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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得两位皇子,让朱翊钧连着高兴了好些日子,不仅朝会时面带笑容,就连日讲经筵时,对朝臣的态度都温柔了许多。
王喜姐所出的皇三子身体很是康健,不像有夭折的迹象。朱翊钧觉得自己终于一破多年来大明朝无嫡子继承大统,仿佛受了诅咒般的历史。
国祚得以延续,朱翊钧觉得这是上苍对他最好的恩赐。
王喜姐打生下嫡子后,整个人都感觉活过来了。坤宁宫以往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一扫而空,服侍的都人们也松了一口气。
一日之间,往日叫人闻之色变的坤宁宫成了趋之若鹜的对象。若能挑中了被分到嫡子身旁,日后可是天大的好处。
端看正德帝时候的刘瑾,还有告老离宫的冯保便知。下场虽凄惨,却到底享过了旁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永年伯夫人在宫里一直留到了洗三,觉得如今走路都是带着风的,见了皇三子就心肝肉地叫不停。她闲了就坐在摇篮边上,看着睡着的婴孩,只觉得自己多看一眼,嫡子便会多长一寸。
“乖乖儿,早些长大,便能替你母后撑腰。”永年伯夫人环顾左右,见没人注意自己,她压低了声音,“到时候就给景阳宫和翊坤宫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这宫里究竟是谁当家的。”
说完才觉得舒服,觉得自己总算将这些时日来的心中怨气发泄一空。
因皇三子与皇四子是同日出生,是以洗三也在同一天,吉时都一样。道贺的外命妇分身乏术,顾不得两头。虽都是皇嗣,可地位到底不同。众人都以坤宁宫为重,待坤宁宫结束后,才前往翊坤宫略坐坐。
朱翊钧虽然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嫡子,但对王喜姐终究喜欢不起来,心里更为偏疼郑梦境和皇四子。洗三时候的冷清,他看在眼里,虽无奈,倒也知道没法子。
自王喜姐有孕,再到生下皇子。朱翊钧至多抽空过去看看嫡子,从未留宿。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照旧夜夜歇在翊坤宫。
朱翊钧轻轻摸着郑梦境散开的发,看着她略带青黑色的眼眶,眼里很是心疼,“委屈你了。”
“哪里委屈了?”郑梦境笑道,“奴家身受皇恩,替陛下诞下两儿一女,宫里可有哪一位是有奴家这般的殊荣?”
朱翊钧轻叹,“你知道朕不是说这个。”他从袖中抽出张纸,“朕已经替麟儿取好名字了,洵。”
郑梦境接过那张纸,问道:“嫡子呢?”
“汐。”朱翊钧皱眉,“藩王子嗣多,好些字都已用了。朕也不能叫他们将名字给改了,好不容易才挑了这两个。”
“奴家觉得不错。”郑梦境抱着皇四子,轻轻唤道,“以后便唤你洵儿。”
朱翊钧凑过来,用手指点了点朱常溆的额头,见他闭着眼打了个哈欠,不由笑道:“洵儿同溆儿真真是两个性子。”
郑梦境白了他一眼,“这才几天呢,就看得出来?”
朱翊钧振振有词道:“哪里看不出来了?溆儿好静,洵儿好动。溆儿不爱同你我多接触,洵儿却粘你粘得紧。日后一文一武,一个有主意,一个承欢膝下逗你开心。正好一对儿!”
郑梦境听他越说越没谱,推了推他,“陛下都好几日不曾同姝儿玩耍,她正在屋里使性子呢。溆儿也是,我瞧他日日惦念着你来的样子。哦,说起来,溆儿会翻身了。”
“真的?!”朱翊钧搓了搓手,“那你和洵儿好好歇着,朕去看看姝儿同溆儿。”
郑梦境点点头,“去吧。”
朱翊钧走后,郑梦境将朱常洵放在枕畔,闭目修神。
一点一点被改变了,前世的经历。
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又能做些什么呢?
郑梦境有些跃跃欲试。如今嫡子降生,国本之争应该就不会再出现,朱翊钧也不会因此而缀朝数十年。
自己的洵儿,当能安然做个藩王。
不过叫她有些好奇,朱翊钧似乎已经决定了要将洛阳作为朱常溆的藩地,那朱常洵又会去哪儿呢?
