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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还没出孝,郑国泰先将去湖广开办纺织的事儿暂且先搁下。趁着还在京里,将郑梦境交代的事儿给办了。如他所预估的时间,不过半月余的功夫,就将名单上的驸马人选都查了个底朝天。
郑梦境从刘带金的手里接过暗访后得出的几张纸,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杨春元和冯邦宁是早早地就出了局,不过剩下的,在她看来也没好到哪儿去。
“就这德性……也想娶公主?”郑梦境哑然失笑,“兄长不觉得可笑吗?”
郑国泰晒然,“皇家事,我怎能多议。”他将手拢在袖子里头,咂巴了一下嘴,“不过嘛,就咱们家,我是断不会点头让你侄女儿嫁过去的。”
郑梦境将纸拍在手边的桌上,力道大得连桌上茶碗里的茶汁都蹦了几滴出来。“做梦!”
不行,这事儿她必须上坤宁宫去同娘娘通个气。
当下郑梦境就让人将兄长送出宫去,自己叫了肩舆,让人抬着跑了趟坤宁宫。两人一碰面,她就把郑国泰带进来的消息一一告知,大家顿时都犯了难。
“娘娘,照奴家来看,上头的人一个都不行。”郑梦境皱眉,“陛下究竟是怎么定的人?还是底下那起子小子收了贿赂胡乱给塞进来的?”
王喜姐张了张嘴,低垂着头,没说话。半晌,她低低地道:“能有什么法子?我们都在宫里头,哪里知道那么多?寻常人家嫁女儿,哪个不是亲自上门去相看的,再不济也得问问几个交好的,打探打探。”
语气中颇有几分惆怅。
“可不是,我们素日里拘在后宫,同个睁眼瞎子有什么分别?”郑梦境苦笑。不过很快她就打起了精神,“娘娘,不妨事的。先前不知道,不打紧,现在晓得了,可断不能就这么轻易将媖儿送出去。”
王喜姐还有些担心,“那陛下那儿……叫身边的人一串掇,怕是就应了吧?”
郑梦境怕朝臣,怕内监,最不怕的就是朱翊钧。她拍着胸脯打包票,“陛下那儿就由奴家来,娘娘只消再好好打听哪户人家有公子便是。”她歪着头,略想了想,“顶好是富户乡绅,即便是武官,也别寻那等家里穷的。仓禀实而知礼节,穷人家连吃饱肚子都顾不上,哪里还能再去知什么礼节。”
“哎,你放心,我知道了。”对于女儿婚配的人选,王喜姐心里也有个期待。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嫁得好。朱轩媖可是她唯一的女儿,性子又好,模样又俊。在她心里,女儿值得最好的夫婿。
守在殿门口的都人朝里头递了个眼色,王喜姐身边的都人微微躬身,朝她点点头。
郑梦境不明就里地眨巴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中宫。王喜姐抿了口茶,笑道:“是媖儿。为着这事儿,不独我俩急,她那女儿心思,你也是懂的——都是过来人。却又不好意思提,见天儿地偷偷打听。”
将茶碗放回到桌上,王喜姐的面色微微严肃了起来。“现在媖儿不在了,有些话却是能说了。皇贵妃,原本我也不想那么急着让媖儿这么早嫁,只是仁寿宫那头,你知道的。仁圣太后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眼瞧着就不行了。”
郑梦境了然。若是病重在床的陈太后突然薨逝,怕是还未出嫁的朱轩媖就得守孝。等孝期过了,已经几年后,朱轩媖的年纪就显得稍微有些大了。
再者,孝期不议婚,得等过了重头再来。也就是现在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回头还得重新来一次。郑国泰方才已经提出他会在几月之后远赴湖广,郑梦境手里没什么旁的人能劳动,届时还能信谁?
内监却是不能够的,怕是现在单子上的这几个人就有内监塞进去的。郑梦境也厚不下脸皮来去求冯邦宁——这位刚叫自己给拒了。
两个人一时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那就再瞧瞧吧。”郑梦境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娘娘也别太过忧心了,伤神。”
王喜姐勉强笑着点点头,“如今呐,我也就两件大事。一则是媖儿的婚事,二来却是皇太子。眼瞧着几个皇子皇女都长成了,到了婚配的年纪。我是想着,太子妃必得是个灵醒人,能在他身边帮衬着。可这样儿的人,难找。”
“太子可早着呢。”郑梦境笑着打趣儿,“他同洵儿同年同日生的,大皇子且还没着落呢,娘娘急得什么。”顿了顿,“不过在大皇子同溆儿挑人的时候,娘娘就能相看着了。将那等瞧得好的且留在宫里,在身边调|教着,过几年就同皇太子行了大礼也是使得。”
女子大几岁却也不妨事。何况朱常洛和朱常溆婚配挑人的时候,参加选秀的秀女都会比他们小一些。等长了几岁后,怕是和朱常汐年纪刚好。
王喜姐点头,将这事儿记在心里。忽地想起一件事来,“话说,我听二皇子来请安时,道教授西学的徐先生暂时要停课了?皇贵妃可知缘故?”
