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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是不是去叫人请了天子来一趟,郑梦境就听见守门的太监来报说陛下同小爷一起到了。许久不曾见朱翊钧了,听见这个消息,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郑梦境将两人迎了进来,迭声吩咐刘带金跑一回小厨房,令人加菜。
朱翊钧摆摆手,“且不用忙,平日你们吃的什么,今日朕来了还是一样。”随着私帑逐渐收紧,他也开始留心自己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尽量节俭。这对他而言是个很大的改变。
朱翊钧出生在隆庆中兴的时候,有文忠公执掌朝政,国库自丰盈不必说。除了冲龄登基后被三座大山看得死,连取钱用都要打欠条,其实日子过得挺滋润,毕竟私帑里的钱是一日多过一日。到了后来郑家父子奉了皇令为商,又给赚了不少钱,天子的小金库几乎要溢出来了。
不过三场大仗打完,再去看看私帑里连老鼠都养不住的情形。朱翊钧只得无语凝噎。他什么时候穷到这份上过?!
不提重建两宫和明年给努|尔哈赤的赏赐,朱轩姝、朱常溆、朱常治三个孩子日渐长成,待大婚又是三笔支出。这回朱翊钧倒是不敢再同前潞王大婚时那般任性了,私帑的钱压根就没法儿买空整个京城的珠宝玩物。
抱着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想法,朱翊钧咬咬牙,从自己嘴里尽量省点下来。不过也是杯水车薪。
一家子围坐八仙桌,并不能全坐满了。朱翊钧心叹一声,要是洵儿此时还在就好了。他面上倒也没带出来,难得来一次翊坤宫,并不想闹得不好看,只陪着郑梦境同孩子们打破食不语的规矩,边用膳边聊家常。
朱常溆在席间不断地偷窥着父母,频频动作引得边上的朱常治也不由得朝他们看去,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心下觉得奇怪。他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拉了拉兄长的衣服,“今日皇兄可留下住?”
朱常溆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留下吧。”他也想问问弟弟,若是不开矿可有旁的法子赚点银钱来解困。他心里明白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到全盘揽着,弟弟在经济上是个能人,兴许有什么旁的想法能令自己开窍。
朱翊钧听着他们兄弟俩的对话,扭头对郑梦境道:“今日朕也和溆儿一起留下吧。”他的眼神有几分暧昧,搅得郑梦境的颊上飞上两道红霞。
郑梦境狠狠踩了他一脚,“先用膳。”
这不是反驳的话,朱翊钧心下窃喜,脸上的笑都遮不住。许久不曾同小梦温存了,若是、若是能再有个孩子,填了洵儿的空,便好了。
饭毕,朱翊钧赶着三个孩子出殿,自己同郑梦境在殿里喝了会儿茶,就提议早些歇了。
郑梦境一直没寻着机会对他开口,便想着等上了榻再提,当下也就应了。
两人洗漱完了,换上干净的里衣滚进榻上。朱翊钧将人搂进怀里,“待过了夏时,姝儿出孝后,我便再开……”他原想说秋狝,但想起了朱常汐,心里很不是滋味。
郑梦境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主动将话接过去,“却是该给姝儿挑驸马了,要是再晚一些,年纪便太大了。”
朱轩媖可是十二三岁就嫁人了,朱轩姝现在的年纪要比皇姐当年出嫁还大上一两岁,而且还有了侄子,做了姑姑。
朱翊钧有几分歉意,“姝儿怕是寻不到什么好的人,不过朕会在嫁妆上补偿她。若是她心里不高兴,小梦你……替朕多同她开解开解。”
一听嫁妆,郑梦境的神经就给绷紧了。“陛下打算将皇庄分出去?”却是不敢提私帑的事。
朱翊钧点头,“这是一方面。”他将手枕在脑后,望着顶上的帐子,“待矿税开了,私帑就有些银钱,届时我让人去宫外寻些东西来。”
听了这话,郑梦境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她知道女儿的嫁妆自己补贴不了太多,都是私帑出的银子,可却万万不希望女儿的每一份嫁妆上都沾了百姓的血。她想要女儿干干净净地嫁出去。
见郑梦境沉默了许久,朱翊钧不由得扭过头,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非得……开矿不可吗?”郑梦境不敢看他,“其实……姝儿对银钱也不是很在意。而今她大了,也知道宫里是什么情形,便是嫁妆上有亏,也不会在意的。”
郑梦境不敢告诉朱翊钧,他们的女儿已经几次三番地申明不想嫁人。都不想成亲了,哪里还会在意自己有几分嫁妆。
这点上朱翊钧却是很坚持,“便是姝儿不在意,我们为人父母的也不能不替她打算。婚事对象已是有所亏欠了,怎得还能在嫁妆上不补上。”
郑梦境忙道:“就没有其他法子了?”她不敢说自己听了朱常溆的话,知道开矿之后的连番民变,只试探道,“要不要奴家写封信去江陵问问兄长?”