西北偏远,又事多,应当不会。江浙虽繁荣,却也早就藩王林立,插不进去手。
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就是继承前辽王,成为新的辽王。
若是如此,郑梦境还是有几分高兴的。辽王府在江陵,连宅子都是现成的。文忠公家久居江陵,熟悉当地人事。张郑两家现下的交情与通家之好无异,届时应会提点协助朱常洵,免得他做错什么。
有人在身边帮扶,总归能少走些弯路。
不过她心底想的更多的,是让朱常洵远离洛阳。越远越好,免得重演历史。
郑梦境想罢,便决定等朱翊钧提起时,想法子让朱常洵前往江陵。
却又想,朱常溆并未同前世那般夭折,若是他去了洛阳,会不会代替了弟弟,成了替罪之羊?
郑梦境的心又揪了起来。她的目光投向了身边襁褓中的朱常洵。
不过倒也无妨,现下还小,离就藩早得很。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徐徐谋划,总要想个妥帖的方法,让他们都平安。
朱翊钧与精力旺盛的女儿玩到自己精疲力尽才告饶,让爱女大发慈悲地放过自己。泡了澡,除去一身疲惫后,他慢慢走回里殿。
郑梦境倚着隐囊,已是睡着了。未施粉黛的郑梦境,看起来面容安详,一手放在襁褓边,一手搭在腹部。夜风吹过散发,几缕青丝贴在她的脸上。
朱翊钧将朱常洵抱起来,看着儿子边睡边吐泡泡的睡脸,不由轻轻笑出声来。他将孩子交给乳母,自己抽出郑梦境身后的隐囊,让她躺平。而后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的一角,慢慢挪进去。
仿佛感受到朱翊钧身上的热气,睡熟的郑梦境不自觉地钻进朱翊钧的怀里。
朱翊钧嘴角微微勾起,把人搂进怀里。心里想着两个皇子的满月宴。
下一次,他再不要洵儿受这般的委屈了。
洗三后,宫里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满月宴。
“什么?你要将皇四子的满月宴与皇三子的一起办?”李太后想都没想就一口否定,“不可能。哀家不同意。”
“有何不可?他们同日出生,一起办了便不用两处费事。”
李太后真想看看朱翊钧脑子里到底怎么长的,“皇三子是嫡子!皇四子身为庶子能同嫡子一般?你莫非要嫡庶不分?”
朱翊钧并不赞同母亲的看法,“不过一处举宴,哪里就嫡庶不分了?洵儿虽为德妃所生,可仍是皇嗣。”
“是不是德妃的意思?皇上,你太偏向翊坤宫了。”李太后不满地道,“哀家知晓你心悦德妃,但你这般行事,就不怕皇后心里有芥蒂?”
“奴家倒觉得无妨。”王喜姐的身影在门口出现,“给娘娘请安。”
李太后奇道:“你不是正月子里吗?怎么出来了?要是见风了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又道,“坤宁宫里服侍的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怎么就没把你给劝住。不若我这里再拨几个懂事能干的过去。”
王喜姐淡淡道:“是奴家有事相商,特地过来的。都人们哪里拦得住主子呢。坤宁宫的人够多了,就不用娘娘费心调人过去,且留下将娘娘服侍好了,奴家同陛下心里才安生。”
李太后知道她这是恼怒自己先前在坤宁宫安插钉子,这次虽然的确是好意,但自知的确有些过头,便没有计较王喜姐语气中的不善。心中暗叹,日后再想如之前那样,怕是不能够了。
王喜姐看着朱翊钧,“两处办宴,需得花同样的银两,论起来比一起办要多出许多。国库与私帑不丰,实在无需如此耗费。”
李太后把头撇向一边。她在听到王喜姐的声音时,就知道对方一定会和自己唱反调。这事儿帝后都已下了决定,她再怎么说也没用。
王喜姐见李太后不再说话,便知道此事就此定下。
“奴家今日过来,是为着另一桩事。”她转向朱翊钧,“正好陛下也在,不妨一起听听。”
“好。”朱翊钧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七上八下地打鼓。
难道皇后又要进言……
朱翊钧最怵这个。整日听言官的弹劾奏疏还不够,回来后宫还得听王喜姐一次次的“忠言逆耳”。
不过今日他得失望了,王喜姐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德妃连诞两子,奴家有意晋封她为皇贵妃。”王喜姐顿了顿,“不知娘娘和陛下,以为如何?”