“陛下允了徐先生留在京里头参加乡试。为着能考上,徐先生便奏请停了课,发奋用功读书去了。”这事儿郑梦境却是知道的,“奴家也盼着徐先生这次能高中。”
若是再落第,就连朱翊钧也说服不了阁臣,继续将徐光启留在宫里。所以这次听说他要考试,眼睛都不眨地就点头了。
原来是这样。王喜姐也道:“十年寒窗,便是为了一朝高中。希望徐先生此次能旗开得胜。”
徐光启这次的把握极大。他在请辞前分析过,京中考试的人虽多,但学子的才华不比南边儿好,自己应该能算是中上的水平。在宫里教书的这段时候,他也时常向翰林院的人请教八股文,受益匪浅,悟出了不少东西。
临上场考试前,徐光启做足了万全准备。他是考场上的老油条了,一应规则都熟练于心。这次的考官又与自己打过交道,不提放水,起码也是能摸透人几分喜好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徐光启很是有信心地上了。在考场刷刷地写完,查阅一遍后,就交了卷,于位置上闭目修神。
巡视考场的巡绰官在经过徐光启时,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起了心思,驻足停下去看他的考卷。点点头,是不错,估计能上榜。
停下片刻后,巡绰官就离开了。
假寐的徐光启在巡绰官走后睁开了眼。方才他一直眯缝着眼细细观察巡绰官脸上的神情,如今九分的把握也成了十分。
开榜当日,徐光启并未亲自去看榜。落第多次,他心里也有了阴影,只叫了个新买的小子替自己跑了一趟。虽然前头是觉得此次必能高中,但徐光启还是有些发虚。若是考不上,他如今的帝师位置可就不保了。
“老爷,高中了!”去看榜的小子一蹦三尺高,连看了几次,确定徐光启的确考中了,才回来报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徐光启两条眉毛一抖一抖的,心里高兴,面上却还要训人。“混叫些什么!不过是中了举,不值当这般大呼小叫。”他从荷包里翻拣了遍,最后还是取了一块最大的碎银赏给那小子,“去吧,叫人往我家里头去送个信。”
小子收了碎银,朝徐光启拜了三拜才出门去找人报信。
徐光启搓弄着手,嘴角不住地往上翘。不行,得按捺住,后头还得接着考呢。等过了殿试,才算完。心里头虽这般想着,可脸上的笑意却压抑不住。他跑回书房,将脸往被子里一蒙,把笑声给盖住了大半。
考中了!自己终于考中了!
想起亡母和过世的嫡妻,徐光启又不由哭了出来,泪水浸润了被褥。
放榜的第二日,给事中叶继美就上疏弹劾本次典试顺天乡试的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萧良有和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修撰刘应秋于科场舞弊,包庇上海县籍秀才徐光启中榜。
叶继美为了防止弹劾奏疏被天子留中,所以是特地连夜写了奏疏后,于第二日的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递上去的。
此疏一出,满朝哗然。内阁的五位大学士,面有沉色一个都没说话。
同样没说话的,还有朱翊钧。
谁都知道,徐光启是天子的近臣。靠着一身绝大多数人都不懂的西学,莫名其妙地成了帝师。看不惯的人自然有,能成为帝师,就意味着自己离内阁不远了。端看已经过世的文忠公,再看如今已经告老的申时行、还在阁中的王锡爵,没有一个是不受到朱翊钧的优待的。
旁人挤破了脑袋都上不了,区区一个秀才,凭些歪门邪道就成功跻身此列,谁心里会没气?满朝文武臣子,辛辛苦苦数十年,不就为了将全部学得之艺货于帝王家。读书人,哪个心里没点抱负,不希望自己能指点江山,名垂青史的。
可现在,原本的规矩被破坏了。一个籍籍无名的秀才成了帝师,并考中了举人。看他的考卷,度其文采,接下来的会试同殿试,八成也能中。
天子为了一个徐光启,可以破例将他召来提升为帝师。徐光启的才华并不足以令他列为一甲进士,入不了翰林。可谁知道之后天子会不会破格提拔,在徐光启熬够了资历后,让他进入内阁?
