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衣十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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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乔辞尚不知晓这一系列的变故,她坐在通往景县的马车中,能听到马蹄落在地上的哒哒声,将漫天的朝霞踏破,拨开了混沌已久的晨雾。

    陈秋宜坐就在乔辞的对面,白洁的手指撩开车舆的窗幔,向外张望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就要到了。”

    话是与乔辞说的,她的视线却停留在车舆外的某处,似是舍不得收回来。

    乔辞闻言抬眸,她所在的位置,刚巧能看到陈秋宜目光的尽头。

    那是叶斐然打马缓行的挺拔侧影。

    前些日子给他送猪脚,今日又盯着他不停地看,乔辞挑了挑眉:“你喜欢叶子湛?”

    陈秋宜放下了窗幔,沉默了会儿才回答道:“我只是一介孤女,而叶大人龙章凤姿,前途无量,我高攀不上。”

    高攀不上,那就是喜欢了。

    乔辞印象中这两人没见过几次,怎么陈秋宜就突然到了这个地步,莫不是他们两人背着她在乔府中私会了?

    她心头滋味怪异,陈秋宜也有些难为情,无措地用手拨了拨鬓角的碎发,生硬地换了个话题道:“也不知道小郎君他们到哪里了。”

    乔辞“唔”了一声,一面琢磨着事情,一面漫不经心道:“他们的车沉,走不太快,此刻应该还没出清州。待到了云州,再走个大半天,差不多明日就可以到京城。”

    “原来明日就能到,比我想象中要快上不少。”陈秋宜的手在膝上绞着,神色有些怅惘,“阿弟临走时曾问我为何不能让他留下来,他也想看到仇人被血刃的那一天,我听他说得心里面发紧,却又不能答应他。”她轻吐了一口气道,“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只盼他能平平安安的,若是我此行有什么不测,还望乔大人替我照顾我的幼弟。”

    陈秋宜看起来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其实心里面还是害怕的。毕竟在清州内县1的清城内,即便刘清辉的权势再大,也还有乔府压着。况且在清州时陈氏姊弟藏匿在暗处,而到了景县,她要当首告,便等于站在了明处,处境确实要比在清城时要危险许多。

    乔辞没有答应她的话,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只要你听我的话,不擅自行动,我自会护你周全,你无需担心。”

    这句话算是对她的承诺了,陈秋宜却摇了摇头,抬起头向她确认道:“我们此次回景县,一定能让景县县令血债血偿的,对么?”

    景县县令搜刮民脂民膏,私吞朝廷派下来的常平钱,前者令人气愤,后者更是直接犯到了她的头上,乔辞又怎么会姑息,遂对她道:“只要案情属实,我定会秉公处理。”

    陈秋宜见惯了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看人必先抱以怀疑的态度,对于乔辞这个人也不例外。她私心里其实并不信任乔辞,只不过因为如今除了她,陈秋宜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是以只能强抑住心中的不确定,向着乔辞轻道一声谢。

    和风轻拂,吹起半边窗幔,阳光透过窗扉泻下,将她交握的手指衬得尤为苍白。

    所谓近乡情更怯,陈秋宜此刻便是如此,外面的情景愈熟悉,她便愈发坐立难安。直到马车悠悠停下,车舆外响起车夫的提醒时,她才恍然发现一行人已经入了景县。

    重回这个地方,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迎接,忐忑不定地起身下车,想要去看看这个自己所熟悉的地方,却因为紧绷着身体坐久了,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要往下栽。

    叶斐然就候在马车旁,见状扶了她一下。只不过他显然没想到她这一跤的劲头如此大,礼节性的一扶变成了她整个压了过来,猝不及防的一下,叶斐然被她带得后退了一步。

    他撑不住两人的重量,脚上的旧伤吃痛,冷汗刷地冒出了一层,眼瞅着要被她压着一起倒了,乔辞眼疾手快地从车舆中探出了半个身子,一把扶住了陈秋宜的肩膀。

    陈秋宜站稳,红着脸匆忙从他的怀中退出,乔辞也拍了拍手,稳稳当当地下了马车。

    越过两人的时候,乔辞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很热么?一个红着脸,一个一头汗。”