李太后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不觉得如何。郑梦境原就有宠,再升皇贵妃,那么现在与她平起平坐的王淑蓉就没有任何的优势了。嫡子尚小,且不知道日后如何。兴许……会夭折也说不准。但皇长子和皇次子仅差了两岁,如今看来,两个都非常的康健。
朱常溆是有腿疾不假,但明仁宗的腿也有残疾。若郑梦境真成了皇贵妃,他们二人一个占长,一个占贵,届时端看哪个天资更好,更能获得朝臣的欢心。
听说皇次子已经开始有早慧的名声传出来了。李太后不知道这是郑梦境有意为之,还是朱常溆确实天资聪颖,总而言之都不是自己所想见到的。
但诞育皇嗣乃是大功,压着不让人晋封,的确有失偏颇。若强行不允,便与李太后一直以来维持的形象有所相悖。
李太后朝王喜姐的方向望着,暗暗咬牙。她就知道,让王喜姐生下嫡子之后,自己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正因为了解王喜姐的性格,李太后才会另挑了王淑蓉来扶持。
可惜菩萨不帮她,事与愿违。
比起李太后的心不甘情不愿,朱翊钧确是极其惊喜。他早就想提出晋封郑梦境的事儿,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郑梦境生育得多,但比起旁的宫妃而言,的确有些快了。现下王喜姐主动提出来,也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的机会。
“就依皇后所言。”朱翊钧望着生下嫡子后,明显与过去有所不同的王喜姐。她眼中的戾气没了,原先消沉的模样则以朝气代替,消瘦的脸上因怀孕生产而丰腴起来,黑黄的皮肤也保养得白皙红润。
这让朱翊钧想起万历六年刚进宫的王喜姐。不过现在的她比起那时,要多了几分成熟的韵致。
可这样的改变,并未叫朱翊钧的心起了一丝涟漪。当一个人心有所属之时,旁的再好再美,都不过云烟而已。
王喜姐比朱翊钧更早就看穿了这一点。生产嫡子时,心里还有几分念想,怀有希冀。生完之后不曾留宿,来了也只是为了嫡子,这样的残酷事实,令王喜姐不得不直面正视。
朱翊钧心中没有她,就连那次生产守着坤宁宫不曾离开,也不过是因翊坤宫所劝。
自然,更多的是看在嫡子的份上。
王喜姐让自己死心,只要教养好嫡子便好了。除此之外,不对郑梦境相谢,她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晋封皇贵妃意味着什么,王喜姐很清楚。
距离后位一步之遥,伸手可触。
她知道一旦这个念头被心腹都人和母亲知晓后,必会招致反对,所以一直瞒着她们,直接向能拍板的李太后和朱翊钧提出。待她们知道的时候,早已就此定下,再无更改的余地。
“既如此,就请陛下降内旨。”王喜姐微微一笑,好人做到底,“满月宴那日宣旨,叫德妃喜上加喜。”
朱翊钧摸着下巴,“这个主意不错。难为皇后想的好。”
王喜姐一福身,“奴家不敢担陛下谬赞。”
郑梦境是个聪明人,王喜姐相信自己抛出的这个橄榄枝,必定会被对方接住。翊坤宫为自己请名医,让序位,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就此交出,未尝不可。
王喜姐既生了嫡子,便一力要将孩子捧上帝位。挡在前头最大的敌人,就是李太后和王淑蓉。李太后不会轻易让嫡子继承大统的,王淑蓉更是一直别有用心。且不知还有什么后招,多一个人总归多一份力。为了孩子,王喜姐愿意做任何事。何况对方还抱有善意。
郑梦境得知朱常洵将和嫡子一同举办满月宴,笑着轻点了点朱常洵的鼻尖,“倒是便宜了你个小东西。”
朱常洵咧开嘴,给母亲一个大大的笑脸。笑声清脆,引来了朱轩姝。她站在郑梦境身旁,把头仰得高高的,嘴里念着,“给我,我要看。”
“好好好。”郑梦境蹲下来,将朱常洵抱过去,“给你看。”
朱轩姝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朱常洵,扭头朝另一边坐着的朱常溆看看。
又一个弟弟。
她转过去,再看一眼面无表情,不搭理她的朱常溆。