再者,徐光启即便不能于万历年入阁,他可是皇太子的先生,难道不能在新帝的时候入阁?
真正的平步青云。
规矩、礼法,是这时候最好说服人的理由。
吏部左给事中叶继美早就看恃才傲物的萧良有不顺眼。文忠公在的时候,因爱其才,希望能招揽至麾下,萧良有婉拒。后来文忠公遭逢清算,又是这个婉拒了的萧良有站出来,为文忠公说项。
墙头草,尽爱出风头!这次我让你出个够!
叶继美这次一箭三雕,剑指三家。背后有谁是主谋,这谁都说不好。不过给事中本就为朝上舆论之喉舌,更是阁臣们暗中的马前卒,不少机敏的已经猜到是谁授意的了。
大明朝前后有过几次舞弊案,添上一笔也不算多。只要科举考试沾上了舞弊二字,必有一番官司要打。朱翊钧知道自己保是保不住的,只得先下令彻查。后面的事,很难说会发展成什么样。
最有可能的,就是像弘治十二年的徐经、唐寅科场案。被押入天牢拷打一番后放出来,但一身的功名尽数被剥夺。
不过人没死在里头,就算好的了。
朱翊钧默默地磨着牙,利眼在百官身上来回巡视着。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徐光启还没捂热自己的举人头衔,正在家中做着入宫授学的准备,顺天府的衙役就上门了。
他们待徐光启还算客气,没一上来就吆五喝六地绑人。为首的一个也是灵醒人,上前恭恭敬敬地请了徐光启同他们走一趟。
徐光启暗道不好,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何事得罪了人。自闭关读书后,也就去了趟考场。莫非是家里的小子犯了事,推到了自己的头上?他不免细问。
衙役不好明说,只道是有事,不过他的手指朝上头举了举。
为了弄清楚事情,好想个对策出来。徐光启咬牙将为数不多的傍身银钱取出来,悉数给了衙役。“劳烦。”
衙役看看左右,低声吐出两个字,“舞弊。”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徐光启再茫然自己被谁诬告,也只得乖乖跟人走一趟。
科场舞弊这个罪名一旦坐实,徐光启这辈子都无法再进考场了。
与官无缘。
朱常溆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提前将徐光启找来京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徐光启的能耐,打定了主意非得将人给保下来不可。
但怎么保?不是太子,无法参政。也未婚配长成,一个小孩子的身份,说出来的话谁会当真?
自穿越以来,朱常溆头一次觉得这么艰难。就连先前母亲严令自己不许肖想太子之位时,他都不当回事,游刃有余地应对着。
无奈之下,朱常溆只得让舅舅好生贿赂牢里的小吏,让他们好好待徐光启,莫要胡乱用刑,将好好的一个人给打废了。徐光启日后可还有大用。
不舍得就此把徐光启办了的还有朱常溆的父亲,朱翊钧。他旁听过徐光启的几次讲课,不说比翰林、阁臣,但水平是有的。徐光启的天分原就不在书心上,与他们比,自当落败。可西学这一个,却是他们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史宾的来信已经是第三次了,提起仿制火器的事。林海萍等不及,竟向史宾问了法子,用自己漳州水师镇抚的官身亲自上疏,要求开发新式火器。
朱翊钧急得火烧火燎的,晚上睡了不停地做梦。一会儿是徐光启被彻底定罪,连同萧良有、刘应秋二人剥夺功名。一会儿,又是徐光启力主开发火器,大明朝在海域上再也不怕倭寇和佛郎机,就连北境南下也轻而易举地被击退。
两个梦前后交叉着,忽而是徐光启一身是血地手握火铳,忽而又是离京回乡的凄凉背影。
朱翊钧每每被惊醒,都是一身的汗。还将睡在一旁的郑梦境给吵醒了。
望着气喘吁吁的朱翊钧,郑梦境不免道:“陛下,徐先生的案子虽要紧,可龙体也得留心。陛下要是……留下奴家孤儿寡母,可不得叫人欺负?”
