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行孤路 断斩流殇

破晓荆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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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滩涂崎岖零罗,虽无云无雨,但这轮太阳,却是慢慢变得假了起来。从东往西飘,直到下午,它的光芒才能蒸干这片大地在夜晚沉淀起的凉意,漫出一点点儿热度。

    一边走着,一边把手里剩下的饭团都塞进嘴里,云树扯了扯负着赤云的布带,皱着脸费力地把饭咽下去。已经走了四天了,饭团变得又凉又硬,而且半点味道也没,如同这一路上看到的寡淡山水。

    越是往西北行,凉意也愈发重起来,风钻进衣领的力度在逐渐增大着,似有种向着冬天直面迎去的感觉。

    不过这点寒凉,对修行者来说,倒是也影响不大。无论是在感官,或是体质上,修行者对严寒酷热的承受力,自然是比普通人要强很多的。更有甚者,时刻都会以元气覆身,万千气象皆不能入,一席单衣亦可于暴风骤雨沙漠冰原间闲庭信步,端的是一个飘逸出尘地仙人气度。

    小时,云树曾对这种下雨无需带伞,冬天无需穿棉袄地生活十分向往。但秦临川屡次对此等江湖耍帅行为表示出了极度地不屑:长此下去,对外界的感知必然要减弱,体内气海脏器也会过多劳损,将极大地影响在战斗中制造调集元气的速度,后果往往是致命的。

    略有迷茫的他,又从魏渊海那里得到了解决地办法:我们可以硬抗。

    当然了,师姐都会给大家做衣服的。继而,云树心生惆怅,走得急,忘穿秋裤了。

    不过幸好!自己外面还罩了一件厚厚地黑氅,不但挡风保暖,还满足自己一个小小地愿望。

    而且,这玩意儿还是个双面儿的,老高级了……

    想到黑氅里边是神武卫的大氅样式,云树默默点点头,它可能是师父,或者渊海师傅留给自己的吧?

    不过……他们有往大氅上,洒过香料么?

    他低头瞅一了瞅,片刻后手又一次托起了黑氅,鼻子凑过去,在上面深深地嗅了一口。

    “啊……真香……”云树眯起眼,陶醉着喃喃说道。

    一里外,把视线一直放在他身上的青灵,在这时忽地顿了一下,双手不由再度握紧,发出了几声清脆的骨节响。

    ……

    行过这处旷野,眼前现出了连片的土山,山上皆有果树梯田,山边前后,有两个不超过五十户地小村落,相隔仅二里不到。看到这些,云树精神略微振奋了下,再掏出地图展开,撒么了几眼。在他脚下的地方,应就是东州最北的茂山地域了,这张地图虽是简略,但本可用来行军的地图,自然不会有什么偏差。那么由此地继续西行的话,距离沟通着东州,阳北,和北荒三地的,西山与风眼山脉交汇处的大风口,仅不过二百里路。

    确认了位置和方向后,云树收了地图,加快脚步,沿路向着靠近外侧的村落走去。一行到村里,其中的住民见了他,眼中都浮现了点儿期待之意,但见云树只是行路,又慢慢有了失望神色。在路边骑着木棍当马,玩耍打闹地一堆小孩子看见了他,立马丢下棍子拥了上来,隔着一丈来远,悄悄地跟着云树一路走,不时拿眼瞄着他背上的巨大布包,好奇中又带着些敬畏。

    “咦!这位小哥,你可是……过来这边儿贩货的?”有个汉子刚迈出家门,一瞧了云树,立马欣喜地问他。

    云树摇摇头,“我只是去大风口。”

    “唉……”那汉子一听,当即惋惜地叹了口气,挂在云树身后的一堆小孩也失望叫起来。

    “呃……这是咋了?”云树左右瞅瞅,疑惑问道。

    “东州把西山封了,这营子里,已经一个多月没来过行商了,除了那几帮马贼。”那汉子摆手指乎一圈儿,“挺多人家都缺东西呢。”

    “这样啊……”云树想想,问道:“那缺盐不?”

    汉子当即眼冒精光,几步贴上来悄声道:“你有啊?”

