梁的诵经声,院内寂静,宫女太监彷如失语,只垂首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前守着。隔了一道屏风,私语窃窃,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才越发心里头如百爪挠心,竟从那般般私语里猜出了几分绵绵不绝的情意。
他对着她的时候,心里头是热的。打从心里头的暖,打从心里头的爱。可是啊,我自认大度,我自认我不愿吃醋,我自认我情愿等着暖他,可我这一刻却觉得无比衰颓。
容若,若你顾忌我半分,又怎么会半推半就地来了?
容若,你的心似乎是冷的,即便是冰雪,我等了这样久,怎么还是暖不透你呢?
我摸了摸自己渐渐隆起的肚子,其实如今想想,我要这个依傍,似乎是在垂死挣扎,有什么用呢?
约莫过了一刻左右,皇上前头派了内监来,在外头传话,问惠小主怎么还不抱了大阿哥去?
屏风内语音戛然而止,我忙起身出去接了,那内监见了我,忙拱手道:“原是大奶奶在这儿。见过大奶奶。”
我亦颔首笑道:“公公有礼。原是我耽搁了,我走到一半,总觉着身上不好,得惠嫔娘娘垂怜,来延禧宫暂歇,可巧正碰上师父在这儿为大阿哥祈福,我便存了私心,想着让师父给瞧瞧,究竟我这回是能得男还是能得女?”
那内监望见我抚着肚子,大腹便便的模样,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奴才多嘴问上一句,师父可能瞧出男女来?”
我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叹息道:“师父只云,男女皆是天命,既如此,我也不好强求。唯有请师父回头为我多加祈福,求我们纳兰府后继有人。”
内监眼神微转,倒是暧昧笑道:“容奴才僭越,不知大爷去哪儿了?”
我心里头咯噔一下,暗道皇帝身边的宫人个顶个的皆是鬼怪一般,眼尖齿利。面上却故作镇定,含笑道:“这越发要怪我了。我既身子不适,惠嫔娘娘怕旁人去请太医来我心里不安稳,便命大爷亲自去请来,自己才去阿哥所抱大阿哥去了。只是公公也知道,这后宫原是不该有男子出入的,大爷请了太医来,便唯有在前头亭子里等着,过会子我歇好了,便去同他汇合。这样耽搁了,倒是绾衣的错。若说起来,惠嫔娘娘如今虽已是一宫主位的高贵,却还不忘体贴母家,可当真是菩萨心肠了。如此体贴,绾衣心里颇为感念,自然是千恩万谢的。公公说,是不是?”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内监连连拱手,笑道:“原是奴才僭越了。既大奶奶有次一说,奴才便如实回禀皇上。还请大奶奶歇好了,再去前头复命。”
我微微颔首:“那是自然。”
见他探着脑袋还要往里瞧,我心里暗自一翻白眼,果真是在宫里浸了油水,便塞了几块碎银子给他:“公公还有吩咐?天气渐凉,公公还请拿着去买壶热酒罢。”
他如此才乐了起来,揣了银子,笑道:“多谢大奶奶体恤,奴才这就回御前复命去。”
我身上早已浸了一层濡湿的汗,叫风一过,有些生凉。那句“公公慢走”落下没多久,惠嫔身边的掌事宫女便打内室绕了海棠屏风出来了。
我不经意地打眼扫过,见屏风里头已无人影,抬头望她。
她先福身请了安,恭恭敬敬地道:“大奶奶,大爷已去前头亭子里等着,请大奶奶往前头去,方好跟大爷汇合。”
我点了点头,问道:“娘娘去哪儿了?”
她道:“娘娘从后门去阿哥所了。”
“那袈裟呢?”
她越发严谨:“娘娘让奴才拿到后院儿去烧了,省的旁人疑心,落人口实。”
如此,我方觉得尘埃落定,心里踏实起来,便起身打了招呼,匆匆往前头亭子去。
我其实原本就不算一个宽宏大度,心性宽大的人,更何况这件事儿我是越想越委屈。我究竟欠了他哪门子的债,才至于我如此挺着肚子,拎着合家的脑袋,帮他做一件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儿来?
胡思乱想一路,远远地望见亭子里站着的那个风华绝代的人来。我终究还是停住了。
他这样远着看,当真好看极了。或许如他这样的人,就该这是这样可远观而不可近身的,我非强求,非近身,最后才觉得,可能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适合我。
他见我不上前去,便皱了皱眉,往我这儿来,直走到我身前。
我从心底发出了一声撕裂地悲鸣。我听到了。
可我还是只能舔着脸笑着,问他:“如今,心事可消了么?”
所以啊,人是真不能作假。一旦起先的大度是假的,往后就算打从心眼儿里疼的要命,也非得做出一个虚与委蛇的笑来。
他微微颔首,伸手揽过我,眸中隐有深情:“绾绾,我方才在里头都听见了。”
他摸了摸我的脸:“委屈你了。”
我眼眶一热,抬眸望着他。
他眉眼原本便是极淡,如今越发淡了些,望着我的目光倒格外怜爱。
半晌,我笑着问道:“大爷,我做的好么?”
他只是诧异,却还是郑重颔首道:“多亏了你。”
我心里一阵酸疼,却还接着笑问:“那从前的誊书,我做的好么?”
他照旧点头:“成书了,你是一等的功劳。”
我又问:“那平日里我端茶递水,洗笔磨墨,赌书弹琴,都做的好么?”
他爱怜地摸摸我的脑袋:“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你自然做的都好。”
我望进他眼睛里,听到自己脱口低声道:“那我做的都好,你怎么还是不喜欢我呢?”
他揽着我的手臂忽然就僵硬了一下,半晌,只轻声唤我一句:“绾绾...”
我察觉自己失态,忙从他怀里钻出来,心里倒是一阵一阵地发凉。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心寒都是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的,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我挪开一步,忙笑道:“我说着玩儿呢,你别往心里去。”
他爱惜地望着我,我笑着拉着他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等这孩子生下来,我若是能生个男孩儿,你是不是就喜欢我了?”
他轻笑出声,似乎觉得我是在玩笑,伸手摸我的脸,玩笑道:“那等你这一胎生了,我们便定三世之约,好么?”
我点点头,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