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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表情?不高兴?怪我来得迟了?”见到她,他眼中的锋芒顷刻间隐去,被柔和所取代。
唐肃年长她五岁,年十七。前世他清冷,她寡淡,俩人平素并无过多交往,即便偶然遇见,也仅止于点个头打声招呼的程度。可眼前低眉浅笑的青年,不是唐肃又是谁?只是,怎会是你?为何是你?
来不及惊诧,唐肃已径自朝她走来,执起她的手,把她牵到黄梨木椅旁,扶着她的双肩,轻轻一按,“先坐下罢。”自己一撩袍,在旁边的另一把黄梨木椅上坐了下来。
“可还有不适?”他柔声问道。
她还陷在一片无头无绪的纷繁缭乱中,根本未曾听到他的问话。
他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次。
听得元冬猛地咳了一声,“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答道:“没有。”
见她始终眉心紧锁,情绪低落,唐肃劝解道:“阿韫,想开些,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不愿见到你这副神伤的样子。有道是,亲慈已乘黄鹤去,但以笑颜慰慈恩。”
“我知道。”她应道。
“你昏迷了两日,身体有所亏损,多休息几日罢。”
“嗯。”她点头。
“阿韫?”他又唤她,声音低柔得让她打了个冷颤。
“嗯?”她低着头闷声应道。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单膝缓缓蹲下,轻轻柔柔拉过她的右手,“前两日得了个还不错的玩意。”他握着她的手,将一串红珊瑚珠串戴在了她的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夸道,“李白桃红,阿韫与这珠串,真是相得益彰!”
红珊瑚以色泽取值,颜色越红越珍贵。手上的这串,夺目耀眼,红艳欲滴。
唐肃,原来你平时就是拿这些东西哄她的。
他将珠串一圈一圈绕开,取下交给了元冬,“等你孝期过了,就可以戴了。”
“嗯。”她应道,想想又加了句,“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轻笑,“阿韫,抬起头,看着我。”
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阿韫别怕,有我。”他脸上、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温柔,语调饱含的全是她听不懂的爱护,她不由地又打了个冷颤,“虽然你父母都不在了,还有我。以后,万事自有我为你做主。”
呵,让你做主,再杀我一次么?
前世她不曾对他用过心,选他做夫君,也仅仅只是因为她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她需要一个夫君,而他的身份与她合适。
而他,在那件事之后,大可以休了她,却选择杀了她。
她的前世潦草落幕,归根究底怪她自己不用心,看不清。至于眼下,她对他的评价,无非八个字:心狠手辣,绝非善类。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越温柔她越警惕。她告诉自己静下心来,看他到底耍的什么花招。
他话锋一转,道:“待你及笄,正好孝期也满了,我就把你娶过来。”
她杏眼陡地一睁,纵然有了防备,还是被惊到了。听得出来,他只不过在知会她而已,并没有征询的意思。
他觉得她这呆愣的模样很是有趣,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害什么羞?早就说好了的,你母亲和你大哥也同意的。只有早早将你娶过来,日日放在眼前,我才能放心。”
及笄?!前世她明明是十八岁才嫁给他!为何这两世出入这么大,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为何今日话这样少?”他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来。
她正要掩饰,他一扭头,眼神扫向元冬,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可是有谁惹得你家小姐不快了?”
他眼中锋芒毕露,声音寒气逼人。是嘛,这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唐肃。
元冬赶紧答道:“上午大少夫人和小小姐来探望过小姐。”
“探望?”
“是。说是探望,实则……”
“嗯?”
“实则为了夫人留给小姐的宵光剑而来。夫人故去的前一日,自知命不久矣,将宵光剑留给了小姐。大少夫人和小小姐知晓后,也不知对小姐说了什么,哄得小姐将剑送给了小小姐,但忘了将剑匣如何打开以及剑上的机关如何开启告知小小姐。今日,她们便是向小姐讨教来的。小姐大约……大约是有些后悔,并未告诉她们。”
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一问一答,有规有矩,表面上看来并无不妥。只是,刚刚二人的眼神交会却现了端倪,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长久的默契。好嘛!比在我跟前有规矩多了,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待这丫头说完,她干脆顺势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为她做主!