新弟弟好像更好玩一点。
朱常洵笑了半晌,身子开始在襁褓中一扭一扭的不安分起来,嘴巴一吮一吮地。
郑梦境让都人把朱轩姝带出去,自己去屏风后面解开衣带,给孩子喂|奶。朱常洵咂巴咂巴喝着奶,眼睛都眯成一道缝,脚蹬地越发有力气。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蹬得厉害的小脚抓住。
“莫要伤了你母妃。”朱翊钧坐下,探头去看朱常洵喝|奶,觉得有些新奇。生朱轩姝的时候,郑梦境的母乳并不多,喂不了多久就交给乳母了。朱常溆比起母亲更喜欢乳母,也没喂上多久。再看朱常洵这副凶狠的模样,好似少喝一点都亏大发了。
朱翊钧的手渐渐从背后摸到肩膀,挑开另一边的衣襟,慢慢往下探。郑梦境动了动身子,“陛下,莫要闹。”
“朕哪里闹了。”朱翊钧凑在郑梦境的耳边,语气中带了几分情|色的味道,“幸好小梦这次奶水足,否则还不知道怎么喂得饱洵儿。”
郑梦境的脸一路红到耳根,虚张声势地瞪了一眼朱翊钧,心里大窘,巴不得朱常洵快些喝完,自己好把衣服穿上。偏儿子喝得打了嗝,还叼着不放,似乎想歇一歇,等会儿再吃。她没好气地强硬把儿子塞进朱翊钧的怀里,背过身用巾帕擦拭干净身体,将衣带系好。
朱常洵见喝不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下哭开了。
朱翊钧熟练地抱着孩子哄,嘴上还不饶人,“小梦你瞧,洵儿不高兴了,真真是严母。啧啧,以后要是授课了,你还不天天打板子。”
“学得不好,自然要挨板子。”郑梦境翻了个白眼,“难不成任由他随着性子来?做个只知玩乐的藩王不成?”
“怎么会呢。”朱翊钧自信满满,“朕是天子,小梦又蕙质兰心,溆儿和洵儿必定不比旁人差。”
“我不指望他们能有状元之才,能把字认全了,不做个睁眼瞎就行。要紧的是明白做人的道理,他日长大就藩后,莫要仗着皇嗣的身份为害百姓,整日奢靡铺张。”郑梦境从朱翊钧的怀里接过孩子,哄地不哭了,放在摇篮里,又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有小梦教着,必不会的。”朱翊钧对陈矩道,“将东西拿进来吧。”
陈矩领命出去,不多时带着两个抬着箱子的小太监进来。
朱翊钧牵着郑梦境过去,将箱子打开。
郑梦境好奇地将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抖开,“这是什么?”好像是衣服,但这种款式她从未见过,“竟然还有个木头做的?做什么用的?”她拿衣服在身上比了比,有些小了,特别是腰那儿。
朱翊钧笑道:“是你父兄寄回京里的,说是在肇庆看见的泰西女子的衣服,觉得新鲜有趣,便买下送来。”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双鞋来,比划着,“衣服许是穿不了,鞋子似乎也大了。”
这鞋也与大明朝女子所穿的平底绣花鞋很是不同。前低后高,脚跟下面多出一块来。
郑梦境放下衣服,将鞋子拿来穿上。“是有些大了。”不过能让自己看起来高一些,她试着走了几步,差点摔倒,幸好有朱翊钧扶着。“鞋子脱下来,朕让匠人依着你的尺寸重新做一双。”
郑梦境把鞋子交给陈矩,重新摆弄起衣服来,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穿上身。
“不忙,改日问问利玛窦,他们应会知道穿法。”朱翊钧有些可惜,暂时看不到郑梦境穿上,“若是不合身,再让针线局去照着做一件便是。”
郑梦境点点头,“不过这衣服怕是穿不出去。”袖子短了,露出一大截手臂来,脖子到胸那块儿好像还袒露着,胸和腰到时候会显出来。虽然她是很感兴趣,但实在太过于挑战礼法了。
“无妨。”朱翊钧含着她的耳垂,朝陈矩摆摆手,示意他带着人下去,“小梦只在朕面前穿便是了。”他将手搂上郑梦境的腰,捏了捏因生产而多出来的肉,嘿嘿笑着,“现在你可没法儿说朕像阿雪了,你同阿雪也一样。”
郑梦境毫不示弱地捏了一把朱翊钧的双下巴,得意地笑,“奴家可没这个。”说完,又捏了一把。手感不错,再捏一下。
“说起来,最近都没看到阿雪。它上哪儿去了?”
