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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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场上灯火通明,橘黄色的路灯在朦朦胧胧的雨雾中映出一团团柔和的光晕,让人觉得此刻仿佛是黄昏。雨依旧下着,不算大,但是绵绵密密,没有丝毫停歇的征兆。即将起跑的人们挤在一起,也并不觉得冷。

    夏小橘本来计划把冲锋衣脱下来,放在背包里寄存,但是这样的天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想脱下来。于是将折叠伞塞到背包里,拿去物品寄存车。

    能跑到哪里是哪里吧。她对自己说。中途有迷你、十公里和半程的出口,随着人潮拐出去就好。

    正思考间,电话响起来。方拓在那边问:“开始跑了么?”

    “还没,快了。”

    “北京是不是下雨呢?”

    夏小橘简短答道:“嗯。阴天,雨不大,但也停不了。”

    “温度怎么样?穿够了么?”

    “放心,我心里有数。”夏小橘应道,“你一个逃兵,别指挥我啦。”她语气平平,没有往日的生动畅快。

    “我这两天应该就能回去。”方拓的语气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你没生气吧?都是我的错,回去请你吃调味牛排。”

    “没事,你忙你的。”她淡淡地应了一句,“你们队友好些了?”

    “差不多了,今天再去吊个瓶。”

    “好。不多说了,我要出发啦。”

    他大概自知理亏,也没多嘴,只是在那边鼓劲,“夏小橘,加油!”

    “嗯,会的。”她挂断电话,感觉胸口抽紧,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

    发令枪响,人群缓缓向前移动。起跑线附近架着各式相机和摄像机,人们欢呼着跑过起点的大门,浩浩荡荡,沿着长安街一路向西。跑者们还没有拉开距离,接踵摩肩挤在一处。

    路面上一层水光,雨雾蒙到脸上,湿湿凉凉的。夏小橘靠到边缘,寻着空隙不断向前。过了不一会儿,莫靖则就从身后追了过来。他的雨衣刚出发就抛下了,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已经被小雨打湿大半。夏小橘的橘红色冲锋衣颇为显眼,他放慢脚步,和她打了个招呼。

    夏小橘问:“佳敏呢?还在后面?”

    “是。”莫靖则应道,“我和她一起起跑的,不过他们单位要一个方阵一起跑。我就先过来了。”

    他身高腿长,步伐稳健,比夏小橘快上不少。凄风冷雨中,她不好意思耽搁对方时间,说道:“师兄你跑得快,我肯定跟不上的,你先跑吧。”

    “好。一会见!”莫靖则挥了挥手,“加油!”

    尽管下着雨,路边依旧有围观加油的观众,或者,只是被交通管制拦下的路人。耳机中传来传来欢快地音乐声,还有冲锋衣摩擦的沙沙声。这件冲锋衣半新不旧,洗过两次,没再做防水处理,已经能感觉到雨水在慢慢地浸润着衣服,好在身上依旧热腾腾的,只是穿得太多,跑起来有些笨拙。路面湿滑,夏小橘降低速度,尽量踩稳每一步。路过迷你马拉松的终点,已经陆续有人转了进去。

    她瞥了一眼,对全程而言,刚刚过去十分之一。她感觉体能尚可,就算跑不下42公里,现在撤出还为时尚早。

    过了复兴门向北,再左转跑向钓鱼台国宾馆方向。雨渐渐大了起来,和每年欢腾的队伍相比,今年大家都格外沉默。夏小橘已经感觉到皮肤上的潮湿,不觉加快脚步,胸口依旧暖热,但是手上沾了雨水,越跑越冷,寒意顺着指尖,手背和胳膊一路蔓延上来。她把手凑到嘴边,呵着热气。

    一时间,思绪便回到在野外跋涉的日子。还有三年多前在松潘时,第一次和方拓相遇的早晨。那一次也是雾气弥漫,但天色比现在亮白一些,急促清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一人一马,扯破浓雾的帷帐冲出来,都是矫健敏捷。方拓给她的第一印象,谨慎少言、彬彬有礼。越来越熟悉,他的话便越来越多;她相信,就是从比赛吃瓜那一刻,二人都看到对方身上的相似点,便无所顾忌地亮出自己幼稚嬉闹的一面。

    而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来,以为无法告别,却在穿过城门的暗影时,看到他笑脸的喜悦;还有他说的那一句,“让人帮你一下会死啊”。

    当时夏小橘满怀欣慰,只觉得又多了一个可以把酒言欢的朋友。

    眼看路标已经过了八公里。湿气透进衣服,不断踩在水中的跑步鞋更是早就湿透,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

