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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的风雨不断打着窗户,屋内一时沉寂。徽宗没见过哪个儿子如此顶撞自己,还居然明目张胆的与自己要人,一时被人徙满脸气势怔住。一旁的梁师成见他如此,忙说道:“陛下!王爷如此虽是敢作敢当,可传出去大宋的脸面往哪里搁!”
徽宗听言,回过神来,拽住人徙的领子将她提溜到自己眼前,冲着她的脸骂道:“逆子!本来梁大人还让我宽恕你,你如此嚣张,朕就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拿命来罢!”说着将她一推,人徙直摔在床边地下,徽宗气得满屋找东西,见桌上烛台,立刻抄起来砸向人徙。地上的人徙躲都不躲,倔着眼神看陛下,那带着热蜡的烛台正正打在她额头,顿时起来一片带血的擦痕。蜡油涂在那伤痕上,人徙忍痛眯了眼。
徽宗见她眼神像看抢了她老婆敌人一般,越发气起来,还找别的东西要打,陈忆早哭着抱住她的头。正没开交,门外传来一声怒喊。
“要打死她,还是先要我的命罢!反正我已算多活了好些日子了!”
木门再次打开,秋兰站在陛下面前,昂首直视着他,倒把陛下弄得莫名其妙,心内又暗暗吃惊。他嘴张了两张才说道:“你,有你什么事?”
秋兰还未答话,人徙扑上前来抱住她,怒视陛下道:“别碰我娘!与我娘无干!”
室内又是一片可怕的静默。梁师成也惊得说不出话,跑来跑去她娘跑到这里来了!徽宗木然看着秋兰半日,才慢慢开口道:“你,你是人徙的娘?”
秋兰声音温柔,却字字强调冰冷。“陛下只看我面熟,只记不得十七年前那个夏夜,你亲手将你成年时得的金锁给了我。而后我生下徙儿,只希望她平安长大。可是阴差阳错她还是成了你的孩子,独自一人在宫中吃尽苦头,只为了能活着,能给我一个保护。如今好容易她付出的努力得来了回报,能够站稳脚跟了,你能舍得将她一手斩杀么?若如此,我还不如就在怀她的时候勒紧肚皮流了她,断了这十七年的孽缘!”
这段话字正腔圆,称陛下次次为“你”,着实把徽宗惊得说不出话。梁师成趁机道:“陛下,这女人按规矩早就该死的,不如现在——”“停。”徽宗突然打断他的话,面上满是疲惫。他又看了看秋兰,叹息道:“朕一直对你们母子心内有愧,想着你们孤儿寡母在那种地方呆了十几年,朕就心疼徙儿。规矩是前人定的,进宫的遗腹子的母亲是要杀头的,朕当时也不敢过问,但事后一直时不时感到愧疚。且徙儿一直很争气,朕就更想见你了。没想到今日倒见了。”说完他又仔细端详秋兰道:“看来徙儿把你照顾的不错。今日我在此下旨,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他又看了看人徙,叹气道,“徙儿此次是重罪,朕实在是宽恕不得。”
梁师成还想接话,秋兰拦在头里道:“谢陛下恩旨。我也知宽恕不得,但不能心急,若心急了伤了徙儿,陛下过些日子后悔起来,可怎么了得呢?现在我恳请陛下带徙儿回去,明日我再去见陛下,我已有了好计策,保证陛下满意。”
徽宗见人徙终于低了头不吭声了,头上红红一片也不知是血是蜡,心上也疼,又瞪了陈忆一眼,点点头应了,叫梁师成同走。梁师成想说什么,看看秋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人徙深深看陈忆一眼,冲她挤出一个鼓励的微笑,随着陛下出了门。
门关上,秋兰走至床边拉过陈忆的手,看着她无神的眼睛道:“娘娘,我们说好的。”
陈忆点点头道:“我还是晚了一步。虽然这样结果没差,倒是害了她受了陛下的怒又受伤。还是赶紧结束了罢,我怕她疼。”
秋兰看着她绝望的脸色,心内有些愧疚,又加些莫名忐忑。但想想还是硬了心肠,不发一言回了屋。
风雨紧了一夜。至第二天天明,还是阴风阵阵。陈忆大早叫彩灵帮她梳洗了,命人送信至禁中,说要见陛下。费长山亲自跑来回说陛下在早朝,并引陈忆到东门小殿等候。过了两个时辰,徽宗一脸疲惫地回至小殿,一见她,仍是气呼呼地寒着脸坐到榻上道:“朕还未想好如何发落你,陈贵仪这会子跑来做什么?”
陈忆不卑不亢道:“不是有大宋的律法在么?陛下为何还需斟酌?”
徽宗因为她不是企求的答话愣了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律法?”
“陛下曾经告诉我和昱王过。”陈忆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同他人私通,对皇帝不忠者,赐死!”
人徙半歪在床上,心跳得厉害,慌的很。额上包了一圈白布,里面抹了治烧伤的药。曹申和其非在一旁寸步不离的守着,可那也去不了人徙的心慌。她闭着眼胡思乱想着。既根本没把梁师成捏着的把柄放在眼里,是因为就是要自己说破了。只她没料到梁师成恨她到如此,见她安然凯旋而回,便根本等不得让她再安分一时。只这闹破的时间准的奇怪,按理说,都知道自己身子刚动过刀,心粗点的探子根本想不到自己昨夜那样个身子还会出门。所以这是谁通知的呢?
思路好容易被拉扯到一个问题上,可刚一集中精力,那心慌就越发厉害,仿佛老天在提醒自己什么。正扶着额头难过,听到楼下门响,翠儿尖细的声音隐约传到楼上:“请问,夫人是哪里来的?”