朱翊钧拉开郑梦境不断捏着双下巴的手,禁锢在背后,“阿雪找了个郎君,要生小猫崽了。你说,会生几个?”
郑梦境抛了个媚眼,“三个。要是奴家赢了,可有赏赐?”
朱翊钧捏了捏她的鼻子,“财迷。说吧,想要什么?”
郑梦境转转眼珠子,“陛下先欠着,以后奴家有了想要的再说。”
“罢,随你。”朱翊钧觉得腿上一疼,低头去看,见是阿狸站起身来,正抓着自己的腿想要上来。他弯下腰,将阿狸抱起来,“阿狸可晓得自己要做外祖母了?”
阿狸“喵——”了一声,好似回答他的问题。它从朱翊钧的怀里跳下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他们,喵喵叫了几声。
“是想带咱们去什么地方吧?”郑梦境猜着,“陛下跟去看看?”她还没做完月子,在屋子里走走倒是无妨,出不得门见风。
朱翊钧点点头,跟着阿狸出去。
郑梦境脱了软鞋,和衣在榻上歇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阵嘈杂声醒来。
朱翊钧一脸兴奋地回来,“阿雪生了!”
郑梦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在哪儿?”
“就在翊坤宫。”朱翊钧故作神秘道,“你猜在哪儿?准想不着。”
郑梦境觉得自己的确猜不着。狸奴生产喜欢在僻静的地方,躲着人生,轻易不会叫人瞧见。翊坤宫每日人来人往的,实在想不出哪处能让猫儿满意。
“就在姝儿住的偏殿外头的墙根角落。你原不是说那处的野花好看,有意趣,枯了也不准叫拔了吗?如今那处挨着殿,热烘烘的,又有枯草枯花遮掩,平日没什么人过去,阿雪自是满意。”
朱翊钧原想将阿雪一家子抱进来,叫陈矩给拦住了,不觉有些可惜。“陈矩说,那处是阿雪自己挑的,就算抱进来,也待不了多久,指不定明日就带着孩子搬去旁的地方,就再也找不着了。”朱翊钧望着外面,“那么冷的天,也不知阿雪和它的孩儿行不行。”
“陛下若真担心,给它们做个棚子也成了。到时候猫儿们大了,再拆了。”郑梦境想起方才二人的赌约,“阿雪生了几只?陛下快说!”
朱翊钧脸拉得老长,跑上榻来,双手一左一右地捏着郑梦境的脸,“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阿雪生了三个狸奴?”哎呀,捏起来软软的,像团棉花似的。
郑梦境口齿不清地道:“奴家哪里知道。阿雪何日生的?”
