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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此时朝会还没散,朱翊钧立即就同朝臣商量对策。
此次公然反明的乃是播州宣慰司使杨应龙。自万历十七年起,他就一直不□□分。后来万历十九年,四川巡抚李化龙被调走后,继任巡抚王继光与他更是水火不容,三番两次要求朝廷发兵围剿。
只是直隶的朝臣们觉得杨氏一族虽占地自主,但先祖杨鉴在开国初曾主动降明,还是施以怀柔之策为上,一直都按着没有大肆发兵。此后杨应龙虽屡屡统苗兵肆逆,到底还是小打小闹,没成什么大气候。
可这次却似乎不一样了。杨应龙竟然开了余庆土吏毛承云的棺材鞭尸,又大肆掠夺大阡、都坝两地,焚劫余庆、草堂二司,及至兴隆、偏镇、都匀各卫。更派遣其弟杨兆龙围攻黄平,灭了重安司长张熹全家。
朝廷不能再继续坐视不理,否则难以向其他地方的土吏们交代。
王家屏草草看过急报,面色凝重。他将急报交给了身旁的赵志皋,向朱翊钧道:“陛下,杨氏此番号称有十万大军,依臣见应为谎报。杨氏虽于播州为主多年,可播州多山,虽广袤却无法繁衍太多人口,这数目,当减半来看,大抵应有五、六万的兵力。”
“朕也如此以为。”朱翊钧略想了想,“先算算现下国库还能拨出多少钱来募兵,若是不够的,私帑再取出来。方打完倭寇不久,正是人马疲惫之际,当下募兵怕是时间不够。速令贵州巡抚、都司、指挥使部兵剿杀。”
朱翊钧对杨应龙恨得牙痒痒,这人可真会挑时候啊。这才刚从朝鲜打完回来,就又折腾上了。如今朝廷人粮皆不占优,倒是杨应龙还有个地利人和。
就看天时是不是在大明朝这边了。若是一个都不占,怕是会比朝鲜之战更为难打。
因战况紧急,朝臣们飞快地商量完初步对策后,即刻就下了旨,加印后马上送往贵州。
朱翊钧再没心思同言官们扯皮什么修缮不修缮的,定了章程就宣布散朝回宫。
杨氏起乱之事还未马上宣扬开,不提后宫,就是在文渊阁读书的皇子们也都不知道。后来还是田义怕翊坤宫的人不长眼色,在天子烦心的时候撞上了枪口,马上差了人过去了趟文渊阁,同贴身服侍朱常溆的太监说了一声。
午后用膳的时候,朱常溆便知道了这事儿。他心里“咯噔”一下,在意的却不是杨应龙反明。
而是北边已经统一了女真的努|尔哈赤。
播州之役后不久,努|尔哈赤就让其兄弟入京纳贡。一前一后,往深处去想真是大有文章。
朱常溆知道后头的事,笃定了播州之役必定会胜,只是拖的时间有些久,打了似乎有一两年。算算日子,等打完了,也该到了自己纳妃就藩的时候了。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朱常溆飞快地往嘴里扒饭,嚼几口就停一下,再嚼几口。朱常洵见他眼神闪烁,心知兄长必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他俩早就商定好了,夺嫡一事务必要在京中就结束。无论父皇给他们指了哪一个藩地,便是再近不过的洛阳,都一样离京城太远了。何况彼时兄弟二人天各一方,想要起事难度太大了,耗时也久,非是上策。
朱常溆拼命地想找个机会出来,却发现在自己就藩前似乎并没有这样绝佳时机。他有些绝望和沮丧,旋即又说服自己,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呢,母妃不还常说人生在世就没有容易的事吗?
不急,万万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事。
朱常治没留意两个皇兄的心思,顾着自己吃完了饭,漱了口擦擦嘴,就准备去换身衣裳准备午后的武艺课。走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有些不对,往后退回来,来回看着两个兄长的脸。
抬起头,看看周遭的人似乎都没有朝这边看,朱常治重新坐了下来。
朱常洵飞了他一眼,“你不是用完了?怎得又回来了?”他撞了撞朱常治的手,“去去,换衣裳去,等会儿我吃完了就来。”
“你们有事。”朱常治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不肯告诉我。不行,我非得知道不可。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不能同我说的?”