朱翊钧苦笑,“郑国泰能有什么法子?商税是太|祖定下的,轻易动不得,朕也不能去削藩吧?”播州之乱尚未平息,若再加上藩王联手反抗,他哪里来的力气再去应付。
海事收获却是颇丰,但史宾送入京的钱不过是恰好补上了宫里日常开销。朱翊钧想了许多回,最终还是觉得唯有开矿才是眼下唯一可行的。私帑缺的是另寻一个赚钱的门路,还得快。若是年底就定下了朱轩姝的婚事,明年她就要嫁出去了。到时候若是嫁妆都没备上,岂不是要叫夫家笑话。
“还是再缓一缓吧?且不是很急呢。”郑梦境不敢说重话,一口咬死了开矿就是不对的。她念着只要自己用了拖字诀,待朱常溆想到另外的赚钱法子,应该就能渡过眼前这一关。
郑梦境尽力说服着朱翊钧收回开矿的心思,却不曾想到自己太过专注于这件事,语气开始变得急躁。这样的情绪显然在两人都没发现的时候渐渐弥漫开来。
朱翊钧连着几日都在想开矿的事。开,或是不开,于他而言都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想得越多,心里就越烦躁,现在郑梦境又在耳边就这事儿翻来覆去地碎碎念着,心里的那团无名火就腾地升了上来。
“够了!开矿乃宫门之外的政务,这不是皇后该过问的。”朱翊钧收回搂着对方的那只手,背过身子紧紧闭上眼。
若是平日的郑梦境听见这番话,当下就明白朱翊钧这是对自己干涉政事的不满,该是刹车的时候了。可今夜的她显然失去了理智。
重生后一直不曾放松过,点点滴滴凝聚一起,在朱常洵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埋下了火药。郑梦境要的是喜乐平安,不仅为着大明朝,也为了自己的孩子们。她从未想过会有一根稻草压在自己的身上,成了导火索,令她罔顾一切。
便是郑梦境知道,想必也不明白这是向命运的抗争,还是朝既定的历史发泄不满。长久以来被强制压抑无法宣泄的情绪在这一刻升到了顶峰,朱翊钧强硬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她。
郑梦境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双目如炬地盯着朱翊钧的后背,叫后者如芒在背,不自在极了。
她脸上露出讥讽的笑来,“陛下这是嫌我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不如孝端皇后那般听话?而今后悔了封了我这野心之人做皇后了吧?我还当陛下广开言路,是为着能叫自己仿唐朝的太宗,却原来不过是表面功夫。”
“连进言都做不了,我哪里是国母、皇后,不过花瓶摆设!”
失了冷静,郑梦境连谦称都没用。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全都敲在朱翊钧的心上,戳得他心肝泛疼。
方才那句话刚出口,朱翊钧就后悔了。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他扪心自问,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册立了朱常溆为太子后,就开始逐渐地变得有些多疑起来。
是因为猜测着先太子身亡有朱常洵的手笔?就像坊间所说的那样,是郑梦境授意,朱常洵为了给兄长铺路才做的?
