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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梦境捏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朱常治刺溜了一下快掉下来的口水,揉着脸颊,在嘴里活动着微微发木的舌头。
朱常溆看着纸上晕开的墨迹,微微皱眉,又迅速松开。他将笔搁在笔山上,“母妃,我们在商量着火器的事。”
“火器?”郑梦境没见过,但到底还是听说过的,“我听说朝鲜那边儿缴获了倭人用的火器,送到你父皇那头去了。”
朱常治点头,“我们都瞧见了,还玩儿了呢。”他双手张开,比划着,“有这么长,这么大,摸起来冷冰冰的。皇兄说里头没装火药,所以打不着人,但见我玩,他还是担心。”
郑梦境扫了眼他,“你个没轻重的,当然得叫人操心。”她探头朝零碎画着些东西的纸上看了眼,“你们这是在……画火器?”
“是。”朱常洵朗声道,“倭人的鸟铳要比咱们大明的好,若能仿制后分发给兵士用,便是添了利器。”
郑梦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比起几个儿子,她对这个东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不过你们也没学过这个,就这么照葫芦画儿,能有用?”她挺直了腰,把目光从纸上移开,“还是得寻个先生来教吧?”
虽然自己不懂,但只要是对大明好的,做了也并无不可。儿子想学,那便学,技多不压身,指不定以后哪天用上了呢。
朱常溆倒是想过找人来教,但朝上对火器研究透彻的并没有几个人,而且职位低下,轮不到他们来教皇子。“工部兴许有几个人会懂,不过也只怕是知道皮毛,这样的人来教,倒不如不教。”
“也是,免得误导了你们。”郑梦境将这事儿记在心上,想着让宫外的兄长替他们寻个好先生。
朱常溆原想让母亲去同父皇说和说和,将徐光启给叫进宫来。可转念一想,徐光启此时大抵还在忙活着科举,他在三十一年的时候才考中进士,现在却是不知道身在何处,就是要找也不容易。
朱常洵却有几分不明白,“母妃,你说火器既然是个好东西,为什么朝臣都不重视?”既然是打仗的利器,自当该人人都有一个,届时无论是对上北夷,还是倭寇,都能用得上。
郑梦境哑然,这些东西她并不懂。
回答他的,是朱常溆。“因为大明朝并非连年战事。”他顿了顿,“永乐八年,征交趾,大明习得神机枪炮法,祖宗特置神机营。正德、嘉靖年间,佛郎机人觊觎我朝,海境战事不绝,又得佛郎机炮。只有战事一起,且大败,才能叫人吃得教训。”
朱常洵若有所思,“宁夏之乱,大明胜了,所以大家就只想着赢,而不去想着输了的时候会怎样。现今碧蹄馆大败,所有人都知道了倭人手里的鸟铳要比咱们的好,所以才特地送来给父皇。”
“是这个理。”朱常溆点头。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图纸上,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松开。
因前世之故,他对火器并不十分了解,所以即便如今想要仿制红衣大炮也做不来。但鸟铳的确会在之后起了大用。只这次,万不能都放在库房里烂成废铁,得派上用场才是。
郑梦境有些糊涂,“你们说的鸟铳,虽然厉害。可先前的平壤不是大胜?那时候倭人手里也有鸟铳啊,怎得咱们就胜了?”
