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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相见,还是瑾时着人抬了凤辇将自己抬去他的殿里。
瑾时没有见过谁发热可以一连烧上七八天,她胸口的伤都结痂了,他还昏沉地在榻上睡着。
他就算病了,却也病的很有技巧。白日高热退了,着紧处理朝政,与臣僚们在前朝摔案丢折,发起脾气来满朝跪倒;一到晚上就病猫上身,连说话都跟奶猫叫唤似的,烧得迷迷糊糊,旁人叫他,他哼哼唧唧,不知算应了还是没应。
白日里宸妃缠他,汤药左右常侍,到了晚上无召幸的嫔妃不得留殿,宸妃这才不情不愿的捧着汤药撤离他身。
瑾时浸湿了帕子,捏在指尖,轻轻去点他干燥起皮的薄唇。
他无意识地伸出一点舌尖去舔唇上的湿润,呼吸又短又促,嘴里胡乱喃喃叫着:“王后,王后……”
瑾时以为他叫她,凑了耳朵去他的唇边。
“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原来不是叫她,他嘴里的王后,应是先帝的昭仁王后吧。他去天元做质子前一直都养在昭仁王后膝下。
瑾时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些同情,竟觉得他也十分可怜,儿时他病了想让娘去看他还得低声下气求着昭仁王后。
“王后……”
他还叫着,瑾时起身去重新浸帕子。
“王后,你来了么?”
瑾时转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睁开了眼。
瑾时问他:“陛下你渴么?”
唇边刚润过的白皮儿又起来了。
“王后,孤很久没哭过了。”他冷不然说了这么一句,“王后知道么?那日月圆夜凉,孤抱着王后坐在万人踩踏过的地上竟哭了许久。”
原来是他的泪?还以为那日后来下雨了,扑簌簌的湿点打在脸上,现在想起来还是有感觉的。
云意赶来时,跪在他的身边:“男儿泪,不轻流,何况天子之泪,陛下这是爱切了王后。”
萧淳于阴沉着脸,喝问:“御医何在?孤王养了一殿不知几何的废物,这些老物,若是耽误了医治王后,孤定要杀绝他们九族!”
他怒在心头,悲怒交加,云意憋着话不敢多言。其实,王后中的那刀虽深,但懂行的明眼人一眼便知不是要害性命无虞。云意极为心惊,陛下那么一个杀伐果决惯识伎俩的人竟也会因为王后遇刺而方寸大乱,到底是关心则乱……
“其实那日,孤一掌便可解决,只是孤想生擒逆贼才几次退让,若不是后来王后突然冲上前来,孤……”他欲言又止。
“不过都不重要了,王后无虞便好。”
瑾时倒了碗茶喂他:“臣妾不懂丈夫儿郎之间的杀伐布局,陛下若是怪臣鲁莽……”
他抚着她的鬓发,打断道:“你不懂,以后也无需懂。”
他的手游弋在她的发间,一直缱绻至颊边,手指停留在上头,很是温柔地轻蹭,“王后不知,孤的心如何痛着,就连孤自己都很意外,那种生不如死活剐心头的痛,孤竟觉得从前经历过似的,眼见王后在自己眼前倒下,就连呼吸也是钻心疼着。”
瑾时讷讷失神道:“像从前经历过么……”
他的手指一路擦碰,落在她颈间的一小寸不平坦上,“王后这里有颗梅蕊一样的伤疤。”
瑾时眸色渐冷,往身后抽离了半寸:“那是臣年轻时不知爱惜作践的,叫王上徒看笑话了。”
她起身,拜礼道:“时辰不早了,后妃无召不得留殿,臣妾先行告退。”
萧淳于的眼里染了一丝失望,“王后是孤的妻,便是孤薨了,王后百年后也与孤同室同穴,其他妃嫔如何相比?况孤的紫宸殿,从来没有召幸一说……”
他同她说这个做什么……
“孤病了,王后可留下么?”
……
这语气好像在哪听过——“王后……儿病了,可召燕美人来看儿么……”
不知怎么突然心就软了,回身见他烛火下满是期盼的眼神,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笑了起来,露出青青品色的牙,在琉璃灯下英俊非常。
他往帝榻里挪了挪,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王后习惯睡外边还是睡里边?”
瑾时瞪眼,谁说要与他同床共枕了?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发痴应了下来,真是悔不当初,几分懊丧地扶着茶桌坐了下来。
“臣妾睡相不好,怕蠢相让陛下笑话,外殿的炕烧得暖和,臣一会宿在炕上便可。”
他不悦小声咕哝:“怎么连张炕也这般碍事……”
“王上在说什么?”