还是因为朱常溆册封当天的连番祥兆,让他觉得这个“命定”的太子迟早会取代了自己。
是取代,而非从他手中接过天子这个位置。
倘若朱常汐之死果真是翊坤宫的手笔,那自己的这位枕边人,心中所欣赏喜爱的儿子,就实在太恐怖了。他们既能做得出这等事,早晚有一天也会朝自己下手。
在短短一瞬间,朱翊钧想了很多很多,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抛之脑后。他想要道歉,却又有些拉不下面子。闭着的眼早已睁开,可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
但所有的歉意在郑梦境的口不择言中消散殆尽。
朱翊钧是天子,他知道自己有错,也愿意承认错误,却不愿意接受旁人对自己的指责。便是自己最爱的郑梦境也不行。他起身猛地转过去,目光直逼着身后的女子,后槽牙一下下地磨着。
郑梦境抬起脸,不屑地望着朱翊钧高高举起的那只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真以为朕就不敢打你?!”朱翊钧咬咬牙,最终收回自己的手。他必须冷静下来,起码,不能再继续呆在翊坤宫。看见皇后,就只会让自己的怒气一再压抑不住。
“来人!掌灯!”朱翊钧撩开帐子,大声地唤来人。
外殿守夜的吴赞女原以为今夜陛下同娘娘必不会有什么大事,正舒服地找了个柱子倚着打瞌睡呢,便听见里头天子震天动地般的一声叫。她赶紧揉了揉自己惺忪的睡眼,脚下不停地跑进去。
朱翊钧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让田义把銮驾备好,朕要回启祥宫去。”说着就下了榻,“让人过来伺候朕更衣。”
吴赞女不知所措地望着坐在榻上的郑梦境,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可惜的是中宫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天子的身上,一点余光都没分给她。
朱翊钧知道郑梦境在看着自己,用那种极冷极冷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既不想在眼下这节骨眼伤了她,也不愿就此作罢——觉得这事错在郑梦境,而非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身后人。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田义、田义!”朱翊钧赤着脚朝外殿走,恰好撞上冲进来的田义,差点就跌在地上。
田义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被自己撞到的朱翊钧,嘴里忙不迭地道:“是奴才的错,奴才的错。”
“可不是你的错!快去,让请轿长都起来,朕要回启祥宫去。”朱翊钧粗喘了几口气,却觉得心里堵着的感觉不增反减,叫他一点都不想再说半个字。
趁着田义出去的空档,朱翊钧微微侧过身子,偷偷朝里殿看去。没了刚才那种被凝滞住的气氛,他沉静了许多。然后心里就升起一团与愤怒截然不同的小火焰来。
朱翊钧心里有些希望小梦可以追出来,向自己说些软和话,恳请自己的原谅。他保证,只要小梦出来跪下,说一个“错”字,自己就一定原谅她。可一连看了好几眼,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朱翊钧收回了视线。只要小梦跪在自己面前,哪怕不说话,自己也会原谅她。
不不不,只要小梦走出来,不跪也不说话,自己也可以原谅她。
本来,他也有错处,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心里的想法不断地变换着,朱翊钧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他只明白一点,那就是只要自己站在这里,见到小梦,一定会立刻就心软了。
可直到田义进来报说銮驾都已经备好了,朱翊钧还是没见到郑梦境的身影。他带着几分失落的心情披上田义递来的外袍,就着夜深露重的时分离开了没呆多久的翊坤宫。
正殿的动静惊醒了已经睡下的孩子们。朱常溆拉着同眠一屋的朱常治,立在窗前不敢出去——銮驾还没离开。夜风透过窗纱吹进来,打在他们的脸上,原本不多的那一点点睡意就被打散了。
夜色里,朱常治看不清父亲的面容,只从后者离开的脚步看出不好来。他有些忐忑地拉了拉身旁皇兄的衣服,身子往对方怀里靠去。
朱常溆把他揽在怀里,声音极轻,“别怕。”他感受到怀里的朱常治的微微颤抖,手下的力气又加了几分。
宫人手里提着的灯笼串成了两条火龙,它们围在銮驾的两边,沿着宫道向启祥宫的方向而去。火龙在刹那间照得红色的宫墙发亮,可随着它们的离开,宫墙又恢复了原本月光下的黯淡颜色。
父皇走了。朱常溆轻轻拍打着怀里的弟弟。自己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定是母后与父皇因开矿之事引起的争吵。也许自己就不该去找母后的。朱常溆有些后悔,好像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将母亲拉下水。自己想的主意、做下的事,最后都是旁人来给自己擦屁股。
明明他才应该是那个给母亲和手足遮风挡雨的人。朱常溆慢慢地无声地磨着后槽牙,目光自涣散又凝聚在了一起。
朱常治没留意到兄长脸上的神情,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院子里。
随着天子的离开,翊坤宫好似又恢复了平静,可宫人们脸上的惶恐显示出他们心中的不安。
“皇兄,是二皇姐,她去看母后了。”朱常治抬起头去看兄长的脸,檐下的高悬的红色的灯笼随风飘荡,烛灯自红色的棉纸透出来,将对方的脸照得光亮,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朱常治低下头,收回目光,喃喃道:“我们要不要也去瞧瞧?”
