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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秀才布置的那个任务,默写《论语》第二篇第三章、第四篇第八章、第七篇第十三章,以及《中庸》第六章,其实陆敏之也可以默写出来。但是,陆敏之那样太平淡无奇了,于是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约人》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旁边的小萝莉程小艾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陆敏之写完这首诗,等陆敏之写完最后一个字后,立刻求陆敏之给她欣赏一下。
自己默念了一遍后,程小艾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这首诗的意思,点了点头低声道:嗯,不错。她爹程秀才中了秀才后,就主攻的是诗赋科进士的方向,平日自己读书闲暇也教小女儿读了不少诗,程小艾虽然才七岁,但能背诵的诗已超过三百首了,对诗歌也有一定的欣赏能力。
她觉得这首诗跟自己背过的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的诗一样,读起来也郎郎上口,所有的字她都认识,诗中描写的物像黄梅、细雨、青草、池塘、青蛙、棋子、灯花她也都熟悉。而且诗中所表述的意思她也大概能懂,就是约了一个小伙伴来玩,但等他到半夜都没等来,于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闲得无聊地敲着棋子,听着雨声,看着灯花渐落、夜渐深。
诗中表达的那种有一丝期待,也有一丝寂寞惆怅的情感,她似乎也能心领神会。长姐已出嫁,哥哥平日读书作业忙也不跟她玩,自己不也常常盼着有一个小伙伴来跟她玩,却总也盼不来,经常一个人在那里寂寞无聊惆怅吗?只不过自己寂寞时玩的不是棋子,而是花花草草。
“敏之哥,我可以拿你这首诗给爹爹看吗?”程小艾自己看着诗出了一会神后,回过神来又凑在陆敏之耳边软语低声问道。
“可以啊。”陆敏之答。他感觉程小艾再不把那张纸递上去,程秀才自己都要走过来亲自拿了。
程秀才接过女儿地上来的那张纸后,一眼扫过上面的诗行就有些呆住了。
呆了一会后,才情不自禁连叹几声道:“妙,妙,妙哉!多少年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佳作了,简直超越韦刘,直追王孟啊!”
下面正默写作业的学生见先生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惊叹着,都好奇地抬头往上瞄了瞄,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先生一个严肃的眼神看过来,他们又吓得低了头继续默写。
程秀才相比于她的小女儿程小艾,对那首诗的欣赏视野当然更开阔,也更能领悟那首诗的意境内涵与不同凡响之处。他,不是仅就诗论诗,而更是从八百年来诗歌史的角度来欣赏的。
这里,有必要先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唐朝灭亡以来的历史背景和文艺背景。
六百多年前,唐朝灭亡后,华夏大地进入五代十国的混战时期。这个时期的混战进行三十多年后,一个名叫叶之凡的英雄横空出世。
叶之凡没有什么傲人的家世背景,从边境一个无名小卒坐起,一步步做到十夫长、百夫长、小将、参将、副将、将军、大将军……以至最后一统华夏九州,又兵锋所向四面扩张无人能敌,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军事帝国——大华帝国。这个帝国北至北海冰原,南至南洋诸岛,东至东海扶桑岛,西至黑海波斯帝国,全部都被大华帝国征服、统治。
管理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叶之凡也有他的一套。这一套的核心就是军事化管理和律法治国。叶之凡是个狂热的军事迷,他在华夏九州各地建立各级军事学堂,从中选拔将军,任命这些级别不同的将军去管理帝国的各区各省各府。
这个时期兵家、法家、墨家的书籍被奉为经典,各级军事学堂的学生都要学习考试。儒家经书反而被束之高阁,被认为是儒弱迂腐的文化,消磨了华夏人的血性和狼性。而诗词歌赋更被叶之凡鄙视为无病呻/吟,一钱不值。
在这个帝国中,将军武官的身影无处不在,他们决定一切管理一切。而文官都只能做副手,他们的主要作用就是负责记账、收税和文书往来。
