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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攸僵硬地伸出手,抹去人徙脸上的尘土血迹,触及皮肤冰冷,心上颤抖不已,站起身看着日暮下班驳的树影。
就知道我扮女装没白辛苦,你一定要让我活着,我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呢?蔡攸苦苦思考这句话,懊丧不已。他迅速回想了一下一直以来听闻的这昱王之事。进宫看似一步登天,却是一脚踏进了富贵,一脚踏进了虎穴。他不打听也知道她一次次被人陷害,一次次小心翼翼竭尽全力地想要活着,此次也是为了能够安然度过此次危机,才暗示地求助于自己,无非就是一个拼上命的赌注。要知自己也并非善类,连老爹都给弄到江南致仕…...想到此他又转过目光看着地下的人徙,心内道:
王爷真大胆,若是赌输了呢?现在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呢?按理说是赢了,然而,却还是死了?
“埋了罢!”蔡攸一狠心,心道活着才有用,如今死了只能弃。旁边兵士正要上前,又听他止道:“等一下!”
蔡攸突然看见人徙左手紧紧握着,像拿着什么东西。上前去掰那只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一旁的余光起心有所动,上前去探鼻息,很微弱,但仍是有。他略一思考,对蔡攸拱手道:“禀大人,若是死了,此人生前对那东西意念强烈,尸体僵硬,才掰不开手指,而王爷还有气息,身体并不是僵硬,却仍掰不开,证明王爷意识尚存,求生意识十分强烈,现在若肯相信,就有唯一一点希望,那就是将王爷抬到安全地方,好好用药调治,看他自己的的造化。”
蔡攸大喜,看看天色渐暗,遂改变主意,不急忙赶路了,令随行八百人先行按远计划返回,万一遇到追捕的辽军也可吸引其注意力,只留下包括余光起在内的几人改变路线往西行进,往西离易州县城不太远,虽属辽地,但若进入县城,他们几人混在县民中,暂可保身。
于是几人放大部队先走,自行扔掉铠甲军械,打扮成平民模样,只留短兵器防身,匆匆吃几口干粮,余光起给人徙拨掉右臂上的箭,匆匆包扎,驮在马上,一行人往西快马狂奔。一路上余光起不时拿水滋润人徙的嘴唇,探她的鼻息,惟恐她不测。
一行人至县内已是深夜。一到县内就发现本县乞丐众多,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想是辽国将亡,庶民受苦。众人将匕首拿出来亮着,才没有什么乞丐来纠缠。不敢住客店,怕引人注意,只得疲惫不堪地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冒充宋辽之间的投机商人,路上被游匪所伤,希望能借宿一夜。那户人家本要收留,可一听是投机商人,连骂带喊赶他们出门。蔡攸身旁的护卫一急就想亮刀,忙被蔡攸拦住。几人牵着马再找,终于找到一处贫苦人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姑娘,勉强收留。余光起忙忙地把人徙放在破房内唯一的小床上,盖上棉絮般的被子,遂与这户人家要了些药来,配合自己药箱里的药,准备好好给人徙换一回药,先养着,等若能好转,再想办法取出倒刺。
余光起叫蔡攸等人先行在地上铺了干草休息,自己点了油灯,直接将人徙的上衣全部脱了,刚一扯掉,瞬间一惊,忙忙的又盖上,惊魂未定。坐在床沿半晌,看着地上的蔡攸,想想他一直未提及,想是不知道的,一时间左右为难。这王爷还娶了亲,不知是怎么瞒过的?
余光起左思右想,不管如何是龙脉,先救了再说。于是才皱着眉头重新用水清洗了伤口,仔细包扎,末了又向小姑娘要汤粥,扶人徙坐着,死劲灌了几勺。直忙到天明,才头昏眼花地躺在地下同蔡攸等人挤作一堆睡了。
过后的六日,蔡攸等人每日心神不安,不时看看人徙是否已背了气,也不管咽下咽不下,每日拿稀粥往里灌,余光起更是去县城里最好的药铺请了大夫,只让其配药,不让近身,自己寸步不离。到第六日清晨,正在床边打盹的余光起猛一睁眼,仔细观察人徙,发现她眉头紧皱,似很痛苦,忙高兴地轻声叫道:“王爷!王爷!醒醒!赵人徙!昱王!”