“嗯。”朱常溆应了一声,松开揽着弟弟的手,自去衣架上将二人的外袍取了来,亲手给弟弟披上,“别着凉了。”然后牵了他的手,推开门走出去。
夜风微凉,吹得朱常治打了个冷战。他一手牵着皇兄,一手拢了拢衣服,脚步不停地往正殿去。
朱轩姝正在里殿守着郑梦境,嘴巴张了一条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的脚步声惊动了她,转过头去,见是两个弟弟来了。朱轩姝侧过身子,给他们让了位置。
朱常溆打量着榻上歪着的母亲,她的头发散乱着,双眼无神,表情木木的。沉吟了一下,他上前坐在榻边,轻轻动了动郑梦境垂在榻边的手,小心翼翼地道:“母后?”
郑梦境好似初醒,呢喃地应了一声,“嗯?”目光在三个孩子身上旋了一圈,“你们怎得不去歇着,都上我这儿来做什么?”她的目光淡淡的,没有聚焦,好似在看向某一处,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立在主子们后头的吴赞女轻咬了下唇,望着恍惚的主子。自方才陛下走出里殿后,娘娘就一直是这个模样。她想劝娘娘出去服个软,说了好几遍,娘娘却好似都没听见一般。待陛下走了,也就没了时机再和好。
吴赞女原是不担心的,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可这一回狂跳的心却怎么都安抚不下来,连带着眼皮子都直抽抽。自郑梦境入宫选秀得封九嫔后,她就一直贴身服侍,十五年来,从未见过两位主子这般吵过。
不,先前倒也有一回。后来倒是陛下先低头的。可总不能回回都让天子服软啊!
吴赞女不知道这是因为郑梦境被册为中宫后,开始变得有恃无恐,还是因为所出的皇子被立了太子,觉得地位稳固了,又或者是两者兼有。虽然不知道今夜娘娘同陛下究竟因为什么起了争执,反正在她看来,女子就该顺从夫君。
不是外头的人都说女子应当三从四德,理应温良恭俭让吗?怎得身为国母的娘娘偏不行其道。这样……果真能为天下女子的表率吗?
这些话全都被吴赞女藏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蹦。她只能拿希冀的目光朝皇女皇子看去,希望他们能想个法子出来。整个翊坤宫都是娘娘撑着,要是陛下从此再不来了,那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活头?
孝端皇后还健在的时候,有宠在身的翊坤宫多风光。可见没了天子的怜宠,便不过是空有一个中宫头衔。
吴赞女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宫人们是为了能让自己同宫外的家人过上好日子,几位皇嗣却是难以直面父母的不和。
殿内的气氛很是抑郁,压得郑梦境也很是不好过。她眨了眨不曾落泪的酸涩眼睛,“都散了吧,回屋里歇着去。”她的身子自隐囊上起来,推了推榻边的朱常溆,“去吧,明儿还要同治儿早起去听学。”
朱常溆看她怠懒的模样,再看看周围拥着的人,知道现下并非是最好的谈话的时候。“那我就同治儿先回屋去了。”转过身的时候,朝朱轩姝使了个眼色。
朱轩姝会意地闭了闭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待两个弟弟离开后,她并未像他们一样离开,而是挥退了宫人,留在了里殿。
郑梦境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明白自己今夜这模样,孩子们断不会放心的,索性也就让女儿留下,陪着自己也好。便是不说话,身边多个人躺着,也好过寒夜独寝。
朱轩姝上了榻,在母亲特地让出的位置躺下。她侧过身子,望着还未躺下的母亲。母亲的侧脸并不同往日那样祥和,那是她所不曾见过的模样。
郑梦境望着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去了容貌,等了许久都不曾再见皎月,也就不再去看。她垂下脸,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女儿,从被褥里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睡吧。”
朱轩姝听话地闭上眼,在母亲有节奏的拍打中睡意又再次袭了上来。“母后不睡吗?”