人徙猛地坐起来,就要下床。其非忙按住她,自己下楼,片刻将来人迎上来让坐。人徙看着来人安稳坐到椅子上,命曹申下去端茶,自己复靠在床头,半是羞愧半是担忧地问道:“娘,你如何来得?陈忆不出门,你也不能出才对。她如何了?还哭么?身子怎样?”
连珠炮地问完,见秋兰面有愠色,才讪讪地不作声了。
良久,却见秋兰悲道:“作孽!都怪娘,从小将你打扮成男孩模样,才让你如此!如今,让老天惩罚娘罢,饶了你!”
人徙听了这话,没好气道:“怪你什么事!老天爱让我如此,遇见她,我还感谢老天呢!”
秋兰被她顶得说不出话,听得她“感谢老天”四个字,想想她立刻要接受的事实,禁不住痛哭失声。
人徙见她哭,又后悔,正要安慰,心中的慌乱扰得她坐立不安,看着秋兰,突然问道:“娘,你为何来这里?来这里,做什么?”
秋兰无话可答,只得低头看地面。人徙猛地坐起来,晃悠她娘的肩膀,“娘,忆儿怎么了,她怎么了!”
秋兰任她推着,就是不说话,但人徙下床时却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出去。人徙急得眼泪都要出来,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号响。号音绵长苍凉,响彻宫中内外。
人徙愣愣地听那号声,突然对秋兰喊道:“你不是说你有办法么?陛下难不成动了律法么?娘!娘!”
秋兰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哭道:“徙儿,已晚了,晚了!”
离尚心苑不远的小路上,徽宗大步在前,身后只跟着小跑急行的费长山。他手中托着一只金底托盘,上面明黄帕子上摆着一个小小的药瓶。他正低着头小跑,一个身影出现在道路右侧,他侧头一看,是梁师成。陛下走过时,梁师成行了个礼,陛下点点头而过。至费长山走过时,梁师成向他做个手势让他过来。片刻,费长山走回道路里继续跟着徽宗,来到尚心苑。
尚心苑门厅内,放着一张新搭的木板床,陈忆身着礼服大妆静静的跪在床前,冲着门口。见陛下二人进来,叩了一下头。
陛下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道:“一会子就好。徙儿总会过来的。过来时,便看到你蒙着白布。到时你可要遵守诺言。”
陈忆点点头。
在东门小殿时,陈忆说愿意从此改过,让人徙对她死心。但那孩子死心眼,又聪明,除非她死了,否则是绝对不信什么借口的。所以恳请陛下答应一起做戏,她主动改过并出此主意的代价就是留她一条生路,她可以永不见她,可以做宫女伺候他一辈子,但要宽恕人徙,给她封赏,远封出去,从此既往不咎。
徽宗见她如此乖巧愿意断了这孽缘,考虑半天,答应了。只是,留她生路而已,而从此就必须终生留在宫中做最下等的宫女,如她所说——永不相见!
此时,陈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陛下,随即拿过费长山托盘中的小瓶,取掉塞子,又望望空荡荡的门口。胸中那永不能再相见的思念堵在眼眶里,她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彩灵扶着她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双手交合放在腹部,裙子上的尾穗垂在半空。她看着模糊的屋顶,心中倒一片宁静。但宁静只持续了片刻,腹部突然一阵剧痛,视线也突然模糊。她不可置信地去看陛下,陛下却背着手冲着门外。
陈忆说不出话了。她只艰难地朝陛下身子旁露出的那点门框望着,看着那一缕阳光。
“忆儿!忆儿——!”
人徙从院中飞速跑来,头上的白布不见了,药也被她抹的一塌糊涂,擦伤的地方有血渐渐渗出来。腰上包着的布也不见了,想是伤口又裂开,又被手粗暴的揉过,红色透过了衣服。她焦急的挂着泪的脸从门边出现,陈忆心里一阵喜悦,微笑着在心里重复那最后一晚见到她时说过的话。
就知道王爷会来。我在等你。
木板床上的人被盖上白布,陛下沉着脸走过呆立着的人徙身旁,向费长山道:“说给宫里,叫他们昭告天下,说陈忆陈贵仪暴病而亡。”紧接着推了人徙一把,“你都看见了,没有用,这是律!走罢走罢!”
人徙木然被推出门外,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无知无觉地在院子里走着。
尚心苑的花园土已被住着的人亲手整理平整,已落了花子,不久之后就会长出一片新绿的幼苗。枯萎的芭蕉已被连根拔除,土里插着一根竹棍,棍旁是一株幼小的葡萄藤。石板院子路面洁净,石桌石凳光洁如新。墙角的扫帚靠着墙壁,下面还有扫不净的细小灰尘,仿佛那人刚刚放下扫帚离开。
屋内,陛下见人徙出去了,忙上前查看陈忆,见她脸色不对,吓了一跳,上前探她的鼻息,手猛地一抖,满屋乱瞧,见只彩灵在此,连问:“你主子怎么回事?她,她怎么真的……”
人徙满眼空洞地走到新整好的花圃内,低头发现那新土上有两行像是用棍子划拉出来的字,就如那一日,她想跟她报平安,又不忍相见时在她院门口写的“有惊无险”一般。人徙仔细辨认那字的内容,默默看完,心里的血生生流尽。
她知道她的忆儿,此次,是真的没了。
那土上面整齐写着:
半世虚浮如空琴,所幸遇人慰我心。
雨来妾愿魂为伞,求得来世再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