朱常洵嗤笑,“就你那张嘴,谁敢同你说什么,一告诉了,明儿满宫都知道了。去去去。”
“是播州杨氏的事。”朱常溆知道如果不满足了弟弟的好奇,他是断不会走的,所以就拿自己刚得到的消息说,“今日朝会上送来的急报,杨应龙起兵叛乱,父皇正为着这事儿发愁呢。你自己个儿小心些,这几日莫要撞上去,惹得父皇不高兴。”
原来是这个。朱常治了然地点头,讥讽道:“我早就觉着这人是个不好的。一个能宠妾灭妻之人,又怎能做得好家主之位,统率得了播州之地。”
朱常洵欲语还休,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低头扒饭。吃几口,觉得不说不过瘾,抬头鄙视地望着弟弟,吐出一个字来,“蠢。”
朱常治一愣,以为兄长又在作弄自己,刚想反驳就被朱常溆给按下了。
“治儿,”朱常溆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们母妃在宫外,也是算作妾的。”
宫里唯一的嫡系乃是中宫皇后王喜姐。旁的什么妃,什么嫔同算了是庶,要不然现在的皇太子就是朱常洛而非朱常汐了。
皇贵妃郑氏在天子心目中是什么地位,朝野皆知。朱常治一声骂,倒把自己的母妃同父皇给骂了进去。
他一愣,嘟嘴,“那可不一样。父皇再怎么宠着母妃,也没为着母妃宠妾灭妻啊。你看杨应龙,为着个妾侍,将自己的嫡妻逐出门不说,还杀了岳母同休弃的原配。这样的人,哪里能同父皇相提并论。”
朱常溆把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嚼了之后咽下方说话,“所以说,君子小人,只看阴私之事就知道了。”他让内监将碗筷都给收了,“若杨氏仅仅是将原配休弃,倒还能说其妾田氏有手段。可杀妻这事,却是可见其本性如何了。”
朱常洵冷笑,“田氏同张氏皆为播州杨氏统领的七姓,都是在人手里讨生活的,谁比谁高了?非要争个高低。这下可好了,杀了原配同岳母,惹得张氏大怒,上贵州巡抚那处去告状,说他要反。那叶梦熊能不信?这可是仆告主,有谁能比家里人更清楚的呢。”
他嘟囔道:“我以后可不要娶那么多个,有一个女子就够叫人头疼的了。有三个四个,八成后宅乱成一锅粥,尽生事端。”
“洵儿这还没选妃呢,就先惦记上了。”朱常溆笑眯眯地凑近,从他脸上捻下一颗米粒来,“若是父皇、母妃给你挑的是个河东狮,你瞧不惯,待如何?”
朱常洵脸一红,“我可没惦记。”又道,“那就我同她比哪个枪法好呗,谁厉害听谁的,不听话就过几招!我一准把她打趴下。”
朱常治嫌弃地望着他,“你这哪是纳妃,分明就是找个家养的武师父,天天和你对练。”
朱常洵眼睛一瞪,“家养的武师父怎么啦,要是你,一准会要个能打算盘的账房先生。”他眼睛一转,余光扫到一旁好整以暇看着自己同弟弟斗嘴的朱常溆,决意要把他拉下水来。“皇兄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子?”
“我?”朱常溆微愣,笑着摇摇头,“我没想过。”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女子的样貌来,怒气冲冲地朝着自己喊“信王!信王!”。
朱常洵不信,“皇兄一看就知道心有所属。”他心里有些酸酸的,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背着自己竟同哪家小姐看对了眼。旋即又道:“只盼着那家姑娘能再忍上两年,待皇兄纳妃选秀的时候入宫来。既皇兄欢喜,你不好同父皇母妃说,便我去说去,总归要叫皇兄如愿才是。”
“不必了。”朱常溆摇摇头,淡淡地道,“那女子已经香消玉殒。”
朱常治不由惋惜道:“可惜了。都道红颜薄命,我还不信,看来果真如此。”又思及《牡丹亭》,“若是真同戏里头那样,可以身死还魂,倒也好了。”
三兄弟起身,慢慢往外出走。阁外不知是谁洒了一把鸟食,引来不少鸟儿驻足啄食。
朱常溆站在那儿,看了许久。身死还魂的稀奇事自己是遇上了,只不知道她有没有自己这般的运气。
大抵是有的吧,菩萨当是最为偏爱她那样的人。只是希望她莫要再入宫,成为帝王家的人,最后落得自缢而亡。
“皇兄,在看什么呢?”朱常治见兄长没跟上来,在前头唤道。
朱常溆脚下一转,“来了。”慢慢地拖着残腿走过去。
今生改了面貌,残缺了身子。如果还有缘相见,她会不会认出自己来?