朱常溆摇摇头,替母亲分解道:“平壤咱们能赢,是因为有火炮。倭人越海渡洋,纵国内有火炮,也运输不及。但火炮威力虽大,却也笨重,不及鸟铳轻便,单人即可取用。一门火炮需几人同时协作才能发挥作用。”
“所以这次,因火炮没能送到碧蹄馆,所以咱们输了?”郑梦境试探着问,竭力想让自己学更多的东西,弄清一些本身不知道的事。
“有一部分的缘由在里头,但不是全部。”朱常洵道,“儿观舆图,碧蹄馆的地形狭隘,听说又多泥泞水田,并不利于骑兵作战。火炮笨重,怕是也难以送至前线使用。”他扭头看着哥哥,“皇兄说得没错,这种时候,火炮固坚利,却也比不上火铳。”
朱常治仰着头,老神在在地道:“母妃,这些东西都是男人家该知道的。妇道人家就别管这些啦。”
郑梦境虎着脸,“谁同你说的?妇道人家怎么啦?你自己个儿还是妇道人家生的呢。我告诉你,小看了妇道人家,日后保不准自己就跌在妇道人家手里。”
朱常溆闷笑,“治儿却是想岔了。本朝石柱宣抚使家的秦贞素虽是女子,却也是善战的好手。其麾下的白杆兵,远近皆知威名。”
“更有花木兰、梁红玉。”朱常洵附和道,“咱们身上穿的绸缎,还是妇人养蚕织布得来的。”
朱常治缩了缩脖子,硬着嘴,“可是先生说妇人……无才便是德。就该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处理庶务。”
“哪个先生说的?”郑梦境眉毛一挑,“等会儿我就去见你们父皇,叫他给你将先生换了才是!有这等先生教人,还不把你给教坏了。”她心中冷笑,此等迂腐之人真真是读书读傻了。只可怜了他家的老母和妻女,受此等人的白眼。
朱常溆见弟弟的懵懂模样,耐心教导,“先生说的并不一定就是全对。治儿,人之所以同草木牲畜有区别,”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又点了点额头,“乃是因人能七情六欲,能思考。父皇虽是天子,却也有错的时候。唯有圣人之言,才是真正儿地没错。”
郑梦境冷哼一声,“我瞧着圣人也并非全对。说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哪里难养了?”
朱常洵歪头,瞄了眼画纸,有些遗憾,“若是能学怎么用火铳就好了。”可惜父皇和母妃绝不会应允。
郑梦境见不得儿子这模样,便道:“待你再大些,我就让你父皇请了先生来教。可好?”顿了顿,“但是你得先学会了骑射。现在十箭能中五箭,却是很了不得了。你若能十箭中个七八箭,母妃就去同你们父皇说和,好不好?”
朱常洵顿时开了颜,“果真?儿子知道火器不比弓箭,更能伤人,我会小心的。”
“自然。”郑梦境笑弯了眼,“母妃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有分寸就好。”
朱常溆目不转睛地望着画纸,冷不丁地道:“听说海境多海贼,不知道史公公会不会撞上。”
海贼?!郑梦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还欠着史宾的人情没还呢,若是就此阴阳相隔,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说不好。”朱常溆将画纸收了起来,“佛郎机人盘踞马六甲,既然他们能与大明朝做营生,将火炮这些东西货于咱们,那海贼也能同他们买。不过是钱多钱少罢了。”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道:“所以海贼也有火炮这些东西?”
朱常洵头一个回过味儿来,“可不止。兴许佛郎机人还能将他们的船直接给卖了给海贼。听说佛郎机的船,可比咱们建的要好上许多——都能出远海呢。”
郑梦境额际的青筋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心口也闷得发慌。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应该……不至于吧?”
不是说海境犯境大都是倭寇吗?
“母妃,犯我大明海境的不仅仅只有倭寇,还有不少假倭。他们本为汉人,因故流亡于海上,不打家劫舍,又何来的银钱度日?过惯了这等不劳而获的日子,哪里还想着回来耕种。”朱常溆冷笑,“假倭可不用纳税,抢了多少都是自己的。”
郑梦境深吸了一口气,跌坐在绣墩上,只半个屁股靠上,一时没坐稳摔在地上。几个儿子赶忙将她扶起来,“母妃!”
“我只知海商利丰,却上不知有这等险情。”郑梦境顾不上擦脸上的泪,“只盼着史宾能灵醒些,采办的货物都没了,也就罢了,咱们再凑些钱便是。命留着才是顶要紧的。”
朱常溆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竟然惹得母亲难过,忙劝道:“许运气没那么坏呢?我看史公公在宫里的时候,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凡事想的通透,断不会有性命之虞。母妃且安心。”
儿子的话丝毫没能安慰到郑梦境,之后一连几日都从噩梦中惊醒。不是史宾出海遇上海贼,首级被砍下挂于船头。就是货物被劫掠一空,史宾叫人从船上推到海里头,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抱着浮木漂泊着也遇不着好心人来救,最后命丧鱼腹。
朱翊钧见她成日提心吊胆,也看不下去,便道:“你既这般担忧,朕差人去月港跑一趟探探消息。可好?”