    “有一点儿。”云树道。

    “来来来!快进院儿……”汉子揽过他来,往自家院里走,另一手对那群孩子挥了挥,“都一边儿玩儿去!”

    “啊——”小孩们都是不依。

    云树回过头看了他们几眼,在跟着汉子进院门前,他打腰里摸出带着皮鞘的小刀,翻手连指一动,小刀眨眼间便在手上和指间唰唰唰转出了几十个圆,连成了好几片虚影。

    “哇——”小孩们齐声高呼,云树冲他们咧咧嘴,便进去了。

    待进了院,那汉子仔细瞧着他,哈哈笑道:“看不出来啊,小哥居然是个修行者!”

    “嘿嘿,略懂。”云树道。

    汉子指了指他背上,问道:“那……你这背的?”

    “是刀。”云树道。

    “这大?!”汉子惊异半天,“这可不是略懂能懂的啊……”

    “我还差得远呢。”云树说着,提出了腰后皮囊,在里面摸出盐罐,拔下塞子问道:“大叔,你要多少啊?”

    “哎呀,还是细盐呢!”汉子探身一眼后,立马大喜过望,忙跑屋里拿出个小盆,“你便给我留一小半吧,我拿家里的东西跟你换!”

    “行,都换吃的吧,别的不用。”云树给他往盆里倒了半罐,汉子看着盐喜不自胜,听了他话,豪迈道:“这好说,今早刚炖了肉,加上干粮啥的,你能拿走多少,就拿多少!”

    云树笑起来,而后神色忽地一凝,再问道:“对了,大叔,今天……是几月几了?”

    “嗯?你不知道?”汉子愣了下,又思索着道:“我也不咋记日子,大概……是十一月,十二三四五六号吧?”

    “……哦。”云树怔了怔,心自盘算了一下,顿觉怅然有失。

    ……

    等云树又多背了个包裹,黑氅下也塞得鼓鼓,迈脚方一出门,便见刚才那帮孩子一个都没走,还眼巴巴地盯着院门呢。

    “哥哥!再耍一个,再耍一个!”见他现了身,小孩们立刻挥手嚷着。

    云树见状,眨了眨眼后,轻咳一声,随即沉下脸,一震大氅,带着一片静默,拽着孩子们从热切渐渐转凉地目光,迈着四方步往外行去。

    蓦地,他回头一张手,大喊道:“看好了!~”

    说罢,云树一解大氅领扣,银亮光彩在周身一闪而逝,他右手一举之时,背后的赤云已上了头顶,包着重刀的布条同时松散。一撤步,云树落手抓了显出原身的赤云,一声喝,暴风卷雪瞬发舞起,空沙式紧接展开,铜色刀身与赤色云纹霎时就转出了层层模糊亮彩,风声中混夹着赤云嗡鸣,一时气势真可谓霸道绝伦!

    声消,云树收刀扛于肩上,飘逸落地,同一刻,孩子们发出了热烈欢呼。

    随即,空中掉下来一大堆东西,劈里啪啦地都砸在了云树脑袋和肩膀上。

    “哎呀!哎呀哎呀……”

    云树顿时目瞪口呆加惊慌无奈,看着掉落一地的高粱面饼大骨头,布袋铜板沙果干,赶忙收拢东西。小孩们这时也都跑了过来,一起帮着他捡,不一会儿工夫,地上的物事又都回了口袋,什么也没少。

    望着被一群孩子簇拥远去的云树,在后方道口露身的青灵,不见其他动作,只是停了片刻脚步,覆着脸的,依旧是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当她继续迈出脚步时,见那垂着的手,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

    红日将没,云树已是离开了愈发变窄的道路,转上了土山,沿着田地之间的一条小路过梁。这条路是之前遇到的那位汉子告诉他的,由此路去往大风口,会比顺着大路走近一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明日,他就可以走出东州。

    当然,遇到意外的风险还是很大的,除了一直盘踞在这片区域的马贼外,东州把西山堵住了,才是一件麻烦的事。估计到了大风口外,自己就只能等到夜晚,再寻点草叶披在身上,一路偷偷地爬过去了。