郑梦境轻轻道:“待你睡了我就歇下。”
可这一晚,郑梦境一直不曾躺下。第二日起来的时候,替她梳头的吴赞女就发现皇后的头发里又多了好些银丝。吴赞女不敢声张,只使了巧劲拔了一些,偷偷藏在袖中。
天子与中宫不和的消息在一日之间就传遍了京城。不少人想着,皇后都独宠了这么些年,果然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
该是重开选秀了吧?
一时之间,京中的布商同珠宝商,连带着卖脂粉的,统统赚了个盆满钵满。直隶中适龄的良家女子,统统开始打扮起来,为着能有一个好名声,连二道门都不出。
可等了几日,又不见宫里有消息漏出来。有几户心急的人家便寻了门道,寻了那等有头有脸的太监问。
宫里的事情是那么好打听的?不过看在银钱的份上,不禁嘴软了几分。“明岁就要给小爷纳妃了,陛下此时可没这等心思。咱家寻思着,怎么都得后年吧。”
一时之间,便是家中女儿年岁小一些的也开始准备起来。不过先头准备起来的那些人虽然有些失落,却也兴奋。便是做不成当今天子的宠妃,成了太子妃也是好的。宫里退下来的老嬷嬷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被各家千户、百户们请回家中去教导女儿们。
风声传至宫里,郑梦境自然听着了,也不当回事。从来男子三妻四妾便是寻常,便是她心里不愿,又有什么法子?
自己不过是个摆设。
可若真重开选秀扩充后宫,还得郑梦境亲力亲为,替天子挑了可心的,送了人上龙床去。
一往这深里去想,郑梦境自己将自己给气着了,彻底歪在床上下不来。太医轮着在翊坤宫守着,药一碗碗地灌下去,还是没见气色。
今日视朝后,朱翊钧等百官们离开,问田义,“皇后……怎么样了?”
田义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太医日日守着呢,陛下大可安心,娘娘福泽深厚,定会大安的。”
朱翊钧“唔”了一声,心里有些痒痒的,想着是不是去看一回。他度量着小梦灌了这么多药下去还不见好,当是心病。放眼满宫,除了自己外,还有谁是能将她气着的。
可一思及去了就表示自己低头,心中又有几分不甘愿。
本来嘛,祖宗定下的规矩便是后宫不得干政,宫门外的事一应通不许管的。朱翊钧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反而认为是中宫太过恃宠而骄,放肆了。
田义抬起眼,朝天子脸上瞟去,将那纠结的神色记下。“陛下,有一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讲不讲的,说!”朱翊钧不耐烦同田义玩这种游戏。
田义作了揖,“那奴才就讲了。”他顿了顿,等朱翊钧脸上露出不耐来,才道,“近来奴才在宫里宫外,都听见了不少风声。”
“哦?”朱翊钧用朱笔在奏疏上写下批注,待墨迹干了便放于一侧,“什么风声?”
田义踌躇着道:“是同翊坤宫……皇后娘娘有干系的。”边说边觑着朱翊钧的神色。
朱翊钧并未朝田义看去,手中的笔却停了。“怎么回事?”