郑梦境忙不迭地点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给抠出洞来,心里只盼着传来的是好消息,史宾真个儿没事才好。
派去月港的人第二日就启程离开京城,一路南下,路上并不耽搁。到了月港后,他才知道,史宾才离开了半个多月,便是按路程来算,离回来还早着。海上传输信件不如陆地上方便,留守在月港的人也得不到信。
来人无法,只得也一同留在月港,等着史宾回来。
不知是想什么来什么,还是史宾的运气真个儿就那么差。他头一次出海,就撞上了海贼,而且这名海贼来头还不算小。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朝大明海境的反方向而行。
史宾与同行的船工们被绑住了手脚,捆在桅杆上。
周围的海贼们露着膀子,不时地叫嚣着这次发了大财,三五成群地在甲板上摇着骰子,吆喝下定离手。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跪在甲板上擦洗着,他们的身上有被鞭打的痕迹,脸上的表情木然,机械地重复着擦洗的动作。
大概是同自己一样,被掠来的海商,最后成了奴隶。史宾心里想着。上了海贼的船后,他试过扭开绳索,但不知海贼们是怎么打的结,怎样都挣不开。
努力几次都无法后,史宾也歇了心思。空浪费力气并没有用,还不如留着之后寻找时机逃跑。他们被劫已经将近一天了,别说一口饭,就连水都没给喝。
甲板上的人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史宾打起精神,努力忽视腹中难耐的饥饿和喉咙因缺水而火辣辣地疼痛。来人必然是这群海贼的头领。他想着。只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们。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年轻人渐渐出现,被人群簇拥着。他扫了眼被捆起来的史宾等人,声音有些奇怪的低哑。“干得不错。”
“干下这一票,咱们起码一年都不用出海了。”年轻人身边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搓着手,说话声音有些偏高,心中的激动难掩。
这位壮年男子同船上其他人一样,都光着膀子,手臂和腹部肌肉隆起,一块块清晰可见。他的头发蓬乱着,草草用了个绳子一系,露出来的皮肤是被海风吹成的麦色。
与旁人不同的打扮,越发显得那个年轻人与众不同。坐实了史宾心中的猜想。
年轻人在奴隶搬来的杌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史宾,“看样子,你是他们的头儿?写封信,让你家里人寄些银子来,钱到手了,就放人。”
史宾扫了一眼那人,垂目道:“我没有家里人。”
“孤儿?”年轻人有些诧异。一个孤儿竟能置办下这么多的钱财?他早就看出史宾是头一次行海商,否则不会走与旁人不同的路而被劫。能拿出这么多钱行商,恐怕他在陆地上有更多的钱。
年轻人的眼里起了贪婪,心中对史宾与自己相同身世的怜悯一闪而过。他轻笑着,朝那些拼命擦洗甲板的努力扬了扬下巴,“要么,让人送钱过来。要么,就和他们一样。”
史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中所包含的意思不言自明。
“如果两个都不选。”他从腰间拔出根鞭子在手里把玩,“那就只能不好意思,请你去海里游一游了。近来失事的海船少,海中之鱼腹内饥饿得很。想来公子定有菩萨心肠,愿意以身相侍。”
周围的海贼们慢慢靠近史宾和船工们,好些个脸上都带了疤,再露出狞笑,竟吓得几个船工出了尿,当下就晕了过去。
“想的如何了?”年轻人从杌子上起来,用鞭子拨开人群,走到史宾的面前,蹲下身来。
史宾动了动嘴,发觉脸上有些不对,但双手被缚,没有任何的办法。
年轻人的眼睛尖,用手捏着史宾的下巴将他脸转过来。“我说呢。”他笑着伸手,将史宾脸上贴着的假胡子给撕了。不顾史宾越来越白的脸色,伸手往下一摸,“原来竟是个太监。”
身份被揭穿,史宾的脸色极不好看。
听说被绑着的人是太监,船上的海贼们登时群情激愤起来。
“就算有钱送来,这人也该杀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俺家里人就是叫皇帝老儿给逼死的!”