“看小猫儿的模样,好似三五日前吧。”朱翊钧有些心疼地松开手,见郑梦境的脸都被自己拉红了,不觉有些后悔下手太重。
郑梦境两手揉着被拉得发红的脸颊肉,“奴家可半点儿不知道,也没人来告诉奴家。”
朱翊钧不无感慨地叹道:“当年阿雪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他用手比划着,“阿狸可比它会藏,拳头大了才带来朕跟前。一眨眼,竟然也做娘了。日子过得真快。”
“可不是,算算看,奴家入宫都四年了。”地龙烧得热乎,郑梦境两眼一睁一闭,就要睡过去。朱翊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身子,“睡吧。”
他又想起满月宴上要颁布的晋封内旨,附耳轻声道:“今年你的千秋节,可得好好操办才是。”
郑梦境迷糊糊地道:“又不是正寿,大操大办就不必了……”话说一半,就又睡过去了。
朱翊钧看着她的侧脸睡颜,只觉得分外可爱。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看到阿雪侧着身子给小猫们喂|奶,和先前给朱常洵喂|奶的郑梦境颇有相似之处。他拉过薄被,给郑梦境盖上,枕着手看着她。
今年的千秋节必定得好好办才行。毕竟是晋封皇贵妃后的第一个千秋节。
几日后,便是满月宴。王喜姐和郑梦境都出了月子。
郑梦境穿着大礼服,带着两儿一女,坐着肩舆去坤宁宫参宴。因带着孩子,琐事繁多,到的就比旁人略晚些。
走进殿内一看,两宫太后已是到了,正坐在上首,王喜姐带着朱轩媖紧挨着她们。外命妇们都围着说吉祥话。
叫人觉得奇怪的是,王淑蓉并未到场,就连皇长子也没出现。
看来前几日听说皇四女病了是真的。
说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一场风寒。但好巧不巧,将病气过给了朱常洛。王淑蓉这下便急了,越发觉得女儿是个扫把星,恨不得她即刻便死了,让儿子好起来。太医倒是开了方子,但有没有给皇四女服下,且要存疑。倒是朱常洛叫王淑蓉紧紧盯着,一碗药不落地吞进肚子里去。
李太后早就和王淑蓉说过,今日郑梦境会收到晋封的内旨。她心里气闷,所以来个眼不见为净,借口朱常洛生病而将儿子拘着不参宴,自己也说要照顾儿女不得过来。
“德妃娘娘来了!”坐在门口的外命妇第一个发现郑梦境到了,赶忙站起来行礼。
今日宫人忙的不行,来的贵客又多,一下子竟漏过了郑梦境,没来报信。
王喜姐将这事暗暗记在心里,只觉得自己最近只顾着嫡子之事,对宫里太过宽容。待宴后,需得像以前那样重新狠狠□□起来。
一群几日不打,就皮痒的东西!
郑梦境领着孩子一路到前头行礼。陈太后让她近身来坐,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朱轩姝左右四顾,觉得这里热闹归热闹,就是吵得她有些脑门儿疼。一扭头,看见李太后独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便赖了过去。
“皇祖母。”朱轩姝趴在李太后的膝头,“皇祖母,抱。”她伸长手,等着李太后将她抱上腿。
李太后看了她一眼,“姝儿乖。”从手上脱下个金镯,“拿去玩吧。”
这些金镯玉器朱轩姝在翊坤宫看得多了,并不觉多稀罕。朱翊钧宠着郑梦境,赏赐流水般往翊坤宫库里搬。郑梦境也由得孩子玩儿,只不许他们弄坏了。她把李太后的镯子推开,在原地跳了几跳,“皇祖母抱。”
李太后几不可见地皱了眉,伸手要去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彭夫人。彭夫人以为李太后是厌烦朱轩姝的闹腾,让自己暗中“教训”一下,便先李太后一步,将朱轩姝搂过去,手伸入袄子侧开的衣摆中,在她腰上狠狠捏了一把。
一直叫朱翊钧和郑梦境捧在掌心宠爱的朱轩姝哪里受过这样的疼,当下就哭开了。偏嗓门还高,一个人竟盖过了所有的人的声音。殿中刹那间齐刷刷地不说话,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上面,看发生了什么。
王喜姐当时顾着同身边的外命妇说话,并未瞧见彭夫人的小动作,并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突然哭了。以她对朱轩姝的印象,觉得她不像是个娇气不懂事的孩子——若真是如此,郑梦境也不会将她带出来。在这种场合闹起来,分明就是不给自己面子,连带她也下不来台。
她犹疑地看着彭夫人,怀疑是她做了什么。
彭夫人没想到自己的举动会带来这么大的阵仗,半搂着朱轩姝愣在那儿,一时忘了言语,也忘了松开。
李太后知道彭夫人会错意,心下暗叹不够机灵,根本拎不清眼前到底是什么情况。虽然觉得人不够能干,却也觉得她对自己颇为忠心,便想开口将人保下来。
不料还没等李太后说话,朱轩姝一把推开彭夫人。措手不及的彭夫人被推得倒退了几步,正好撞上身后的桌子。桌上的摆设掉在地上,全都摔了个粉碎。
王喜姐的脸沉了下来。
朱轩姝跑回郑梦境的身边,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抽泣道:“母妃,这个奴才拧我。”说话声音不轻,坐得近的几个外命妇都听到了,接下来一个传一个,全场哗然。
李太后身边的一个夫人,竟能对皇女下手?!