朱翊钧扯直了袖子擦汗,点头,努力平复着呼吸,“朕知道。”他拍了拍郑梦境敷在自己肩上的手,“小梦放心,朕不会的。”
实在不行,还是能有办法让徐光启继续留在京城授学的。
徐光启因朱常溆和郑国泰的照拂,倒是没受什么罪。可同他一道被关入大牢的萧良有和刘应秋运气就不那么好了。
萧良有为人清正,眼光毒辣。凡他主考的乡试、会试,皆是人才济济,众口夸赞。如今座师受难,不少受了他恩惠的人多方奔走,希望可以将人救出来。甚至最后都求到了现在的首辅王锡爵头上去了。
可即便是元辅出面,让叶继美卖个面子,也没成功。
“王元辅,现在并非是我一人揪着不放,而是……”叶继美也觉得自己有苦衷,“而是萧以占平日里太过傲气,得罪的人太多。”
想要弄死萧良有的又何止他叶继美一人。王锡爵自持首辅之位,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王锡爵知道叶继美说的是正理,即便被回绝,也没多纠缠。
这次的舞弊案本就是污蔑,但众人一起使绊子,硬来个无中生有。最后审官将案子一结,带着大量的所谓“证据”送到了朱翊钧的面前。
问题出在被连带上的刘应秋身上,有人看到他的妾侍偷偷将考题夹带出府,交给了重金买通自己的考生。
那个考生是谁,刘府上下的人都说不清楚。既抓不到人,又有这么回事。得,全给赖在徐光启的身上。
朱翊钧明知是审官们为了早日结案,向幕后主使有个交代,也不得不在“证据”前捏着鼻子给认了。他心知这次的案子,是无罪当作有罪论,把所有可能都算作一块儿,最后成了。
既然证据确凿,还能怎么办?萧良有被证明了无罪,刘应秋的官身一撸到底,和徐光启两个一起被夺了功名,成了白身。
徐光启从牢里被放了出来,漠然地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租来的小院子。望着满屋的狼藉,他开始收拾杂物。倚墙放着的一个破旧竹书架上,有徐光启才译制了一半的《几何原本》。原本他想要等著书后,将此书呈于天子,允他教授给皇子们。
要想学好火器,算术不得不学,还必须精通。二皇子于此道虽不算有天赋,但勤奋。四皇子喜好火器,一直缠着自己想要玩一次。徐光启原打算在开授《几何原本》的那天,将自己一直珍藏的鸟铳给他耍一天。五皇子天资聪颖,好玩,于算术上颇有些天分,若能习得此书,必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身为秀才的时候,徐光启还能勉强让天子破个例,入宫授学。一介白身,又沾上了舞弊的污名,纵是天子不计较,群臣的弹劾也够让天子最后让步的了。
徐光启满大明朝跑着,心思玲珑,不愿叫人为难。索性自己孑然一身地走了。只是家中已得了他中举的消息,怕是正高兴着。这一次回去,竟是连秀才的功名都没了。不知老父要如何心伤。
还有他的独子,刚考了童试。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也……
“请问,徐氏子可是住在此处?”
徐光启听到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抬起头往大门那处看。屋外的光线比屋内要亮堂许多,来人背着光,他一时看不清。不过嘴上却应:“我正是。”
反正不会有比现下更糟的情形了。
出声的那人退开半步,侧过身子,“老爷。”
似曾相似的模样,只身上穿着的不是明黄色的龙袍。
徐光启当即下跪,“臣……草民叩见陛下。”
“起来吧。”朱翊钧想要扯着嘴角笑一个,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徐光启站起身,忙将天子往里面请。进得屋中,他才觉得有些羞涩。这样满是灰尘的杂乱屋子,怎能让天子坐下。徐光启搬来唯一一张完好的杌子,用袖子擦了擦,“陛下……”
田义皱眉,刚想出声阻止,朱翊钧就恍无所觉地坐下了。他只得把上前的半步退了回去。
朱翊钧面对徐光启探究的目光,不断地搓着大腿。他有些紧张地觑着徐光启。
“徐先生……”
徐光启连忙摆手,“陛下,草民亦非功名身,当不得陛下这一声。”
“是朕对不起先生。”朱翊钧微微低垂了头,道,“明知先生是受人污蔑,却还是拗不过小人。”
这一声歉意,令徐光启心里满不是滋味。他的确怨过朱翊钧,纵然知道这全非天子之错,可总得找一个发泄的宣口。如今朱翊钧屈尊降贵地向自己道歉,那点怨恨也随之消散。
朱翊钧环顾四周,“徐先生要走吗?回上海去?”