“该杀!该杀!若不是什么狗屁天子授意官府逼交税赋,我岂会背井离乡,飘亡海上。”
缺了口的刀剑乒乒乓乓地敲击着,每一声都好像是史宾的催命符。
年轻人一改方才的闲适,拉起史宾的衣襟,凑近他。“你可知道我是谁?”年轻人冷笑,“万历四年,奸贼吴慕康受狗皇帝的旨意,与佛郎机人联手,于吕宋海境杀我父林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就是老天想留你,我也留不得你。”
史宾心中愕然,此人竟是林凤后人?!
年轻人站起身,想看蝼蚁一般俯视着史宾,冷声道:“将这些人统统捆起来,给我一个一个地推下船去!”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史宾被推搡着起来,捆在桅杆上的绳子被松开,手上的绳子却被加固了。
“且慢。”史宾扬声道,“落入你手,要杀我,绝无二话,但还请让我做个明白鬼。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林凤儿。”年轻人冷笑,“林凤之子,便是我。”
史宾淡淡道:“林凤儿?好个姑娘家的名字。”身后的海贼将他退了个趔趄,“狗皇帝的走狗,也敢嘲笑我们?!”
林凤儿却脸色一变,“把他给我带进来。”说罢,走回船舱。
海贼们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发生何故。但既然是头目开口,自然要把人给送进去。
保不齐,是他们那喜好男风的首领看中了细皮嫩肉的史宾,一下子有些舍不得下杀手了呢。
海贼们脸上笑得暧昧,将史宾推进了船舱中。长得好果真划算。
船舱内,二人默默对视着。没等史宾开口,林凤儿就一个耳光甩上他的脸。常年在海上为贼的他力气比陆上许多男儿还要大上几分,史宾挨了打的侧脸,登时就肿的老高。
吐出嘴里的一口血水,史宾舔了舔嘴里被咬破的地方,转过脸木然地盯着林凤儿。
林凤儿一把拎起他的衣襟,脸上的表情狰狞又惊奇。他的声音不再有奇怪的沙哑,而是恢复了原本的俏丽。“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不是嘴上贴了假胡子,用衣服遮住脖子,叫人看不出喉结,就能被当作男子的。”史宾淡淡道,“当年林凤逃离吕宋,听说是去西边儿了。你若是他的儿子,没道理不带上你。”
“所以,你不仅是女儿,还是庶女。”便是海贼,也是重嫡庶的。听说当年林凤逃离,路上将嫡妻和几个嫡出的儿子都给带走了,没听说有带上妾侍和庶子女的。
林凤儿磨着后槽牙,“你知道的真是有点儿太多了。”
“猜的。”史宾苦笑,“我若真知道许多,就不会往这条路上走了。”
林凤儿松开史宾的衣襟,回到椅子上坐下。她现在不能放走史宾,若人在推下去前,将自己的身份暴露于众人面前,恐怕下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她自己。
海贼们以强为尊,她没有足够的武力值,每每比试都是讨巧。手下这些人,之所以还愿意听她的话,更多的是因为她够聪明,善计谋,会说佛郎机话,同马六甲的佛郎机人打交道,从而换来能安身立命的火器。
史宾的双手在被推进门的时候就解开了。他扭了扭手腕,“所以……你现在作何打算?还要将我杀了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林凤儿铁青着脸,将头扭开。这艘船是她向佛郎机人买来的,是他们淘汰下来不要的船,隔音非常差。她自己都时常能在睡觉的时候听见外头的哄笑声,难保史宾死前不会一嗓子把真相给嚎出来。
史宾试探着问:“你们还在吕宋?”