    陈秋宜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叶斐然却迷茫地轻轻“啊”了一声,抬手一抚额上的汗水,摇了摇头道:“热是不热,就是太晒。”

    江南四月,连日的阴雨过去,一旦见晴,便是毒辣的艳阳天。叶斐然他们一路骑行过来,所过之处虽然也有林荫道,但是直接顶着太阳的路更多些,确实晒得厉害。

    问题被他这么糊弄了过去,乔辞微微一哂,反正也没指望他答出一朵花来,遂向他建议道:“既然如此,要不你先去驿所里休息休息,我们午正在这里汇合。”

    “休息便不必了。”叶斐然摇头,“横竖避不开这日头,我们还是现在出发罢。”

    两人早在出发前就商量好了,至景县之后,别的都不做,先乔装去草市探一探当地揽纳人的底。

    揽纳人负责收缴百姓税钱,虽然替县吏干活,却不是官吏。他们多为当地的商人或者牙侩,每年官府征收夏秋两税的时候人手不够使,便会雇这些揽户直接在百姓处揽纳税款,当初陈秋宜的父亲便是因为收购梁谷的价格高于了揽户所出的价格,这才得罪到了官府。

    按理说两人手中握着陈秋宜,就等于握着人证,是可以直接向景县县令问罪的,但是整个夏税案牵连甚广,陈秋宜只是沧海中被波及到的一粟。她并没有直接参与夏税,证词的力道不足,若是景县县令有意耍些手腕故意欺瞒,她便会变得十分被动,甚至还会被扣上一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但是揽户便不同了,夏税的诸多事宜都是揽户们直接经手收的,籴米时的价格到底是每斗钱三十,还是每斗钱五十,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如果能让他们站出来作证,配以陈秋宜的证词,便能成为景县县令贪赃枉法的铁证了。

    不过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揽户是个肥差,从籴米到粜米,一个转手的功夫,里面便有不少油水。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能当上揽户的人多与当地官吏关系不错,这些人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久了,人也就被油水浸得圆滑了,遇见不该遇见的人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比谁都拎得清。

    所以乔辞与叶斐然也没打算以特使的身份与他们硬碰硬,经过一份拾掇,当两人并肩走进景县的草市2时,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谈吐举止,看起来都与江南大户出来采买的富家子弟无异。

    景县人口众多,在清州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县,草市也会比其他地方要繁华一些。如今正是夏征时节,来这里卖梁谷的人络绎不绝,所以这里称得上是揽户最喜欢在出没的地方了。

    草市两边儿是店铺和摊位,中间是人走的过道,虽然此刻已经接近晌午了,但是往来买货的人还是不少。

    整条街道熙熙攘攘的都是人,吆喝声与询问生不绝于耳。叶斐然担心乔辞被挤到了,便走在了外面那一侧,时不时帮她将挤过来的人流隔开。

    乔辞感受到了,挑着凤眸笑望向他,视线不经意落在他的发上时,乔辞“咦”了一声,问他:“你方才出门前重新梳发了?”

    从清城到景县的路途虽然不长,但是叶斐然骑着马,总归是要颠簸一些。方才回到驿所的时候他瞅了瞅,觉得头发有些散了,便随手梳了一下,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却被她发现了。

    叶斐然应了个是,护着她向着草市里侧走了走,与她商量道:“方才一路问下来,梁谷的价格多在每斗钱三十左右,基本可以确定景县县令罔顾百姓死活,常平仓形同虚设,就是不知道三司发的降粜本究竟落到了谁的手中。”

    “他们蛇鼠一窝,无论在谁的手中,最终被祸害的还不是粜粮的百姓。”乔辞冷笑,“我们再多问问几家,若是遇不见揽户,便将他引出来。”