而那些没有官职的文人,更被鄙视为三教九流中最低级的存在,在这个帝国只能苟且偷生。他们的谋生手段主要是写些骑士小说,名将传奇,或是闺秀美人爱上军官等通俗言情读物。还有的写书没人看就只好去茶馆拉二胡唱戏,或者去当琴师在青楼酒馆里当军官与美人们喝酒作乐时在一般弹琴助兴。
总之,这个叶之凡所建立的帝国,军事武官压倒一切,被后世称为“文人黑暗期”,“文艺黑暗期”。
这个庞大的军事帝国,也很短命,只维持了两代,叶之凡死后二十多年就瓦解了。但是,华夏九州之地还是在叶之凡后代子孙的控制下,延续了近三百年。
帝国末期一片混乱,将军们或到处造反、废立皇帝,总督们各自为政。最后一代大华帝国皇帝只有九岁,被禁卫大将军扶上帝位没几年,又将他杀了扔到江里,大华帝国正式灭亡。
又是一百多年的乱世混战,最后一个文官世家的子弟因势而起,他就是现在大周朝的开国皇帝周太/祖文德帝张则舜。文德帝一改过去鄙视儒家文人重用武将的传统,复兴儒学,开科取士,重用一些文人为宰相和谋士,并派文人去各地管理民政,以文制武。最后大周国再无武将叛乱的事件,国势日上,终于扫平混战的各方势力,一统九州天下。
历经四百多年的黑暗期,在大周朝,文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光明,迎来了他们的时代。
大周开国两百多年来,也被称为“儒学复兴期”、“文艺复兴期”。在大周朝,文人和文官压倒一起,管理一切。武官武将统统靠边站,他们的权力被各种牵制压制。当兵的军人被称为“军户”,与民户分开管理。“军户”在士、农、工、商四民之外,他们的户籍世代承袭,他们的子孙不许参加科举,他们也被打成三教九流的末级,地位仅仅比“娼优皂隶”高一点。
当真是四百年河东,四百年河西,文人和武人的地位风水轮流转啊。
而大周两百多年的“文艺复兴”,主要是两种成就,一是前百年流行的“台阁派”、“台阁体”诗,二是近百年崛起的“花间派”和“婉约派”诗词。
“台阁体”诗最早由开国的几个名臣贤相所倡导,他们作诗讲究平和的气象和雅正的风范,讲究情感的含蓄内敛藏而不露。
他们的诗歌或抒发个人志向,或描写民生之艰,或歌咏明君的功德美政,总之要“以德学入诗,明己志,化四民”。
“花间派”的倡导者主要是一些科举失意的文人,他们奉晚唐五代的温庭筠和韦庄为祖师,反对“台阁体”的四平八稳含蓄晦涩,主张直抒胸臆。他们也不管什么德政教化,只管个人的风花雪月,再伤感再艳露也不怕。
如温庭筠的: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韦庄的: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樱未动,先觉兰脂香。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潘郎。
……
这些词都被花间派奉为经典。
后来模仿这种风格的人多了,水平良莠不齐,从“绮艳”变成“俗艳”,还有更过分的简直不再是俗艳,而是有俗无艳。
这样就出现了“婉约派”来纠正这种过露的风气,又开始倡导温婉含蓄的风格。他们虽然偏向“台阁体”的含蓄,但关注的重点仍是花间派的风花雪月离愁别怨。
现在陆敏之写出来的这首《约人》: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在程秀才看来,简直是大周开国两百年未见的一种新诗风。
这首诗不绮艳,不浓愁,不哀婉,更不晦涩,就像微雨过后的田野草木间吹来的一股清新之风,既清新淡雅,又闲情逸致;既平易白话,又韵味深长。
看到这首诗,程秀才仿佛穿越八百年的时间长河,看到那些吟唱举头望明月花落知多少客舍青青柳色新两岸猿声啼不住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依稀身影,又让他如何不惊叹激动?
更让人惊叹的是,这首诗竟然出自于一个七岁孩童之手,说神童真不为过,简直比那七岁吟咏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骆宾王更神童啊!
而这首诗全篇没有一个晦涩难字,也没有用一个典故,几乎全是大白话,上两句大白话描景,下两句大白话叙事。说是一个七岁孩童所作,也有可能。
“孩子们,为师现在给你们讲一首诗,此诗题为《约人》……”
半个时辰过后,默写作业的学生都陆续交了卷,程秀才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阅卷,而是收起卷子,要给私塾学生们讲诗了。
学堂里的二十六个或大或小的学生,此时都端正坐稳,背着双手,认真或装认真地听起先生讲课了。
……
程秀才一边讲一边赞叹不已,让听讲的孩子们都感到奇怪,先生好久都没有这样滔滔不绝给他们讲诗了。以前讲诗时先生总是很简单地说几个妙字,让他们自己去多读几遍体会诗中意思意境,今天怎么讲这么多啊!