“怎么可能呢。”林凤儿苦笑,“吕宋现在满是佛郎机人,我就这么一条大船,怎可能与他们为敌。”父亲的基业,她注定抢不回来了。
史宾通过林凤儿的只言片语,估量着这批海贼的人数。方才在船上,目测越有三四十号人。他自己的那条船上还有一些,不过并不多。如果林凤儿手里所有的壮汉这次倾巢而出,那么她的大本营,算上老弱妇孺约有一百来号人。
果真是并不多。这么些人,根本不可能与佛郎机人相争。何况一旦兴兵,大明朝也不会坐以待毙,昔年联手围攻之事会重演于今日。
林凤儿从史宾闪烁的眼神中看出他心里想的事,讥讽道:“别想了,想再多,你也不可能只身一人从我手里逃出去的。岛上的人也不会帮你。”
史宾不置可否。“可容我写一封信回月港?”看来他是有负陛下和娘娘所托了,幸好当时没有全都一起出来,月港还留了几个人,库房所存的财物足以应付第二次出海——大都是瓷器、茶叶和丝绸,这些东西保存得当就坏不了,尽快出海售卖就能全部回本。
“写信回月港?!”林凤儿大笑,“你当我是傻吗?将你带回去之后,替你跑腿送信?让大明来围剿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女人,所以就觉得我看起来特别傻?”
史宾微微愕然,摇头道:“没有,你能撑下来,很是不易。寻常女子断做不来这等事。”也是自己想岔了,信中内容必会叫这些人知晓,到时候他们只要守在必经之途,岂不是羊入虎口?
林凤儿嗤笑,“傻子。”她一条腿高高抬起,踩在椅子上,半点没有寻常大明妇人循规守旧的模样,反倒充满了不羁与野性。
“在回岛之前,你就给我呆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林凤儿沉吟,“我会让人把你的饭菜都送进来。你记住,一个字都不许多说。”她疵着牙,“要想活命,最好听我的话。”
史宾点点头,“林姑娘放心,我惜命的很。”
“呵。”林凤儿起身往外走,半截儿,又转了回来,将史宾的双手给绑起来,“我还是不放心。”
史宾非常配合地伸出双手,等她绑完了,问道:“脚呢?要不要用东西把我的嘴也给堵了?”
林凤儿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在海上,你即便有脚也逃不掉。绑住你是怕你吃不了苦自尽。”听见史宾肚子里的咕噜声,她弯了嘴角,“饿了?我找人给你送东西来。”
“有劳。”史宾施施然地坐在榻上。忽而又站了起来,“这是你的屋子?抱歉,我唐突了。”
林凤儿到底是姑娘家,自己怎么能坐在人床上,实在太过逾越了。
林凤儿倒是无所谓,“反正你是太监,我怕的什么。”说罢,开了门径直出去了。
门口几个贴着门偷听的海贼们因林凤儿突然开门,一个接一个地摔倒。他们跌跌撞撞地起来,红着脸,“大、大当家。”
林凤儿恢复了低哑的声音,“好听吗?”
海贼们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
“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无情。”说罢,脚下一转,去了厨房。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捅了捅最高的那个,“喂,二当家,该不会老大就喜欢那种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吧?”
高个儿的男子正是方才林凤儿第一次出现时跟在她身边的,他们两个打小就认识,其父原是林凤的手下。他也是所有人中唯一知道林凤儿是女子身的人。
方永丰铁青着脸,朝被关上的门呸了一口,掉头走了。
矮个的男子摸不着头脑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二当家这是怎么了?”
边上一个方蓄起胡须的半大小子笑得淫|荡,“大概……就是岛上婆娘们说的吃醋吧。”他早就看出二当家对大当家有意思了。
“去去去,少胡沁。”矮个男子拍了下他的脑袋,“才多大点年纪,就知道这些玩意儿。有这功夫,还不多去看看舆图。”
小子摩挲着生疼的后脑勺,“哦——”了一声,心里念着等回了岛就同他婆娘告状去。
林凤儿端着一个玉米馍馍和一小叠腌菜,出现在他们身后。“有事儿?”
