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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云,彤日碧树,绿水青山。
山间有条小河,盘曲旋绕,从山头到山谷再往下。
“啊呀,灌进鼻子里了,全都灌进我鼻子里了。”
“喂喂喂,我腿抽筋啊。”
河里不停有个姿势奇诡的小少年把头钻出来吸气呼气,还趁机大喊,只不过很快又似乎被什么拽着的沉下水去。
“抽筋就抽筋,又不用你动腿划水。”谢涵也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方见他正单手夹着霍无恤。
好一会儿,终于到了对岸,谢涵抓着块岩石爬上来,一手甩了怀里的人,仰面一倒,闭目匀着气。
霍无恤跪在他腿边连吐了好几口水,又呲牙咧嘴地揉着小腿蹬地,嘴里也不闲着,“喂,你水游得真好,齐国东靠渤海,你是不是经常下去乘风踏浪啊?”
“……”谢涵掀起眼皮看了霍无恤一眼,又闭上。真能想。
“哎,你那什么表情啊?我和你说话呢。”霍无恤就是个永动机,蹬完地后也不见他说累,就趴过来拿手指撑起谢涵两片眼皮。
四目相对,谢涵几乎想翻个白眼,“我好累。”
“啊…哦……”作为被夹了一路的人,霍无恤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放下手,“那你好好休息一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谢涵翻身而起,“走罢。”他朝霍无恤伸出了个手掌。
水痕晕了一地,还不停有大滴或成串的冰冷河水顺着人面颊、衣襟、手臂蜿蜒而下、嘀嗒溅地。
霍无恤觑了那湿漉漉的掌心一眼,把手搭上,翻了下手腕,“看你也不识路的样子,还是我带你快点出去吧。”
大约这次真不是吹牛,很快两人就出了山林,这时,谢涵却止了脚步。
“你怎么了?”霍无恤狐疑。
谢涵沉吟片刻,拉开对方手掌摊开,放了个小金锭上去,“可否拜托吴兄替我去买套干净衣衫来?我在这山脚下等你。”
“……”霍无恤一下子瞪大眼睛,连连后退好几步,把谢涵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不是罢,少穿件外袍会死么?又不是姑娘。”
“不是外袍的问题。”谢涵一本正经,“这尚且可以谅解,但大庭广众之下湿身而出就实在太失礼了。”
“有什么区别么?”霍无恤嘀咕,最终没扭过对方那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这样出去的”的表情,和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一样的“如果这样出去传回国一定会被其他兄弟耻笑”的心酸话,并迅速上升到“让母亲蒙羞,吾宁死”的高度。
他抽着嘴角接过金锭,“麻烦。”
“你等着,别走啊。”
看着对方小跑着离开的背影,谢涵捡了棵粗壮的树干背靠过去,又嫌弃地看看自己身上皱巴湿透的衣衫,他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衣衫褴褛地走街串巷进驿使馆。
反正这次也没发热,等一会儿也无妨,正这么想着,“阿嚏――”
谢涵揉揉鼻子。
风渐起,微凉。
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仿佛印证他预感似的,很快脑袋开始发昏,身体里也像是有把火在烧,却又烧不出来地郁着,反而体表被风吹的冷飕飕的。
谢涵有些站不稳地滑下树干,所幸在摔个狗啃泥前及时伸手抓紧了倚靠物,险些扒下块树皮来。
这一个激灵的,他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些,晃了晃脑袋,赶紧强迫着打起精神琢磨是自己赶紧先回去还是等霍无恤回来这个问题。
――如果先回去,万一倒在半路上,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如果继续等,那还要多等久?这股风热来势汹汹的……
谢涵仰头想着想着,“咦,怎么有两个太阳啊?”
糟糕。
话一出口,谢涵就知道自己要完了。
被无数人看笑话x
还是被一个人看笑话√
他果断选择了后者――等霍无恤。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停留其上。
待距离两人分别一个多时辰后,霍无恤终于姗姗到来。
此时谢涵身上的衣服都被吹干得差不多了地贴在人身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幽幽地看过去。
只见霍无恤已经换了身衣裳,头发也是干的,一身清爽,接收到谢涵目光的瞬间,他有点心虚,立刻解开怀里的小包袱。
“喏,你看看这个面料,喜不喜欢……”转移话题转移到一半,他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这么烫?”
“头疼。”终于等到要等的人,谢涵捂着额头痛苦道。
说话间还打下来一阵滚滚热气,霍无恤立刻就悟了,“你这是发热了。”
他伸出手探探谢涵的额头。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这烫得灼手,简直像在烧,比上次在山洞里不知道要热上几倍。
病势这么迅疾,显然耽搁不得。
霍无恤目露挣扎,最后咬了咬牙一手拉过对方,“跟我走。”
“去哪里?”
“去我家。”
到底心底有亏,霍无恤耐下心来解释,“就你这样,把你送回驿使馆前你就先晕倒了。再等召来医工煎好药,你还不得烧傻了啊。”
“哎哟,公子,你可真是我公子爷啊。你说你离上次发热才几天啊,阳春三月的,就游了会儿水吹了会儿风,至于么你?娇贵的!知道自己什么德行了,干嘛还非要等着换衣服啊,现在好了。尽会给小爷惹麻烦。”话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住吐槽。
骂骂咧咧跟顺口溜似的,谢涵没怎么听清。他拧了拧眉,细细分辨,还没分辨出个所以然来,就被霍无恤拖着拐了个弯,来到一小院落前。
院里两间石头土块垒的小屋,屋前几块药田,种着不知名的植物,田边母鸡“咯咯咯”地叫唤,另一边架着个小火炉,炉上似乎熬着什么草药,散发着一股清淡的药香。
霍无恤一脚踢开栅栏进了院子,谢涵左右看看,“这是你家?”