    夏小橘放慢脚步,从背包里拿出一根巧克力威化来,剥开包装,边走边吃,香甜的味道和酥脆的口感让人心安,仿佛又增加了些许能量。她深呼吸,继续跑起来。

    之后那年深秋,她和方拓在北京重聚,喝酒吃蟹,半醉半醒间,说起各自的过去。那一天她听到了宁柠的名字,知道在纳咪村相识不久之后,两个人便顺理成章走到一起,意气风发的攀岩队新晋队长和引人瞩目的舞蹈团领舞,在校园内不知令多少人欣羡。曾经情深意笃的两个人,却在毕业两年以后分道扬镳。原因方拓没有细讲,只是微醺之际,半开玩笑:“或许,她是觉得我太幼稚吧,总是口无遮拦。”

    当时夏小橘点头,“对,有时候是挺二的。”

    方拓佯怒,“我自己说那叫自谦,你这是落井下石。”

    马上到了十公里,每一步都踩在水中一般。夏小橘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一小时十分钟,比平时的练习慢了十分钟。

    她兴致不高,有些不想跑了,四下张望却没看到出口。她一时有些记不清,迷你之后的赛段出口是九公里,还是十公里。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下弃赛,她觉得颜面上有些挂不住,抬脚继续向前跑去。

    想起方拓积极游说她一同跑全程,还几次三番说,只要有空就和她一起跑。如果不是他煽风点火,自己今年绝不会那么坚定地报了全程。明明说好的,事到临头他又说走不开。

    夏小橘心中腹诽:借口,都是借口,似乎所有的都被黄骏说中了。真是太可恶了,再也不要理他了。

    然而想起方拓临出发前,赶去陪她拉练三十公里,一路细心体贴的陪伴,她隐隐又觉得不舍。还有在桦林镇那个傍晚,他在漫天晚霞中,那句带了些许惆怅的“我走了哈”,真的让人觉得,他们一转身,就会离开彼此的视线。

    然而,终有一天,会有各自不同的生活。

    夏小橘也知道,方拓和宁柠分手之后,短暂地和另一位姑娘交往过。是他曾经带同登山的队员,在一起两三周,大概只牵过手,吃过几次饭,看过一场电影。分开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从影院出来,他招呼姑娘时,错喊了宁柠的名字。对方当场翻脸,怎么都哄不好。

    于是,便也没有努力去追回。

    然而,在方拓说来,那位姑娘毕竟是他曾经交往过的人。

    夏小橘想,自己和他,那些打打闹闹,牵手搂抱,又算什么呢?是兄弟情分,还是无声的暧昧?

    即使这样,他也从不认为,是会和你在一起的啊……夏小橘想,她再也不要这种似近还远的距离了。

    雨点密集,风也渐渐强劲起来。又过了两三公里,身上的衣物和脚下的鞋子都已经湿透,夏小橘机械地移动着脚步,勉强产生一点暖意,但很快就消散开来。

    周围的人也明显比前两年跑得痛苦,许多人腿部抽筋,在路边寻找医疗人员。被围起来的志愿者举云南白药喷雾剂的空瓶,一脸为难,“没有了,真的都用光了。”

    夏小橘又抽出一条威化,手指冻得麻木,已经剥不开了,便拿牙撕咬开来,边走边吃。她的小腿也有些僵硬,大腿微微发酸,以前到了二十多公里才出现的疲惫感,今天提前十公里便出现了。

    身体冷得打颤,夏小橘想去洗手间,十五公里附近正好有一个,便停下来排队。排了两分钟,正好梁忱从后面跑过来,喊了她一声,问道:“就你自己?方拓呢?”

    “他们队伍里有点事儿,来不了。有人高反加感冒,去医院了”

    梁忱应了一声,又问:“你带能量胶了么?”

    夏小橘摇头,这本来都是方拓拍着胸脯说自己回来再准备的。

    梁忱从腰包里摸出两条,塞到她手中,“我快跑到了,你拿着吧。”她戴了帽子,但能看出来,脸色也有些苍白。

    “不用不用,我还有两根威化。”夏小橘想递回去。

    “我还有,足够。”梁忱微微一笑。

    夏小橘也不再推却,“站着太冷,你不用等我的。”

    “好,那我先跑一会儿。加油哦!”梁忱跑开两步,又转回来,握了握夏小橘的手,轻声道,“天气不好,也别太勉强。”她的手指一样冰冷,但手心透过一丝暖意,夏小橘鼻子微酸,抿着嘴点了点头。

    转到北四环附近,路上加油的观众寥寥无几。许多选手一边走一边发抖,还有人索性坐在路边,抱紧身体,等着收容车过来。夏小橘只觉得每跑上一步,胸腔里的热量都要被抽空一些,她的牙齿轻轻打战,仍然在勉力坚持。

    贴身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方拓打来的,“我看电视,雨还不小。你跑到哪儿了?”