两个人赶忙摇头,在她的的瞪视下逃开。
林凤儿推开门,把吃食放在桌上,给史宾松开了手,“吃吧。”她自己从碗里拿了个腌鸡腿,转了个圈在椅上坐定,翘着脚美滋滋地啃了起来。
史宾也不嫌东西差,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拿起馍馍就着腌菜吃起来。
林凤儿拿着鸡腿啃得满嘴油,讥笑道:“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吃相真是文气。”
手里没有帕子,史宾只能用袖子擦了擦嘴,“习惯了。”
“吃完了?”林凤儿把鸡骨头往空碗里一丢,端着就要出去。
史宾叫住她,踌躇了一下,“他们……似乎过得很好。”从方才门口几人的对话中,他很确定。
林凤儿上下打量着他,“与你何干?走狗。”话虽难听,但语气中遮不住的骄傲。
史宾也不计较。他原本心里只想着如何逃回月港去,重新东山再起。现在却换了念头,如果能同林凤儿打好关系,摸清大明海境周围的海盗出没,日后出海就会容易许多,起码能逃得开。
也不知道林凤儿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次离开她并未将史宾的手再给绑起来。史宾在小小的舱内走动着,手摸过用新木补过的柱子。
想来起事后,林凤儿过得必不容易。
心思一转,史宾想起了另一位在他看来,也过得极不容易的人。离开京城数月,不知她如今在宫内过得可好。
娘娘。
此时的郑梦境,正在宫里和朱翊钧商量着要给儿子们找人来教火器的事儿。
“可以先不教他们怎么使,教会这是个什么东西就行。”郑梦境竭力地说服着,“总不能真教出个不食五谷之人吧?现今天下……不是特别……太平。”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若哪日遇上了,认得那东西,自己还能逃一命。”
朱翊钧听了她说的“不怎么太平”的话,眉头皱起,“不过是北境和东南的海寇,能有什么不太平的。大不了届时就藩让他们上湖广去就是了。”
现在是这么个理,但日后呢!郑梦境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有心向学本就是好事。兴许……他们是这块料呢?保不准日后新制了火器,把那佛郎机人也给赶跑了,也不是不可能啊。”
“罢罢。”朱翊钧叹了口气,“总说不过你。那朕就着人从工部寻个人来同他们分说一二吧。”
郑梦境忙道:“且不忙,奴家听溆儿说,工部的人不善此道,若只懂个皮毛,还不如他们自己个儿看书呢。”
“书?什么书?”朱翊钧有些糊涂,“朕怎么不知道?”这种书市井上绝不可能售卖,天家的藏书阁里也没这等书。
郑梦境有些茫然,“奴家也不懂这些,不妨等溆儿回来了说说看?”
“也好。”朱翊钧理了理衣服,长吁一口气,“近来朝上整日就顾着吵闹拾遗之事,朝鲜之战也顾不及了。他们、他们……唉。”
郑梦境收好手里的绢帕,替有些头疼的朱翊钧轻轻揉着穴道,“他们又怎么了?哎,朝鲜那边儿,咱们可赢了?”
朱翊钧苦笑,“哪那么容易呢。朕看了战报,大明朝的水师,竟还比不上朝鲜的。”朝鲜庆尚右水使元均与全罗左水使于闲山岛会师后,遇倭船三十余艘,二人击沉二十六艘。朝鲜之战的海战,几乎都是朝鲜人自己打下来的。
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有不甘的朱翊钧转念想到了史宾。
大明的水师尚且如此不济,更遑论史宾买的商用私船。上头应该没什么火器吧?没有火器的船只,若是遇着海贼倭寇,还有佛郎机人,岂非得束手就擒了?!
朱翊钧暗暗咬牙,心里有些不忿。正因水师不利,才叫海寇侵袭沿海。可阁臣们似乎都不太赞同火器的仿制,大明朝本就在这上头有些吃亏,若再不加把劲,恐怕沿海一带就要叫缓过气来的佛郎机人给占了!
大明朝的舆图,看着大,可实际上有不少都只是依附于大明而已。很多地方,并不能直接控制。实际能缴纳税赋,旨意送抵且实行的,只有舆图上将近一半的地方罢了。
朱翊钧近来看舆图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每每将目光投于周遭诸国,他的心就越来越往下沉。
步步蚕食,当年两宋就是这么被一举攻下的,直至亡国的。
大明绝不能亡在自己手上!
“漳州还没信传过来吗?”朱翊钧问陈矩,“这都多久了?”