    有着叶斐然从旁护着,乔辞如鱼得水,从草市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将粮贩子的价格问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停在了一个卖梁谷的摊铺前面。

    叶斐然打量了一下摊主,二十岁出头的模样,黝黑的皮肤,满是老茧的双手,看起来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这人摊铺位置不错,两人一进草市便问过他的价格,当时他报的是每斗钱三十五,乔叶两人走的时候,他临时改了口,降成每斗钱三十三,饶是如此,也比才草市中的其他粮商出的价格高上一些。

    他卖的价格贵了,问津的人自然就少了,此刻他身后的余粮看起来要比其他人多许多。他亦有些着急,眼瞅着午时要过了,今日的粮食如果卖不出去,明日便还要再过来一次,这一来一往的花费又是一个问题。

    摊主的身旁坐了个瓷器贩子,这个人的年纪大些,见多了每年两税时粮食贱卖的场景,侧过身来劝说他道:“才徐揽户也给你报价格了,钱三十一斗的价格在这个时节其实还可以。我看你能出手你便早些出手,莫要再等了,否则等到大户都收完粮离开了,你的货没卖出去,便只能被散户挑挑拣拣了,到时候光筹夏税的钱就有的你愁的。”

    摊主原本就底气不足,听他这么一说,更加着急了。抬眼见到方才来问价格的那个俊俏郎君又回来了,匆忙主动开口招呼道:“这位郎君还要买我的米么,我的货足,要多少有多少。”

    瓷器贩子亦开口帮腔道:“他这些都是新米,成色好得很,今日刚运来的。”他一面说,一面用胳膊肘子捅了捅年轻的摊主,摊主反应过来,匆忙将米捧起来给两人看,口中道:“都是好米,您看一眼便知道了。”

    乔辞与叶斐然会选中这家摊铺,便是因为他的货足。揽户们收粮都喜欢图省事,左右都是每斗钱三十的价格,从一个人手里面一次性的买入,自然要比从几个小户手里面分开来买要方便许多。这摊铺货多,必然有揽户一直盯着,只等他的米卖不出去有降价的意图了,便用更低贱的价格一口气将他的粮都收了。

    乔辞似是被他说动了,伸出手指在一粒粒饱满的稻米中翻了翻,对着叶斐然道:“成色是不错。”

    摊主一听知道有戏,眼睛亮了亮,便听乔辞继续道:“我们刚才问过你的价格,你说每斗钱三十七。”

    摊主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声妥协道:“价格还是可以商量的。”

    乔辞却没时间跟他议价,而是又问他:“正常的粮价不应该都在每斗钱五十么?可是我方才询问了一圈,似乎今年的粮价都偏低。”

    偏低是明面上的事实,内里的原因其实大家心照不宣。摊主与瓷器贩子对视了一下,见他摇头,便只是唉声叹气,什么话也不敢说。

    乔辞转向叶斐然,一副与他商量的口吻:“我们走了那么多地方,似乎只有这里的粮价最便宜了,不若我们在这里多收一些,将所需的数量收齐了,便直接回去罢。”

    两人这番话纯粹是做戏给人看,瓷器贩子信以为真,好奇问道:“听二位话里话外不像是我们景县人氏,不知二位是从哪里来的?”

    从哪里来这话两人先头没有商量好,乔辞没答,直接看向叶斐然,叶斐然硬着头皮随意说了个地方。

    那地方偏得很,就连乔辞这种得了空闲便爱出门游历的,也没有听过他说的地方。

    不过瓷器贩子到底是个做生意的,精明的不得了,稍微愣了愣便回过神来,便开始左一句山清水秀,右一句人杰地灵地一顿夸赞,那张嘴皮子像是抹了蜜一样,话是怎么好听便怎么来。

    叶斐然的耐性甚好,那人夸赞一句,他便应一句,两人有来有往地聊了一会儿,谈话临近结尾了,叶斐然竟还将话题硬生生地扯了回来,问他道:“我们那边的粮价要比这里高出不少,所以即便路上有损耗,将粮食运回去卖还是能有盈余。”

    他总结道:“景县的粮价低廉至此,我方才一听都吃了一惊,你们竟然一点都不奇怪么?”