田义的身子越发低了,“说是有翊坤宫的人于宫外散布说陛下要重开选秀。”
原来是这事。朱翊钧心里一松,“朕是有这意思,皇太子的年岁已至,也该成婚了。”
“可他们说,这挑的是皇后。”田义不断地朝朱翊钧脸上投去目光,声音越来越轻,语气中满是担惊受怕。
朱翊钧面色微沉,有些不自在地道:“这也没什么,太子妃……原本就是将来的皇后。”话说到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说的。
他们竟这般迫不及待了吗?!
田义收回在天子脸上梭巡的目光,脸上挂着轻笑,不再多言。
朱常溆上完午前的课后便径直来了启祥宫。他有些不解,为什么今日父皇望着自己的目光有几分奇怪?莫非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穿错了衣裳?他低了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服饰,没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将这几日经手的奏疏想了一回,也没想起有什么纰漏来。
来回细思后,不见有什么异处,便将这事儿撂开了。他心里反倒有几分期待,前几日母后病了,父皇就一直是纠结着要不要去探望。到了今日,总该是有些反应了吧?
不过朱常溆却想岔了,朱翊钧今日丝毫没提郑梦境,就连翊坤宫都没问一个字。
没人怀疑到田义的身上。他与翊坤宫谈不上有什么仇怨,又岂会多说什么,多做什么。
自那一夜后,朱翊钧就再也不曾踏入过翊坤宫,就连问都没问过一句。日子在这种冷战之中渐渐消磨,犹如无数的落叶漂浮在池塘之中,过了许多时候便沉了下去,化作池底的淤泥。
朱轩姝没有母亲的那份淡定,她忍不住向郑梦境求一个回答:“母后不会害怕吗?”
“我怕的什么?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郑梦境望着女儿,笑脸上藏着几不可见的愁意,声音低得好像是在同自己说话,“本来我有的就不多,少于不少,又有何分别。”
正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所以才无谓。
原本一日不见就想得紧的两人,现在已是一月不曾相见,彼此竟也忍得了。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只觉不可思议。人人都在议论着,是不是独宠了十数年的郑氏就此失去了帝王之爱。
朱翊钧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政事上,拉了个司礼监的名单出来,决定还是召史宾入京一趟,听听他的意思。若是漳州那边有人可以取而代之,那就让史宾回宫重掌司礼监秉笔之位。
让田义一人在内廷之中大权在握,并非良策。朱翊钧还牢记着当年的刘瑾之祸。
史宾回京一趟的旨令是经过田义之手的,他倒没说什么,只用印的时候,手上的劲道出奇得大,在圣旨上生生敲出个玺印的四方痕迹来。
旨意到漳州的时候,史宾还没回月港。他一直在心里记挂着宫里的几位即将婚配的皇嗣们,算算日子,该是到二皇女挑驸马的时候了。史宾在出海前就想过了,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的,自己得将贺礼早早备下才是。
为了能寻一份可意的礼物,史宾这次出海的时日要比以前久,宫里来的太监等了快两个月还不见人,急得不行。
自己还得赶着回去复命呢,若是晚了日子,到时候上头怪下来,还不是自己背着。
不免对史宾有几分怨怼。
不过史宾这次回来这么晚,不独是因要寻贺礼,而是近来海贼猖獗,他与林海萍在海上屡遭袭击,将行程给拖住了。
林海萍左臂上叫假倭的长刀给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史宾皱着眉,专注地替她包扎,手下力道轻极了,生怕动作大了将人给弄疼了。
若是没有林海萍,这一刀可是砍在史宾身上的。
林海萍很是不好意思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推了推史宾,“你、你那是什么模样,叫我看着心里觉得老奇怪的。”目光停在被层层白布包起的上臂,史宾的指头同蝴蝶般上下翻飞着,动作灵活又好看。