“不然呢?你家吗?躺好躺好,少说话。”霍无恤没好气地把谢涵推倒在床,又噼里啪啦地把新买的衣服和块大大的吸水布全扔下来,“擦干了换衣服。”说完,就出去了。
身上的衣服粘糊糊的,很不舒服,谢涵看看新衣服,再看看自己身上,扯了扯衣襟,未果,最后抱起衣服下了床。
一出门就看到霍无恤正把煎好的药从炉上取下来,倒了半碗给鸡窝里的鸡喝,再把剩下的放药碗里盛好,然后抱着药碗盯着鸡窝。
“鸡也生病了?”谢涵眨了眨眼睛。
“……”霍无恤无语,“你什么时候这么有童心了?去去去,去躺着。”一抬头,见人还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不由嫌弃,“衣服怎么还没换?”
谢涵挨着霍无恤坐下,“我不会。”
“……啥?”
“脱衣服,穿衣服,我不会。”谢涵侧过头,双眼被热气蒸得泛红,还湿漉漉的,配上那张姣好的脸,楚楚可怜。
霍无恤顿时一阵惊悚,瞄一眼鸡窝里喝了药汁后还活蹦乱跳的老母鸡后,他立刻捏着谢涵鼻子就把碗里的药全灌人嘴里。
“咳咳咳……”谢涵险些呛出生理性泪水来。
“怎么样怎么样?”霍无恤放下药碗,立刻问道。
谢涵看一眼霍无恤,似乎有点生气对方刚刚的粗鲁,但还是答道:“有点甜。”
霍无恤听得无语,“谁问你甜不甜啊,我问你好点没?”
他又探探谢涵额头,还是滚烫滚烫的,“我第一次见人烧这么烫,不会给烧傻了罢?”
说时无意,说完怎么觉得极有可能呢?
想想一路过来对方特别的顺从和配合,霍无恤细思极恐。他冲谢涵伸出手指比了个“v”字型,“这是几?”
“二。”
“你是谁?”
“齐国三公子涵。”
“你最讨厌的人是谁?”
“谢壬。”
齐国国君名讳:壬。
看起来反应敏捷、思维清晰的,霍无恤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谢涵会那么乖?
谢涵会直呼父亲、国君的名讳?
谢涵会在个根本不熟悉的人面前说出“最讨厌谢壬”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谢涵却不知对方复杂心理,反而托着下巴看人脸色变来变去最后突然沉下,他伸手戳了戳对方侧脸,“你不变啦?”
从小在危机四伏中长大,霍无恤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
他一手握住对方手腕,声音低哑,似解释又似自言自语:
“如果现在这样把你送回去,在一些人的推波助澜下,你恐怕不傻也得傻,到最后肯定要推出个替罪羊,那一定会查到我身上。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涵,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成了个傻子,若你有知,肯定宁死也不想忍受这种屈辱。不如,我来帮你罢。”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共患难之谊。论义,之后我该自杀,可我还不想死,只能下辈子报答你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抬起的手臂稳稳的。
在谢涵看不到的背后,有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冰凉的光泽,一点点往他后心推移。
突然,谢涵伸手拽了拽霍无恤。
霍无恤猛地一顿,心砰砰砰地跳。
“我想起来了,我过来是让你伺候我更衣的。”听了很久也并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的谢涵突然捡起快被忘到犄角旮瘩的初衷,颐指气使道。
见人脸色冷凝、没有动作,他转了转眼珠,拽着人衣服的手便转了个方向握住人胳膊轻轻晃了晃,脸上也相应地调整出个可怜兮兮的表情,猫叫似地唤道:“我好难受。”
霍无恤瞳孔微微放大,他忽然垂下握着匕首的右手,另一手甩开谢涵捂住上半张脸,“你别这么看我。要怪就怪……怪你怎么就那么能呢?”
“为了换件衣服把自己整傻了,你这样回去岂不是要被史官记录下来给后人笑个千秋万代?索信现在一了百了罢。”
“要怪就怪你非要等件衣服。”
“没有。”这歪曲事实的,谢涵听得很不满意,“你说错了,我没有在等衣服。我是在等你。”他诚实道。
“你说什么?”霍无恤忽然放下手。
“我说,我在等你。”话到这里,谢涵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回事,让我等那么久,我一直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霍无恤呼吸一窒。
像过了一刹那,又像过了许久许久。不知道这一刻他究竟想了什么,只见他冷冽而挣扎的面庞奇异地柔和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谢涵的侧脸,轻轻摩挲着,声音出奇的温柔,“要不,我划花你的脸,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得你。你以后不要做公子涵了,就跟着我,我会养你,会对你好。就算你又傻又丑,我也永远不会嫌弃你。”
之前霍无恤的话信息量太大,谢涵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分析不太出来,但这次有一句话他听清了――你又傻又丑。
“你骂我。”谢涵抿了抿嘴,黑白分明的眼里涌起委屈。他哪里又傻又丑?明明都这么聪明这么美了。
“没有……唔――”霍无恤放柔了表情地安慰,忽然胸口一闷一疼。
“哈。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出言不逊?”忽然,谢涵站起身,一脚踢翻身边人,抱臂而立,下颌微扬,变脸比翻书还快,一脸矜骄,用那种睥睨天下、俯视众生的姿态居高临下:
“我容貌俊美、气度高华、娴于辞令、明于政治、能歌善舞、文武双全,精通二十八国文字,涉猎诸子百家学说,武从六国第一奕剑大师闻人昧……你说,从头到脚,你有哪一点比得上我半分?这天下有谁堪与我相媲美?嗯?”
霍无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