其实早就有信传送进京了,只是陈矩一直琢磨着,不敢将信给天子同皇贵妃看。见他们近来事多,也不提起,心里正放松,谁料今日天子一时竟想了起来。
陈矩跪伏在地,“奴才有罪。”他差人去乾清宫拿信,“史公公的信,其实早就到了。只是奴才不敢给陛下看。”他飞快地往上看了一眼,“怕……陛下同娘娘,担心。”
此话一出,郑梦境立即就明白了。史宾怕是出事了。她身子微微往后倒,有些发软地靠在朱翊钧的身上。
“小梦别怕,不会有事的。”朱翊钧把人扶住,自己的心怦怦跳得飞快。史宾出事,就意味着自己给出去的几万两银子也全都打了水漂。
信很快就送到了翊坤宫。朱翊钧展开信,细细看起来,郑梦境也不管不顾地凑过去看。
信上不过短短几句话。言明史宾已多日不曾有消息传来,但有回月港的海商说,远见到史宾的船叫海寇给劫了,他们怕惹事没敢上去搭救。现下怕是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这是说,是说……”郑梦境急得快哭了,扯了扯朱翊钧的衣服,“不会有大事的吧?人当是还活着?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瞧不着史公公的尸首,奴家断不会信的!”
朱翊钧轻轻拍了拍她,面色沉如古井。若那些海商说的是真的,那么史宾现在怕是已经落入海寇之手,他能不能活下来,全靠海寇的一念之慈。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大明的水师太过孱弱,无法震慑住周遭海寇。史宾不过是众多被劫的海商之一,往前还有更多的人遭遇不幸。往后,若水师再不兴起,亦将有更多的人受难。
朱翊钧有心想要在大明全国搜罗懂火器之人,但他也明白此举之艰难。世人以士农工商排列,士林最为清贵。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的人,家境绝不会太过穷困,相反,正因为是富贵人家才会有闲钱去买来这等书给孩子看。这些人,也是越发看重科举之人。
若自己真能招来人,如何安排官职?非科举晋身,他们再有才干,也只能游离于底下的小官小吏。若以武入朝,更加叫文官看不起。
恐怕更多的,知道火器和有心开发新式火器的人,还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科举之上,就是去招徕,也不会有太多人愿意以此晋身的。一着不慎,就是天子身边的近佞。
朱常溆听说父亲找自己过去,下了学后同兄弟们匆匆道了别,就先回了翊坤宫。“父皇,田公公说父皇唤儿过来。”
“不错。”朱翊钧理了理方才有些混乱的思绪,“朕问你,你从何处听说有人会撰写火器这类书的?”
朱常溆看了眼郑梦境,发现母亲朝自己点点头,目光中满是鼓励。他微微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父皇这是打算兴火器吗?”
朱翊钧不欲让儿子知道自己的盘算,打了个哈哈,“你母妃说你们想学火器,但工部的人不合适。若是有人能写得好此种书,必也精通此道。此等人才大可寻来京里,给你们讲课。”
“孩儿听董先生提过,就是那个善书画的。”朱常溆绞尽脑汁,才想起这么个人来,“说是他一同去考乡试的一位同窗,似乎懂一些这个。”
“你说的是董玄宰?”朱翊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还有认识懂火器的人?朕……怎么没听他提过?”
朱常溆拱手,道:“董先生只善书画,而不善庶务,兴趣喜好不在于此,略提一提已是很了不得了。”
“也是。”不过董其昌早就借病致仕了,当时作为讲师,也只教了皇子们一年罢了。“既如此,朕就差人去松江问问。哦,对了,他可有说那人是谁?”
朱常溆看也不敢看父亲,生怕自己的眼神透露出小心思,“好像也是松江那一带的人,似乎是出生在太卿坊的。溆儿只知道他姓徐,同董先生一起考的时候落了榜,旁的都不知道了。”
朱翊钧点点头,“好。你既有心想学,父皇替你将人寻来便是。”科举不是易事,既然落榜,想来科举上必是有些艰难,若家境不好,还可以利诱。
“谢父皇。”朱常溆拜了一拜,心里想着等徐光启入京后,自己该怎么说服父亲将一部分军费投到火器中去。
亡国之恨,他不想再尝一次。必要让努|尔哈赤吃个大亏,才能叫他心中再无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