    瓷器贩子被他说得有些向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也不是我们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说,是前一阵子上面下了封口令,说近日兴许有朝廷派下来的特使会来,让我们仔细着些自己的嘴,不该说的话都不能说。”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您既然也是商户出身,想必不难猜出这其中的原因,就别问我们了。您只消知道我们这儿的米卖得便宜,不是因为米不好就是了。”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戳破,该懂的人便都懂了。

    景县县令竟然还来了这么一手,乔辞看了叶斐然一眼,叶斐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转向摊主道:“行商之人虽然皆为一个利字,但做事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既然景县的境况如此艰难,我们倒也不怎么好意思再压你们的价格了。横竖我们将粮食运回去怎么都不会亏本,不若这样罢,我们便按照每斗钱四十的价格来,收你所有的粮食,你是否愿意?”

    摊主方才一直没有将自己的粮食卖出去,便是心存侥幸,想要再观望观望。他没想到自己方才的坚持竟然能换得如此好的回报,心里头喜悦,眉眼便也飞扬了起来。

    只是他的笑容没坚持多久,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被他收了回去,一副踟蹰不定的模样。

    他一直没答话,旁边的瓷器贩子比他还着急,见他牙关一咬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知道他这是要拒绝,忙替他答道:“二位都是好心人哪!他家里面孤儿寡母,就靠着这些粮食换得的钱过日子呢!不知您二人是否带了装粮的牛车来,若是没带来,您报个住址,我们将这些粮食给你送过去。”

    乔辞和叶斐然专门从驿馆借来了牛车,此刻就在草市外,叶斐然将送货的地方与他交代了,伸手摸向腰间的钱袋正要付钱,整个人便僵住了。

    他在清城是钱袋子里便只有二两银子,被他零零碎碎地花了一些,如今的钱,连这些梁谷的一半都不够买。

    叶斐然当初从今上那里接过二两银子的盘缠时,也没想过会有今天的窘迫,否则他一定豁出了脸面让他再给他一些。

    他看向乔辞,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你……”

    乔辞方才一直饶有趣味地瞧着他忽悠人,听到他淡定自若地与人谈价格,以为他时来运转,发了笔横财了,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这人分明是舒畅日子过惯了,压根忘了自己穷得叮当响这件事儿了。

    不过他的想法确实与乔辞不谋而合,即便他不说,乔辞此次收粮也不会刻意打压民户的价格,毕竟谷贱伤农,两人奉旨调查此案从根本上便是为了将景县的粮价托起来,若是两人此刻还是以低贱的价格收买梁谷,那岂不是与那些不顾民户死活的景县县吏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掏出自己的钱袋子,将银钱数好了递过去。卖粮的摊主还是木愣着脸庞没有伸手,瓷器贩子无法,伸手替他接了过来,趁着乔辞与叶斐然对话的间隙,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没有关系。

    摊主咽了口唾沫,表情有些紧张。

    瓷器贩子将钱塞到了他的手里。他年岁大了,心比他好宽许多,已然开始偷偷琢磨两人的关系。

    从乔辞的发式上来看,应该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但是看两人对彼此似乎并不怎么避嫌,言辞举止间还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暧昧,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堆一对小夫妻。

    方才叶斐然说的地名他没有听说过,想必距离这里十分遥远,兴许那里的女子对于发式的风俗与这里不同也未可知。

    他觉得自己定然猜得十分准,再看向叶斐然轻飘飘没什么分量的钱袋子与面上无奈的神情时,眼中不自禁地露出一抹同情之色。

    出身商贾之家,竟然连钱财都要家中的夫人看着……

    啧,原来也是一个惧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