朱常溆不希望她再久伴身边,只要有机会能看上一眼,全了心愿,便足以慰藉。
兄弟三个下了学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郑梦境也正同吴赞女说的起劲。见儿子回来了,郑梦境忙停了话,让他们几个过来。
“说是今晨朝会的时候,你们父皇接了四川的急报,杨氏谋反,是也不是?”郑梦境望着三个儿子,“不是一直都闹着,怎得一下子就厉害起来了?”
自万历十七年叶梦熊上奏朝廷要求剿灭杨应龙,朱翊钧就一直担心杨氏会反。反反复复了七年,如今这块石头终于是落了下来。
郑梦境对播州之役已是记忆有些模糊了,记不清最后到底胜了还是败了。她只记得万历时期打过三次大仗,播州便是最后一次了。
“你们说最后会赢,还是不会赢?”郑梦境小心翼翼地问着自己心里最关心的问题。
朱常溆对这事儿最熟悉,“杨氏早就起了反心。如今见朝鲜之战结束,朝廷正是疲惫之际,度量着自己占了人和地利,便决意谋反。不过迟早的事。母妃亦不必担忧,此战大明一定会胜的。”
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怕是力有不逮。现在没有火器压制的大明朝,还是只能靠大军的人力去碾压对方。
火器,还是火器。朱常溆咬着指甲,想起前世身为次辅的徐光启奏请开仓将火器取出来对抗势如破竹的后金,但开仓之后,里面存放着的经年火器都已是生了锈,成了堆废铁。
当时的那种不甘心,朱常溆还牢牢记着。这一次说什么都不会重现。
思及徐光启,他不由微微一笑。现在人已是天家的人了,正该物尽其用。
“溆儿在笑什么?”郑梦境看儿子莫名其妙地笑,好奇之下便开口问道,“同母妃说说看?”
朱常治同情地朝还没回过神来的朱常溆看了一眼,拉了拉郑梦境的衣服,“母妃别问了,二皇兄八成是在想自己那个香消玉殒的小姐呢。”他垂下头,重重叹了一口,“可怜佳人早夭,竟做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
郑梦境好笑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头,“你二皇兄什么时候有了相好的小姐?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是知道了。”她朝朱常溆挑眉,“他同你说的?八成是唬你呢。”
朱常治犹如石化,“唬我?!”他看看郑梦境,再看看笑而不语的朱常溆,觉得真相昭然若揭。
自己的两个哥哥都挺好的,真的。
郑梦境将朱常溆揽过来,“没事儿就知道作弄你弟弟。”她叹道,“先前你们没来的时候,我还正同赞女打听呢。等过了年节,皇长子大婚后,你们二皇姐也要选驸马了。直隶能符合条件的,也不过是那么几户人家罢了。”
“不是还有五城兵马指挥司?”朱常溆笃定了父皇绝对不会让二皇姐嫁给平民的,“父皇定会从他们之中挑人家的。先前大皇姐选驸马的时候,名单上的人不就都是官宦之后吗?二皇姐八成也差不多。”
郑梦境摇摇头,“溆儿,你忘了?媖儿之所以会挑了官宦之后,因她为娘娘所出。你父皇不会愿意为了姝儿破这个例的。”
朱常溆眨了眨眼。母妃是不是先前同二皇姐说了什么?近来二皇姐对着父皇的样子都有些怪怪的。
无论是朱常溆还是郑梦境,都不知道前世早夭的朱轩姝最终会嫁给谁。所以这次就尤为上心。人心隔肚皮,哪能知道挑中的人是不是个好的呢。
朱常溆道:“等名单出来了,便让大皇姐去瞧瞧吧。她现在住在宫外,倒是比我们方便得多。”
郑国泰去了湖广,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几个皇子虽然常出宫,却也在宫外并没什么有交情的人家。看来看去也唯有朱轩媖能在这事儿上帮的了忙。
“这事儿你们不必操心了,我会想法子的。”郑梦境叹了口气,忽地又想起一事来,“你们常出宫跑,可知道如今直隶颇有几户达官贵人改教?”
三兄弟面面相觑,一起摇头。
郑梦境笑道:“是那几个西夷传教士做的,他们那个菩萨,好似叫、叫什么,天父天子的。我也弄不明白,只知道同我们的菩萨是不一样的。平素也不上香,唔,他们管念经叫做祷告,也不说阿弥陀佛。”说了自己知道的异处,她倒笑得像个孩童,“听起来倒是好玩。”
朱常溆同朱常洵听着母亲的话,也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唯有朱常治闷闷不乐。他的二皇姐竟然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