    云树这时方回忆到,在晏离三人的账本中,在十三日,有记录过关于东州封锁边界的消息,还提到了,是殷赤原为他们盖了可以从西山章平城通过的授印,而他,则是啥都没赶上。

    从草坷里寻到了几穗已经被风吹得干瘪了的酸果,云树捋下它们扔进嘴里,一下在舌根和腮帮子涌上的酸味儿,压下了心里的一丝涩意。这种感觉,除了一人独行的孤寂感,大多数,还是来源于时间。

    按那汉子说的,如今,差不多已是十一月过半了,如此一看,自己在少阳山的那个洞里,整整人事不省了一个月之久。在这一段时间里,师父和渊海师傅故去了。除却那些皇王卫士,望北城外还扑过来了兴君的北燕铁骑,大家都经历了多次苦战。而他,则是什么都没做,除了喘气。

    四看着山上的块块荒田和条条浅沟,云树缩起眉头,心里被这种记忆的空白感,和错过太多事的惋惜与责备搅得稀里哗啦。哪怕,是再做一个噩梦,跑大裂隙里砍砍黑臣,甚至倒在他们的手上,也比自己这样,一直睡过一月,要来得有意义吧?

    咦,不对!

    云树在这时不由站定,眼珠左右快速一摆。在他睡着的这段时间中,不是一直都没有意识,自己不是还忽然醒过来了一次么?!

    然后……就看到了……

    思至这里,云树顿感滚身气血呼啦一下子就直直往头上涌来,脑袋里像是有几百只家雀儿在叽叽喳喳喳喳叽叽。

    “啊呀!”

    他登时怪嚎一声,摇头晃脑,抓耳挠腮,一番纠结后,又猛地往前窜出了一大段路,随即向空一跃,拧身旋翻转体三周半,落下后单手杵地,长吐一口气。

    紧接着,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手从地面上移开。

    瞪着身下这只晕倒的刺猬,云树死死咬住了嘴唇,掐着颤抖地手默默坐下,带着悲怒痛颓重重情绪兼聚并发地面容,把脑袋抬出了半个直角,无语仰望天空。

    ……

    夜半,已经行出了茂山地域,再度进入深山的云树,在岩间寻了处干燥地,便准备暂做歇脚。倚着石头,他展开了黑氅把自己盖住,山风一阵阵,裹着枯草松枝散出的味道扑在脸上,一声声枭鸣,凛然声调拐着凌厉地大弯钻进耳里。云树望向被这一斛清冷月光笼罩住的山林,眼中,皆是一层层在最顶上铺着些零碎光斑地树冠暗影,它们还在随着风左右摇摆,宛如一大群在奔跑跳跃的兽群。

    这算不上美景,可他却看了很久。那些味道,那些声音,那些颜色……这依旧是一个活着的世界。

    缓缓吐出些胸中闷气,望着月亮,云树用力攥了攥手。在这段似乎是无穷尽,而又令人迷茫不安的路途中,曾与九刀的约定,秋先生讲述的神武过往和那三个名字,以及师兄师姐留下的文字,都还能让他看到方向。远方亮起的那盏灯,与心中燃烧的一蓬火焰摇摇对映。

    那盏灯,就在西陆,那些人,都在西陆。

    云树合眼,入大裂隙。

    他的灵魂,同样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跋涉,不断追赶自己在人界中的脚步。最初,他试图将大裂隙中的自己,停留在小院里,但随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远离望北,灵魂也无法再保持静止。

    这样也好,在人间,自己的刀锋对向的,该是西陆的虫子,而在大裂隙——

    心伐在手,云树环视着于这个世界各种都存在的恶心又诡异地黑雾,猛地捶了下胸口,提刀奔行。

    如何能忍受浑浑噩噩的头脑?如何能忍受不明不白流去的时间?!管他前方有什么,劈开便可!

    行于黑暗,直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这堆岩石旁。云树张开手,心伐化作星芒散去。

    睁眼,这些味道,这些声音,这些颜色,又回来了,貌似更为浓烈了一些。

    云树笑了一笑,把黑氅拉高了些,开始入睡。

    在他靠着的岩石的背后,青灵落手取下了面具,重束起的马尾随风摇动,那身镀上了一抹月光的紫棠色皮甲,褪去了一少许妖娆,却添上了多分温柔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