“原来如此。”唐肃笑了笑,问道,“阿韫,我问你,你要这剑何用?”
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可你已经送出去了,哪有人送出手的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再说,谢初凝名义上也算是你母亲的孙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在拒绝,他对她的纵容是有限度的。
“我后悔了!”她坚持,直视他,故意强词夺理。
他不语,与她对视,面上愠色渐起,好半天才道:“阿韫,你这样我不喜欢。”
“我喜欢的女子,应当是性秉惠和,行推柔顺,温婉怡人。如若是别的物什便也算了,但宵光剑这种杀身之物,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碰得的?莫非你也想像那些粗鲁野蛮的女子一样,整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他略微舒缓了口气,接着道:“阿韫听话,宵光剑的事,就这么算了。你看你一直都很听话,只要你以后也乖乖的,我保证今后会一直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你若是觉得无聊,写字画画弹琴都是可以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不便常来看你。所以,阿韫,你要快快长大,快快及笄,等你嫁给我了,有我陪着你,便不会觉得苦闷了,好不好?”
好你令尊!
她心里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
“谢成韫”,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过去十二年你就是这么窝囊的活着?!
不能再强顶下去,她抬起头,松口:“好。”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他满意地笑了,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轻轻摸了摸她的侧脸,“我该走了,你好好休养,不该想的不要胡思乱想,多看看书写写字。若有要事,叫元冬托人带信给我便是了。”
他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元冬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谢成韫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中,双手紧握住扶手,阖眸沉思。
为什么?
自从睁眼以来,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全然不对,就连她自己也变得糟糕透顶,可她思来想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造成这一切不对劲的根源在何处。
唐肃似乎不愿让她碰剑。她的父亲谢怀山,最是厌烦女儿家柔弱姿态,因此谢家女儿无不习武强身,为何这一世独独容忍她成了这么一个特例?
还有,既然从小陪在她身边的人变成了唐肃,那么唐楼呢?唐楼又去了哪里?
她有太多疑惑不解,可恨她现在被桎梏在这柔弱的躯体之内,有心无力,举目无依,教她如何解开这些疑惑!
就在她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找不到方向时,元冬回来了。
“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最听唐公子的话,生怕惹得他不喜,为何今日一味地只知道违逆?”
“怎么,你也觉得我没道理?”
“奴婢只知道唐公子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小姐好。他对小姐如何,小姐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不然小姐也不会从小就这么依赖于他,事事对他言听计从……”
从小依赖?言听计从?
听到这里,她陡然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丫头不停开开合合的上下唇,眼神一亮,心中立刻有了定夺。
卖主求荣的丫头,那就先撬开你的嘴罢!
第二日,谢成韫带着元冬去找谢初今。
谢怀山与原配育有三子,长子谢成临,次子谢成鄞,小儿子谢成钦。谢初今是谢成韫三哥谢成钦的独子,在以剑术伫世的谢家是个异类,对剑道不上心,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专攻奇经八脉、奇门奇术。
前世,在整个谢家小辈中,与谢成韫关系还不错的也就只有谢初今了。除了谢成韫,在谢家长辈眼中,谢初今的那点喜好太不入流,上不了台面,因此并不支持。
作为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少年,谢初今也是有些脾气的,譬如,狂傲。能让谢初今服气的人并没有几个,谢成韫是其中之一。前世,谢初今很喜欢找这个与他同岁的姑姑切磋。
来到谢初今的住处,被仆人告知他人正在校场。
谢家作为百年武学世家,有一个很大的校场,专供谢家子弟练剑之用。
谢成韫于是又拖着羸弱的身躯,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气喘吁吁、三步一歇地爬到了校场。
谢家大宅依山而建,谢家校场便设在了半山腰上。
只见校场内数道身影飞来飞去,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定睛一看,谢家小辈悉数在内,真是难得一见的齐聚。谢成韫这才记起大山剑会这件事,谢家子弟这时应当是在为三年之后的大山剑会做准备。
大山剑会五年一次,是武林新人、无名小辈扬名的平台,参与者皆为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武林高手是不屑的。
谢成韫也不去看那些飞来飞去的身影,其中必然不会有谢初今,这小子不喜欢练剑,定是又躲在哪里闭目打坐,兀自钻研。目光扫来扫去,果然,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一身素色的少年,老神在在盘腿席地而坐。
让元冬站在原地等候,她独自朝谢初今走了过去。
还没走几步,被人拦了。
谢初凝拉住她的手,神采飞扬:“姑姑,可是来寻凝儿的?”