人徙仍闭着眼睛,左手却松了,一个花色头绳掉落在地,已被汗水和血迹浸得发黑。余光起拣起花绳,同她的剑一起塞到她枕头下,连去外间报蔡攸说有救了。众人皆欢欣,越发努力调治,还塞这人家钱,让小姑娘做些好羹汤来,等人徙一醒就给她好好补补。
又过两日,一个深夜,人徙在炕上要水喝。余光起忙端了水,扶她起来,见她缓缓睁了眼,口里直叫:“疼。亮。”
余光起忙吹了油灯,喂水给她喝,看她喝完复又倒下,心内稍安。
且说蔡攸下剩的八百军,在这八日内赶回了卢沟,童贯一见,左找右找不见蔡攸和人徙,生气道:“副使和王爷呢?”
为首的将军名叫德勋,现年三十出头,在蔡攸手下五年,能武善战,刚正不阿。虽看不惯蔡攸行事,但为忠字一直为他效力。如今见童贯这个样子,连大人也不叫,横着眼道:“蔡大人带着王爷先逃跑,叫我们先回来与你们会合。他们都活着呢,太师恐怕是要失望了罢!”
童贯上前给了德勋一个嘴巴子,叫嚷道:“再胡说大爷我让你滚回娘胎里去!归队,敌人来犯了,给我守住卢沟!”
辽将耶律大石见宋下了埋伏,以为不久就会来犯,可等了三天还不见一兵一卒,命人去树林里一搜,发现根本不见宋军的影子。这下搞不明白了,一边继续命人搜索郭药师,一边命探子去找宋人的十万大军。不久探子来报,说在卢沟发现宋军,数目众多,很可能就是那所谓十万大军。大石一不做二不休,等着敌来,不如主动进攻。于是率精兵三万,浩浩荡荡朝永定河杀过来。
童贯一听说有三万辽人,不以为然,还说大石真大胆,敢以三万抵十万。更加之来之前与梁师成商定,若事不成,先打胜仗,再处理人徙,总之定不要她再踏上宋的国土。回去将大捷一报,说昱王有功战死,徽宗定会给她死后追封,也算不违陛下的愿望。于是迅速将那八百将士编入军队,准备与辽军在永定河决一死战。
时值五月末,正是雨季,话说回易州县城,人徙在一个下午猛然睁眼,一把拽住身旁余光起的衣摆,开口就虚弱问道:“我们在哪儿?”
“回王爷,我们在易州县城。”余光起恭敬答,“王爷现在感觉如何?”