郑梦境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低声安慰着女儿,“姝儿乖,咱们等会儿再说。”小孩子忘性大,等下不疼了也就没这回事了。
朱轩姝抽噎着,用手背不断抹着泪,“母妃不欢喜我了。”她拉过郑梦境的手,摸着自己被拧到的地方,“姝儿疼。”
女儿受了委屈,郑梦境心里当然难受。但今日实在不能当众发落彭夫人。且不说李太后愿不愿意将这个为了治疗眼疾而特地从宫外请来的民间妇人施以责罚,便是素日对下人严厉的王喜姐都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落人。
郑梦境轻轻揉着女儿被拧到的腰部,柔声道:“母妃哪儿不欢喜姝儿了?母妃给你揉揉好不好?揉揉就不疼了。”
朱轩姝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擦泪的手背上湿漉漉的,但心情已经好很多了。她把头靠在郑梦境的肩头,由着母亲给她擦干手,又轻揉着疼处。
李太后知道众人都在等自己发落了彭夫人,但这时候责罚自己的人,便是落了面子,可又不得不出声。她最怕郑梦境借着女儿不依不饶的,如今见她把朱轩姝安抚下来,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彭氏!”李太后双目一瞪,还没说如何处置,就听王喜姐凉凉地道:“彭金花的事稍后再议不迟,娘娘莫要坏了今日的好心情。”
李太后咬牙,等宴后朱翊钧知道了,怕是彭氏不仅会被赶出宫,命还有没有都不知道。
王喜姐明白郑梦境不欲生事,便对女儿道:“姞儿带妹妹去里头玩儿吧。你先前不一直说想和妹妹玩吗?如今病好了,也不怕给过了病气。”
朱轩姞长朱轩姝三岁,过了年便八岁了,比起还懵懂不知事的皇妹更明白事理些。她朝王喜姐点点头,跳下凳子,过去拉朱轩姝的手,细声细气地道:“妹妹同我一道去玩吧?我有好多好玩儿的。”
朱轩姝对这位皇姐有些陌生,但不妨碍心生好感。她同母的两个弟弟还小,且都是皇子,便是玩也玩不到一处去。边上又有郑梦境哄着,便点点头,从母亲腿上跳下来。
两个粉雕玉琢的皇女同长辈们见了礼后才走。朱轩姞落落大方,又是个细心人,见朱轩姝从腿上跳下来还叮嘱她仔细别崴了脚。朱轩姝哭得打嗝还没好,说话声儿带着略哑的哭音,听上去可怜又可爱。
陈太后等两个皇女走了之后,朝身边的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会意地跟了上去。
殿内的谈话声又起,好似刚才不曾发生过一般。
李太后让彭夫人退到殿外守着,另换了田夫人进来服侍。
陈太后的嬷嬷跟着皇女到了偏殿,趁朱轩姞去拿东西的时候,哄着朱轩姝脱了衣服。“殿下衣衫脏啦,等会儿出去见人就不美了。老奴与殿下更衣。”
朱轩姝有些扭捏,毕竟没见过,但到底还是点了头。
嬷嬷一件件将衣服脱去,最后脱到只剩里衣,状若不经意地掀开了衣摆,看到腰间的乌青倒吸一口气,心里骂道,下手不知死活的贱蹄子,金枝玉叶是能这么虐待的吗?!
朱轩姞正好抱着玩具过来,不防看了个正着,也是对彭氏不满。起先还当朱轩姝小题大做,是个娇气的女孩儿。现在看来真真是错怪她了,若换成自己,怕是早就疼晕过去。她放下手里的玩具,很是心疼地摸着伤处,“妹妹疼不疼呀?”
朱轩姝点点头,“疼的,刚被拧的时候可疼了。”她歪着头,感受了一下,“比方才不疼了一点。”
“不疼了就好。”朱轩姞摸摸她的头,“我同你一起玩。”
朱轩姝大力地点头,不断催促着嬷嬷赶紧给自己把衣服穿上。
嬷嬷替她穿好衣服,在一旁坐着看着姐妹两个玩得不亦乐乎,就起身离开了。她回到正殿,在陈太后耳边轻语一番,手上还不断比划着。陈太后越听,脸色就越阴沉。
郑梦境心知她们必是在说女儿的伤处,方才碍着人多,她没敢看,如今倒是知道了大概,想来伤得不轻,眼泪差点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