徐光启点头,将自己译注的《几何原本》抱来,给朱翊钧看。“草民原打算将这些编译好之后,教与几位殿下。不过可惜……”他没有接着往下说,“但如今这些,却是仅够殿下们看了。归乡后,草民还会继续编译此书,若殿下欢喜,草民便托人送来京里。”
朱翊钧不动声色地翻着书,书页上涂改过不少次。有很多第一次用的词朱翊钧看不懂,不过边上一次又一次地进行修改,落到最后,倒是明白过来了——与大明朝现在用的算术书极为相近。
“徐先生……可有意继续留在京中?替朕教导几个顽子?”朱翊钧将书合上,捏在手中,并不还给对方。
徐光启苦笑,“草民现今哪里还有什么脸去教书育人呢?”他摆手摇头,“罢了,罢了。”
朱翊钧不以为忤,“白身自然教不了。但驸马都尉却可以。”他倾身向前,“徐先生,你愿不愿意做朕的驸马?”
徐光启长大了嘴,驸马?!作为读书人,他从未想过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所有的读书人都唯恐避之不及。成为驸马就必须连同家人一起辞官,太|祖定下的规矩,大明朝的外戚不得担当任何实职。爵位可以给,岁禄也能给,但实职万万不可。
为着这一点,历来大明朝的公主都是下嫁给平民。
以前徐光启是秀才,他根本就没往这上头去想。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努力去考取举人的功名,进而博个官身,好报答朱翊钧的知遇之恩。但现在一介白身的他,却是正好符合了驸马的条件。
不过问题在于,徐光启并非父母双全,还成过亲,有个儿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年纪比朱翊钧还大上一岁。朱翊钧于嘉靖四十三年出生,徐光启则是嘉靖四十二年生的。而他的儿子徐骥,出生于万历十年。
朱翊钧现在唯一可嫁的女儿,只有万历九年出生的嫡长女朱轩媖。这门亲事要真成了,大公主过门就多了个比自己小半岁多的儿子。
从年龄上看,这一对老夫少妻可谓是乱了常伦。
徐光启算术学得好,心头一算,就犹豫了。朱翊钧也不逼他,“徐先生大可不必忙于离开京城,先考虑考虑朕的提议。若是觉得不合适,再另想法子便是。”此时他终于能笑得出来了,“朕务必要留下徐先生。”
“草民,有负皇恩。”徐光启躬身相拜,送走了微服出宫的朱翊钧。
回了宫,朱翊钧就马不停蹄地找来王喜姐和郑梦境,把自己的想法同她们说了。
郑梦境是头一个跳起来的,“陛下!媖儿可比徐先生小上那么多!这婚事、这婚事,怎么能成?若是传出去了,叫旁人怎么看天家?又叫旁人怎么看徐先生?”
她说的也正是王喜姐想说的。王喜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为着女儿的婚事不知愁白了多少根头发,可临了却要这么定下,心里的那股子委屈劲就别提了。
朱翊钧扭开脸,“朕也是没办法。你们倒说说看,要留下徐光启,还有什么旁的主意没有?”
“让他进武职不行吗?”郑梦境急得一屁股在朱翊钧的边上坐下,见他将脸扭向另一边,用手给掰过来,“随便寻个由头,授个武职,让他去锦衣卫啊,东西厂啊什么的。难道行不通?这样,这样也太磋磨媖儿了!”
朱翊钧皱眉,“朕也不是没想过,可寻常武吏没那么大的权力,管不了事。徐光启要晋身也没那么容易,得从小官小吏往上爬。待朕能用他的时候,人在不在还两说。文官看不起武职,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王喜姐幽幽地道:“难道文臣就瞧得起外戚吗?陛下,武清伯同奴家的娘家不晓得在宫外受了多少白眼。陛下就能确定徐氏做了驸马后,不受人白眼吗?”
朱翊钧自然不能保证。但他这么做自有他的打算。他叹道:“你们心中所虑,朕也知道,也懂。媖儿是皇后的女儿,难道就不是朕的女儿了?莫非朕平日里有亏待了她?”