……
“孩子们,你们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吗?”程秀才讲完之后,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知道,这么好的诗,一定是诗仙李太白写的!”程道江第一个站起来回答。
“李太白的诗风比这个要更飘逸大气些,我看不像是他写的,而是……杜工部写的。”程小艾的哥哥程道生表示与他堂兄意见不同。
“这首诗带有田园气息,我看应该是田园诗派的王摩诘写的!”另一个孩子站起来表示不同意见。
“田园诗孟浩然写得更好,我看是孟浩然写的。”有一个孩子站起来表示不同意见。
……
大家七嘴八舌回答后,程秀才最后摇了摇头:“你们猜的都不对。这首诗,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们现在学堂里坐着的一个人写的。”
程道江一声惊讶大呼看向程小艾:“啊,小师妹,这首诗原来是你写的!原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小才女啊!”
此前程小艾上讲台递这首诗给她爹,别的同学都在埋头默写,程道江是发现了的。现在听先生一说,立刻就认定是她写的了。
大师兄在学堂里说话素来比较有威望的,听他这么一说,其他二十五个同学立刻都相信了,齐刷刷向程小艾望过去,一脸不可思议的惊叹崇拜表情。原来,他们的小师妹是个天才神童啊!
程小艾被众同学看得小脸都羞红到耳朵根,楞了一下后赶忙摇手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不是我写的,是他写的!”说着就指了指身旁的陆敏之。
“小师妹,你不用这么谦虚的哦!”
“小师妹,这样谦虚可不是你的风格啊!”
……
啪的一声木板拍桌响,程秀才一声安静之喝,喧闹的学堂顿时安静沉默下来。
“小艾说的没错,这首《约人》的诗的确不是她写的,而是新来的陆敏之写的!”程秀才扫了一眼众学生,严肃说道。
程先生,其实也不是我写的,是赵师秀写的啊!陆敏之低着头在台下默念道。
“先生,我有疑问。”十岁的陆宗学忽然站了起来,“陆敏之是我堂弟,我知道他的,小时候读书比较笨,五岁时还认不得几个字,这首诗可能是我叔叔陆秀才遗留的作品,陆敏之窃取他爹爹的作品为己作。”
“我说呢,原来是窃取他爹爹的作品啊,真是不孝无耻啊!”九岁的陆宗范也立刻小声附和着。
“虽然是他爹爹的作品,这样窃取也不太好吧。”程道江也有异议了。
……
“陆宗学、陆宗范,你们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有的人是开窍晚,五岁笨不等于以后就一直笨,说不定就是敏之他自己写的呢!”顾嘉文却在众人的一片异议声中,第一个站起来为陆敏之说话。
“爹爹,我也相信是敏之哥写的,他们不相信的都是诬蔑嫉妒!”程小艾这是也站在陆敏之一边。
鉴于程小艾在学堂里的影响力,一时众人分了两派,有怀疑的,也有相信的。
陆敏之此时听着这两派的挣扎,正是五味俱全,既有羞愧也有安慰。羞愧的是这首诗真的不是自己写的,安慰的是还有人仗义……护短。
“敏之,你随我出来,大家也都随我出来。”
程秀才没有立刻武断地支持哪一方的言论,而是让大家都来到了学堂外的走廊过道上。
“现在我给大家一炷香时间,大家一起看着屋外下着细雨的天地,写一首即景诗,或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要求是诗一定要与眼前的景物相合。敏之你也参加吧。”程秀才又给大家布置了一个任务。
这个任务的醉翁之意,是要陆敏之证明他自己的作诗能力。
如果一炷香时间,陆敏之就眼前的景物还作不出一句合拍的诗,或者作的诗还不如其他同学的通顺有意境,那么有可能那首《约人》真的是他爹的遗作。
陆敏之听了这个任务,看着眼前迷茫的初夏雨境,也是一头雾水。抄个诗出个名也这么艰难要接受临场考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