    “十六公里,跑着呢,没法和你说话。”她手指僵硬,都要握不住手机,生硬地答了一句,便挂断电话。

    他又在忙什么呢?此刻又陪在谁身边?真的有人在严重高反时患上重感冒?

    还是,那只是他想留下的借口。

    夏小橘不禁想起,在她辗转寻得的博客上,也有人参与了雪宝顶的攀登,还上传了一张大家回到大本营之后的合影。

    站在方拓身边的姑娘笑盈盈的,似曾相识的脸,花儿一样的容颜,身上披着一件熟悉的男款外套。

    夏小橘第一个反应,是下意识地关掉了网页。这才意识到,方拓在雪宝顶所拥有的回忆,不仅仅是和她。那是他们相逢的地方,也是他和宁柠相遇的地方。

    他说过,从来不怪当年宁柠决绝的离开,只怪自己的幼稚和大意。那么,现在他心中是否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呢?

    但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守口如瓶呢?何必说上那么多句“等我回来”,给我期盼的错觉呢?何必用你的体贴和默契,让我对你心生依赖呢?

    北风穿过湿透的衣服,寒意涌遍全身。夏小橘只觉得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身体温暖起来。脸上湿漉漉的,是雨水吧?是吧。抹过去,似有若无的温度转瞬即逝,变得和风雨一般冰冷。

    路边出现了越来越多行走的人,还有人脸色发青缩成一团。

    她曾以为终于找到可以风雨同行的人,最后,还是要自己跑完漫漫长路啊。

    梁老师说的对,找到,的确不能当做人生的目标。你相信你会遇到默契共鸣的r吗?或许到了最后,发现他和黄骏口中的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

    她意识到两件事:方拓于她,不仅仅是一个好朋友;然而,她宁可不要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像当初对程朗那样,默默守护吗?多少年心情随他跌宕,换来一句,“你已经是我很亲近的人了,但我不能控制我的心”吗?

    好在还没有用情至深,还能痛下决心,快刀斩乱麻。

    她不再是少女时代情窦初开的夏小橘,她不要重蹈覆辙,再当一个委屈求全的“好朋友”,再经历一次漫长无望的守候了。

    没有他,也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恍惚中,已经跑到知春路上,半程终点便在近前。夏小橘站在通往半程出口的分岔路上,犹豫片刻,鼓足力气向着全程的主路继续跑去。

    梁忱站在右手边的隔离带旁,喊着她的名字。她还没取衣物包,依旧穿着比赛时单薄的一身,隔着栅栏,把帽子戴在夏小橘头上,“多少能挡挡雨。”

    夏小橘嘴唇发紫,想吃一条能量胶,却连咬都咬不开。

    梁忱问她,“你还好?”

    夏小橘机械点头,“还行。”

    梁忱有些担忧,“量力而行。”

    夏小橘总算剥开能量胶,挤出来吃掉,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跑去。

    莫靖则不到两小时跑完半程,也被雨水打了个透,北风一起,冷得打了两个哆嗦。他去存包车领了自己的背包,披上外衣,撑起伞来。

    张佳敏打来电话,说顺利完成4.2公里,耗时三十分钟,不过身上也都湿了,已经回到家中等他们回来。

    莫靖则鼓励她,“不错,很棒呀!”

    她笑得开心,“是啊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能做到,很厉害吧!”

    他脸色柔和,笑道:“厉害,就是以后也得坚持!”

    “没问题,看到小橘姐了么?”

    “刚过广场就看到了,应该还没过来,我去看看。”

    莫靖则挂断电话,贴着隔离带走过去,远远看到夏小橘鲜亮的橙红色衣服。路边有人和她说着话,拍了拍她的肩膀,摘下帽子,戴在她头上。

    莫靖则如坠梦中,一时周围的世界都没了声音,他脚步凝滞,也忘了要走过去给夏小橘加油。第一眼便觉得她的身形和心中的影像隐约重合,在她摘下帽子的那一刻,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隐约想起夏小橘说过,有朋友在隔壁的高校,经常一起跑步,出发前,还说见到了这位朋友,她喊她梁老师。

    可是,莫靖则从来没想过,她的这位朋友,一起跑步的梁老师,是他以为远在地球彼端的人。

    她一直就在这座城市,而他对此竟一无所知。

    梁忱目送夏小橘远去,转过身来,隔了十来米,看见伫立在路边的高大身影。他擎着一把伞,双唇紧抿,直直地看过来,目光中掺杂了太多情绪。

    梁忱不想一一辨识,也没躲避,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向他走过来,莞尔一笑:“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