史宾的手长得很美,十指纤长,犹如葱管,似一双女子的柔荑。林海萍这个真正的女儿家,在他的面前总是羞于将自己的手伸出来。常在海上飘着,林海萍的肤色被猛烈的日头给晒成了酱色,一双手叫粗绳、刀剑给磨砺得粗糙不堪,要不是手上皱纹斑点不多,完全就像是一双六旬老妇的手。
史宾没搭理林海萍的话,只专心替她包伤口,“好了。”史宾最后打了个结,“船上药材不多,我让船工加快速度,早些回月港去。到时候再给你请了好的大夫来看看。”
万不能落下什么病根才是,否则自己心里会愧疚一辈子。他抬眼去看林海萍,酱色的脸上遮不住绯霞,那一抹红叫这个素日里大咧咧同男子般的姑娘平添了媚意。这是一种极独特的,唯有林海萍才会有的妩媚。
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如此。
林海萍只顾着自己心里的羞意,没留心到史宾对自己的目光。“没事儿,这点小伤,看什么大夫,好好躺几日,吃喝点好的就养回来了。”她很是不在意,当了多年的海盗,大大小小的战斗就没停过。多少次身先士卒,立在所有男人的前头,与敌人缠斗。
“就是再严重的,我也受过。”林海萍动了动自己的胳膊,史宾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赶紧将人给拦住,“你小心着些,我才将将给你包好的。”又埋怨道,“便是男子,那也是人生肉长的,被刀砍□□也会一命呜呼。何况你还是个女子。”
林海萍满不在乎地道:“女子怎么了?你倒说说看,我比男子差在何处了?”嘴上与史宾抬杠,可手却的确不再动了。
史宾料她会听话,也不再多言,只同她道:“快到月港了,后面这些时日当不会再有什么岔子。你往后就暂且同我一起吧,别回军船上去劳心了。”
对这个提议林海萍求之不得,嘴上还要犟,“男女有别吧,咱们俩同住一起可不行。”
史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同住?”他指着陈恕,“回头你收拾一下,搬来我舱里。你的那间让出来给林镇抚。”
陈恕憋着笑,大力地点头。他眼睛朝林海萍僵住的脸上看去,越发想笑了。最后实在忍不了,捂着嘴,背过身去,肩头一抖一抖的。
林海萍狠瞪了他一眼,又朝史宾冷哼一声,与他擦肩而过。
唯有平静的海面看到了她脸上灿烂的笑。
史宾将事情吩咐下去后,就回了舱房。近来假倭在沿海一带盛行,此事不容小觑,必是这后头有什么人在搅动。
于海事上做久了,史宾同一起出海的商贾们也因交好而知道了不少□□。
海商也是有良心人的,他们身家并不如沿海乡绅世家那样丰厚,仅能冒着命丧鱼腹的危险赚得一笔可观银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为了能安稳出海回港,他们除了对天灾海浪提心吊胆外,还不得不向假倭们提供大把的银钱,求得他们在遇上自己的时候高抬贵手。
等这事儿做熟了,聪明些的人就发现,自己打过交道的某些人从未给过对方银子,可假倭却从来对他们视而不见。待回了港,双脚踩在陆地上,细细打听一番便知道内情。
沿海一带的官宦人家、书香门第,早就私通了假倭,彼此互利互惠。他们是不必出什么钱,只保证到时候给剿匪的父母官下点绊子,或是作为本地人敷衍其事,并不认真响应抗倭,又或是令朝中之人在商议海寇时轻轻放过。
假倭在落草为寇前,也是大明朝的白丁。弃良从恶,无非是想有口饭吃,将一条贱命留下来。白手起家有了些基业后,人心慢慢膨胀。打家劫舍是个空手套白狼的活计,他们有钱,就能向佛郎机人买比大明朝更好的军备,而后再抢来数倍于军备的银钱。
与明军缠斗于假倭而言是一种空耗,便是胜了,也换不来更多的钱。还不如与那些向自己投来橄榄枝的沿海官宦富户结交,彼此都省些气力。
有了起头的,后面就容易许多,一代代传下来,也就变为不成文的规矩。知道的人有,可谁会去告呢?这是同自己,还有一家老小的性命过不去。小门小户的商贾没他们财大气粗,只得乖乖掏了钱财,心里到底不甘愿。
史宾当日不过是听那些商贾略提了提,他的身份尴尬,人并不敢多说什么。可史宾是什么性子的人?不过只言片语心里就透亮。
不过这次他还是有几分猜不透,突然冒出这么多的假倭,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宾心中隐隐有些猜测,想着是不是等回了月港差人去证实一番。倘若真如他所料,事情可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