人徙不回答他,努力思考来时专门看过的地图,头痛欲裂,但还是知了大概位置,脸上宽慰表情道:“蔡大人英明,同我想的相同。”
余光起不解,人徙断断续续说道:“我们不能回去。”说完又闭了眼不肯说了。余光起看她脸色,有所好转,知是没力气,便将她说的话报给蔡攸,蔡攸想了想来至床前安慰道:“王爷不怕,回去了童太师不敢在我面前明着要你的命。下官是想你好些了就回去的,毕竟有宋军在安全些。”
人徙不说话,却皱着眉摇头。
又过几日,人徙总算能清醒一会,能坐着吃饭,但出恭还要人扶,次次都是余光起亲自扶到茅房门口,人徙知他已了底细,也不提及,只在清醒的时候问他现在情况。得知易州城虽破,而辽军未捉到郭药师时,连连点头,说道:“不能白来,本以为郭药师也已身死,抱着希望想先留下,如今知道他确实没死,那么我们也要在附近将他找到,再做打算。”
“王爷怎么知道他在附近呢?说不定逃回老家去。”余光起道。
人徙露出了病后第一次微笑道:“余大夫是医生,果然不懂别事。郭药师是辽人,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回去也是死,怎么能回去呢?而他也定不会想宋军是为了要灭我,才延缓救援。他一定会以为其他原因大军在路上耽搁,他定会在易州镇附近努力躲藏,等来援军,以图东山在起。”
“若是他以为宋军不来救他了呢?”余光起仍不解。
“不会的。”人徙勾着嘴角,“你当我什么都不了解就傻呼呼跑来了?易州易守难攻,位于长城以南,安新、满城以北,拒马河以西,是几朝几代的兵家必争之地。好容易易州来降,陛下求之不得,怎么会再丢呢?郭药师肯定不傻,他吃定了陛下会来救他。”
余光起连连点头,说道:“王爷高明,敢问王爷,王爷一醒来就满脑子这些,是这些让王爷放不下么?鬼门关走了一遭硬是回来了。”
人徙摇摇头,看着重又拴回手腕上的花绳,苦笑道:“不是,是两个女人。”
人徙要说留在此地找郭药师,蔡攸想了想也对,若找着了,借其之力,攻辽有望。于是一边让人徙好好休养,一边偷偷派人在县城里晃悠,上酒馆下妓院,打听消息。可几天过去了,一无所获。人徙想了想道:“我们在找他,他定也在找我们。可是怎么才能不宣布我们是宋军,也能让他知道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一干人等。苦思冥想两日,蔡攸发现人徙艰难地俯案书写什么。一看净是些宋文人诗词,不免生气道:“放着身子不保养,弄这些没用的!”
人徙擦了满额的汗,不抬头道:“大人叫余大夫来,我腰疼得很。想是那刺搞鬼,弄得我腰也疼起来。”
蔡攸连说活该,还是叫了余光起来,人徙这才将那些笔墨交给蔡攸道:“不管如何,且试试罢。我身子不行,你明日就带人去最好的茶馆酒肆,想办法让人将这些东西唱出来。”
蔡攸想了想才明白,但是还不抱希望,第二日就带着人去找了县城里最排场的酒楼,装作失意宋商,花钱命人唱那些词。连唱三日,无任何动静,看得人也少,因为这里是县城,看戏也是看个热闹,弄点文邹邹的东西,辽人又听不大懂,倒是三两乞丐常常围在门口或坐或卧,看稀罕似的瞧。
第四日,蔡攸泄气了,说盘缠都给唱戏的了,还没效果,说不定姓郭的根本不在此地,让人徙养得能走了就转移地方,免得把辽军都给唱来了。人徙沉默不语,半晌说道:“咱们呆着也有半月有余了,这里是离易州镇最近他最可能藏的地方,虽然前两日有辽军来搜,可还是个好地方。你们想,若藏到荒郊野外,看着安全,可没人烟也他也无法打听到消息。再唱两日就不唱了,我听你的换地方儿。”
蔡攸只得听她的,又唱了两日。最后一日,蔡攸听完最后一个字,放了茶壶就走,被门外几个乞丐围住,跟他要吃的。他正心烦,又听不懂辽语,被挣得起怒,动了气使劲两个胳膊一推,五个乞丐被推到三米开外跌倒在地。蔡攸哼了一声去找人徙,那几个乞丐不死心,仍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大概看他天天来请人唱戏,以为他是有钱人。直跟到借住的贫民家,蔡攸回身一摊手,冲着那些乞丐道:“看见了罢?我住得是什么地方儿!快走罢!”
那些乞丐非但不走,一个留着黑胡子的年老乞丐直冲进屋内,到处瞧,巧妙躲过蔡攸手下的阻拦,抓过厨房筐中的馍馍就啃,完了跑进人徙的屋,见人徙坐在床上吃惊地望着他,表情一变,上前掀她被子一瞧她的伤口,再仔细看她相貌,然后瞅了瞅跟进来的蔡攸,突然仰天长叹一声:
“这就是所谓的大军?天亡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