“皇后,徐氏曾为秀才,退一步说,此人曾为学子。而大明朝的公主从未嫁给过学子的,此举能开先例。这是其一。”
王喜姐点点头,先前朱翊钧一心想将朱轩媖嫁于高阶武职官吏,也同她提过这事儿。这点王喜姐却是能同意的。
朱翊钧见王喜姐面色稍霁,心里松了一口气。“徐氏于火器、算术上颇有建树,还懂西洋文,这一点上日后就能为朕所用。仅仅是皇恩并不足以叫人肝脑涂地,唯有联姻才能让人不得不为朕倾尽全部。”
郑梦境张嘴想说什么,听到朱翊钧后头的话,还是咽了回去。眼泪不住地在眼中打着转,硬叫她咬牙不落下来。
“再说,人常言,老夫少妻更为恩爱。”朱翊钧浅浅一笑,“媖儿年纪比徐氏要小那么多,难道徐氏就不会见媖儿天真可爱而心生怜意?为着媖儿,朕也觉得是门说得过去的亲事。”
朱翊钧最后劝慰她们道:“人是朕亲自定的,徐氏子的为人你们在宫里多日也能品得出一二来。这样总比外头胡乱听人说谁谁好,就替媖儿定下来得更妥当些吧。”
“可……这也差的太多了。”郑梦境红着眼圈,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朱轩媖的好来,左思右想都觉得徐光启配不上。不过她心里也明白,身为大明朝的公主,朱轩媖身不由己。
不提本朝,只看开国之初。难道下嫁于功臣的太|祖公主们就不委屈吗?人都没见过一次,更提不上什么感情,是好是歹,都闭着眼嫁了过去。之后还改不得嫁,只能孤老一生。
比起那些先帝公主们,朱轩媖已经好上太多了。她和徐光启因朱常汐而有过几面之缘,勉强能算作认识。徐光启的为人如何,几个长辈同兄弟们也清楚,多少能算得上知根知底。徐光启纵有种种不妥之处,只凭他一身本事,朱轩媖日后在京中就不会叫人小觑,况书香世家出来的徐氏一门也必不会欺侮了她。
政治与权力在这桩婚事上交织在一起,她们这些女子只能点头认了,而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郑梦境压低了声音,“不是说徐光启还有儿子?都考过了童试,若是徐光启点为驸马,那他的儿子怎么办?”入科举是为了官身,而驸马一家子都成不了官,这岂不是为难了人家?
朱翊钧默了半晌,“媖儿还年轻,总归会和徐氏再有孩子。至于徐骥……就令他明面上出了徐氏门,转投去他外祖家。户籍上分开了,总归还能再考。”
至于私底下人家是不是还住一块儿,相处地好不好,可就两说了。
“徐氏能答应?”王喜姐不由道,“那可是元配的嫡长子!”
朱翊钧闻言,沉着脸没有说话。
在殿外听了许久的朱轩媖此时进来。她向上首的长辈们盈盈一拜,妙目微微眯起,“女儿拜谢父皇、母后,替女儿择的好婿。”说罢再是一拜。
王喜姐登时眼泪就出来了,将人一把搂进怀里,死紧死紧地抱着。“我的媖儿,我的乖囡囡啊。”
郑梦境不忍闻中宫的哭声,出声再次确定,“媖儿,这可是你的心里话?若有半点不愿。”她朝将头撇开的朱翊钧瞪了一眼,“父皇同母妃也不会强逼了你去嫁自己不愿嫁的人。”
朱轩媖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温顺地摇摇头,“媖儿没有半点不愿。徐先生若未牵涉舞弊案,便是进士之才。能嫁得此人,媖儿还有什么不甘愿的呢?”
她脸上的笑意刺痛了朱翊钧的眼睛。“媖儿,父皇对不住你。”多少年来,每每望着自己这第一个孩子,朱翊钧总想着要给她寻一个什么样的人家,找一个什么样的郎君,心里计较了半晌,只觉着这个也不好,哪个也不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等临了头,最终给女儿挑的是这样一个驸马。
朱轩媖低垂了眼,“媖儿没有不愿,心中只怕徐家乃书香之家。听闻徐先生之父也是秀才。这样的人家,怕是瞧不起媖儿。”
“他们哪里敢!”郑梦境哑着嗓子,“你虽为公主,天家不能仗势欺人。可到底那么多弟弟呢,到时候犯了事,谁不能给你出头?!皇太子还是你的嫡亲弟弟!”
坤宁宫里哭作一团,大家都忘了徐光启还没点头答应婚事呢。
另一头,徐光启好好想了几日,写了一封信寄回家中,让家中的老父与儿子一同参详一二,看看这门亲事到底能不能成。
因朱翊钧听说了是商量婚事的家书,特地让陈矩开了方便之门,让走的驿站,比旁的家书要更快地送到上海的徐家。
收到信后,徐光启的父亲徐思诚和他的孙子徐骥不由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