“哦,没有,孤是说王后旧伤未愈,炕上太硬,歇不好,还是软榻舒服些。”
瑾时淡然应道:“不是什么难事,一会让宫人在上头多铺两层褥子便是。”
他便再没有什么刺可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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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听见内殿翻来覆去,还有他自鼻间不时哼出的叹息声。
瑾时睡不惯他这里的炕,里面的动静便听得格外清晰。
“王上还发着热不爽利么?”她轻轻朝内殿喊。
他披衣起来,从内殿出来,光着脚踩在殿里的玉石地板上,眼睛突突望着侧卧在炕上的她,带着些委屈的语气,嗫嚅道:“头脑热紧,实在歇不着,王后也睡不着么?”
瑾时也从炕上坐起来。
寝殿里的动静惊动了外头守夜的宫人,宫人在门外弓腰轻问:“陛下与王后寝得不妥么?”
萧淳于轻描淡写,威严道:“无甚不妥,你们自管你们的。”
外头便没了声响。
他坐上炕钻进暖和的衾被里,与她同盖一被,觉得整个人好像愈发热了,便道:“王后,可推开窗子么?”
瑾时懒懒白了他一眼:“陛下还发着热,惯会突发奇想的。”
他见指望不上她,自己动手去推开了窗,窗外有值夜的宫人好奇的伸长脖子往里面望了一眼,见是他亲自来开窗,吓得脸色煞白,一时连礼也忘了参。
萧淳于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便全身发抖噤声悄摸地退离了窗口。
瑟瑟冷风从窗户外面钻了进来。
“今夜无月,天气很好。”
无月还天气好?瑾时拿眼睛睇他,这人烧得脑子糊涂开始说胡话了?
“孤讨厌月亮,像这样的无月之夜,天上挂着些许繁星便很好。”
原来是讨厌月亮……
他坐在窗边,手扶在窗棂上,抬头望着夜空。
以前不曾留心,原来后殿院里植了好些的梅树,那梅的品种好似还是南地的六角红梅。
不知为什么,瑾时仿佛看见院中的纷红花影间好像有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衣袂飘然,白狐毛作的顶冠点缀着几颗耀眼的玉石,衬得面庞白净如玉,一柄刚健宝剑卧怀其中。
“王上会舞剑么?”她突然问道。
他仰头望着星辰的眼,微微星光在其中隐动,不曾回头道:“孤习弓箭举世无双,剑法么……不见得十分出彩。”
季六的剑法师出天元王廷第一高手长池,整个王廷乃至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与长池相抗衡的剑客。
她阿爷的剑法她是见识过的,以一杀十,她被可恶的黑衣人抓住了脚,他阿爷在重重的刺客间杀出一条血路,凌厉的招式在暗夜里准确无误,挥袖间一起一落便是一条人命。他的眼睛不用看,便轻易斩断了那只抓住她脚的手,她阿爷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客。
只可惜那夜他拿的是刀……
阿爷,她的阿爷,那个会在灯下睁大了老花眼替她挑手上水泡的阿爷,那个到最后也没能吃上炖羊肉的阿爷……
再也没有泪了,她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眼泪,那些生死的事早已经伤透了她的心。
她的声音薄薄的,凉凉的:“陛下知道么,我曾见过这世间最快的剑法,那是在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那个剑客只用两剑便杀死了曾经最顶尖的剑客,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起落的剑影,被杀死的剑客身上滚烫的血便溅出了五米开外……”
“王后也曾卷入这样残酷的杀戮么……”他只记得在天元,快下雪的时节,荒芜的质子府里来了五个不速之客,那时被禁在府内的他只身应对从大商派来的绝顶厉害的刺客,没几招功夫便败下阵来。
那是他欲继承极位的王姐派来的杀手。他还记得幼时在昭仁王后的内殿,太子盛气凌人地欺侮着他,手挥一把小匕首胡乱划着阿娘给他做的新衣。那时阿姐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像极了从天而降的女英雄,一把将太子推倒在地,夺了他手里的匕首踩在脚下,拣起他残破的新衣,牵起他的手……
那日阿姐被王后关进禁室,王后的侍婢扬起儿臂粗的短鞭,一鞭一鞭狠狠割在阿姐的身上,阿姐却咬牙竭力忍着,半点痛怨都没有叫出声来……
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的他一直将商国王廷里那个最肖似燕太后的晋宁公主当作自己心目中的女英雄敬慕着。
她曾是他心间最值得称意的存在,即使寄人篱下,即使屈辱为质,每每有人提起她,他的眉宇间便再也藏不住骄傲的神色。
萧淳于看着窗外王廷夜色,寂寂说道:“王后听过这样一首歌么?”
他唱歌不十分好听,但却很是坦然有底气:“一两星星二两云,三两清风四两月,五两琴音六两气,雪花晒干存二斤,火上冰雹攒四砣,凤凰羽毛织长衫,蚂螂翅膀做大袄……”
瑾时竖着耳朵,偏头细听。
窗外苔枝上原本交颈宿眠的禽鸟鸦鸦振翅而逃。
大抵他发现自己的歌声连平时最为聒噪的鸟雀都不耐听了,渐渐歇下声,乌黑的眼垂了下来,轻喃着说:“一切皆是虚无……”
歌谣里的那些东西,哪一样都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