“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谢初凝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几分,“那姑姑可有什么要跟凝儿说的?那件事,姑姑可想起来了?”
“没有。”她把手从谢初凝掌中抽脱出来,“你继续练剑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谢初凝愣在原地,看着谢成韫走远的背影,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眼中噙了泪水。
谢初定凑了过来,见妹子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了,凝儿?”
“姑姑她欺人太甚!”谢初凝恨声道。
“姑姑?”谢初定讶然,“她能怎么欺负你?”
“出尔反尔,可恶至极!她明明,明明应了我的!”提剑一挥,将垂在一旁的树枝斩落在地,“气死我了!”
“那就给她点教训。敢惹我妹子,看哥哥给你出气。”谢初定歪嘴笑了笑,伸脚,脚尖将那截被斩落的树枝挑起,脚脖子转了转,猛地伸腿一踢,那截树枝便以凌厉之势朝谢成韫飞了过去,正中谢成韫膝弯。
谢成韫都快走到了,冷不防膝弯吃痛,重重地跪趴在谢初今面前,膝盖传来剧痛,感觉像是碎裂了一般。
谢初今睁开眼,迷怔怔看了谢成韫半晌,眼眸眨了几眨,诧异道:“行这么大的礼,姑姑,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嘶!小,兔,崽,子!
谢初凝一下子乐了,破涕扑哧一笑。
谢初定得意洋洋,“看,治个没用的娇娇女还不容易?”
“哼,到时父亲知道了,治得你哭爹喊娘!”
谢初定不屑道:“哥哥我是这么没脑子的人么?好好学着点!”
说完,哭丧着脸朝谢成韫喊道:“姑姑对不住了啊!这校场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刀剑无眼,姑姑可得小心些,莫要再被误伤了!”
好一个“误伤”,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谢初今依然是一副撒迷怔的模样,若有所思。
“发什么呆,快扶我起来!”谢成韫对谢初今道。
谢初今也不急,将最后一回吞息纳气做完,这才悠悠起身,将谢成韫扶到树下坐好。
“姑姑是来找我的?”
“阿今可否帮我一个忙?”谢成韫不欲废话,开门见山。
“没空,不帮。”少年一口回绝。
我就知道!这小子,还跟前世一样直白!
虽是如此,谢成韫却莫名觉得有些安心。她从袖中取出一本崭新的册子,“倘若,我的酬金是这本《天下奇术观止》呢?”
少年半信半疑地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很快,那老成如古井般波澜不兴的眼中晕开了一圈涟漪,然后一圈又一圈,连音调都拔高了:“你是如何得到的?!”
傻小子,你管我怎么得到的!
她记得,前世她将这本秘笈送到他手中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欣喜欲狂。
这本秘笈却是唐楼送与她的。他当时只是随手一给,话说得也很漫不经心:“碰巧得的,正好你家阿今用得上。”
她对这些奇门异术不感兴趣,接过书随便翻了一翻,但书中的内容却印在了她那过目不忘的脑海之中。昨日唐肃走后,她连夜将秘笈的内容默写了出来。
至于唐楼为何要特意找来这本秘笈,她前世根本不曾想过。如今,她懂了,不过是因为阿今跟她要好罢了。
“姑姑想让我做什么?”谢初今合上书,问道。
“我有些事情很困惑,你可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嘴里套话?”
他略一沉思,又问道:“有是有,姑姑想套谁的话?”
“我的丫头,元冬。”
“行!包在我身上!”
与谢初今合计好之后,谢成韫起身打道回府。
“姑姑,可得留神着些啊!仔细再伤着了!哈哈哈哈!”身后,传来谢初定以及其他小辈戏谑的笑声。
恃强凌弱,难成大器。就算你们的祖父还健在,也要被你们活活气死。她摇了摇头,姑姑我现在没空,暂且放你们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