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笋 第四章 千斤闸

红辣椒青辣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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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时天已黑了,桌上点了二盏煤油灯,按杨师公的要求,晚饭一桌的素菜,做完法事后半夜还得整一桌菜,那一桌才是主餐,荤素不论。

    母亲做菜又快又好,桌子上摆满了,虽然全是素莱,也让我看得流口水。有金黄的南爪,粉白的的竽头,翠绿的罗卜缨(罗卜嫩叶),油黄的油豆腐,雪白的水豆腐,脆嫩的干笋,最难得是还有一大碗鲜香的野山菌(野磨菇),是昨天母亲和姐姐在后面的枞树山上拾回来的,干笋是春上挖的竹笋晒的,豆腐是自家磨的,其它的也都是自家种的。

    杨师公、曾成功、曾庆虎、刘老满、周立民,再加上我父亲和我,七个人围桌而坐。

    除开杨师公,这几人和我家关系都挺好的,都是父亲在家时的好友,年纪都在三十七八不过四十。

    大队长曾成功国字脸,宽额剑眉大眼睛,一脸英气,是我们村的美男之一。队长刘老满中等身材,黢黑粗壮,孔武有力,他家是祖传的木匠。曾庆虎是隔壁三队的,祖传的篾匠,高大精瘦,手长脚长,而周立民则矮小得多,和曾庆虎坐一张凳,头顶只及他的耳朵。

    老规矩,有外人在,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子,我是被杨师公叫到桌上,坐在他身边的。母亲和姐姐带着小妹只能在一旁等着,待我们这些男人吃完了才能上桌吃饭。我看见姐姐的嘴巴撅得老高,一脸的不乐意。

    我得意地冲她做鬼脸。有杨师公在身边,什么妖魔鬼怪都会被他捉去,我一点也不害怕了。

    姐姐对我翻了个白眼,骂了一句:”死相。“

    大家都笑。杨师公说不要讲那些老规矩了,要母亲和姐姐加一张凳子,一起上桌吃,母亲坚持不肯。

    没有喝酒,晚饭吃得很快。杨师公说等行完法事再好好喝一场。

    我只知道晚上杨师公要为我作法驱鬼,请这些人来是帮忙的。吃完饭后父亲发了香烟、掺了茶水。歇息了一会,安排了一下等会的事,杨师公起身,大家一起到了厅堂。

    乡下院子的厅堂大多都差不多,都设有神龛,用来摆放祖宗牌位。我家厅堂的山墙正中砌了个神龛,神龛下方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盏马灯,父亲又在另一角加了一盏煤油灯,屋子亮堂堂的。

    陈旧的神龛上空空如也,没有神佛之像也没有祖宗牌位,中间贴一张泛白的红纸,上书“孟氏历代宗亲之神位“,神龛两边是一付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横批:“祖德流芳“。一色的泛色红纸,也不知道贴上去多少年了。

    杨师公打开提包,拿出来一个小木牌,小木牌像一把小蒲扇,很旧,一看就知道是好多年的老物件了。上面画着一个盘坐的古人。杨师公将它竖插在装满大米的升子里,没有香炉,用破碗装一些灶堂尚余火星的余灰,插了几根香柏碎屑,只一会,屋子里就弥漫了淡淡的柏香气,杨师公叫母亲献上三牲酒食。

    母亲将早准备好的递盘(木制长方形托盘)端了过去,里面放有一碗猪肉,一只鸡、一条魚,一壶酒,几只酒杯加一把筷子。

    杨师公伸手取了,一一在摆在桌上,点燃蜡烛插好,从父亲刚放在桌上的一大叠纸钱中抓过一叠,揉散撕开,就着烛火点燃,化在大门外。烧纸时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些什么。

    曾成功、刘老满靠墙,坐在耳房门边的长凳上,按杨师公吩咐父亲带我坐在对面的耳房门边。?我们靠里边挨近八仙桌,曾庆虎和周立民靠外坐一条长凳。母亲和姐姐带着妹妹挤在门口往厅堂张望。大家都不吭声,看着杨师公忙活。

    按杨师公所说,我是被山魈(传说中一种凶猛的鬼怪)纠缠了,好才这山魈道行不深,加之我命带贵人,一时半会它伤不了我的性命,但时间一长,我的阳气不足,阴气日盛,身体会越来越差,后果实在难料。

    他此番作法,有个名堂,叫做”拍水盘“。一则是要将山魈送走,不让它在我们村子害人,其次将为我捉魂,将我那已被山魈摄走的魂魄找回来。

    杨师公打躬作揖,念念有词。一会后从提包里拿出一把桃木短刽,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大叠黄纸,毛笔和朱砂等物。

    他那个旧提包犹如一个”百宝箱“,我已看见他往外拿了不少的物件,看样子里面还有不少的稀奇玩意儿。我忍不住想去翻看,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想想而矣。

    杨师公将黄纸毛笔摆放好,小心的研兑了朱砂,之后左手捏了个诀,右手舞着桃木剑,在厅堂里用一种奇怪的步子绕着圈,大约有一刻钟的样子停了下来。提笔在黄纸上快速的画符,一张又一张,我估计怕是画了十几张。

    放下毛笔,杨师公转过身子将符送到大家手里说:“这是我刚画的护身符,一人一张,贴身放好,待会如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都装不知晓,更不用惊慌害怕。对了,火烧鬼你是干部,要是不信或怕影响不好就将符丢掉。“

    火烧鬼是大队长曾成功的外号。他笑着道:“它不问我要吃也不问我要穿,我干嘛丢掉?干部不干部和这不相干,出了门口我哪个也不认帐。“

    杨师公笑笑,转身对我招手,我走过去。他让母亲打半碗清水过来,伸左手接住,右手从桌上抓过一张符纸,在烛火上点燃,快速的挪到水碗上空划动着,嘴里念叨着咒语。随着符纸燃尽的余灰掉进水碗,我终于听清他最后一句:“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口气将它喝完。“

    杨师公将碗递给我.我看了看浮在水面的黑色纸灰,犹豫一下后才一口气将半碗水喝光。杨师公双手扯起黑白两色麻线,哈一口气,从我前额往后脑勺抺过去,如是重复三次后,将双色麻线搓成小绳,绑在我的左手腕上。嘱咐我除非它自己脱落,不可擅自解开或割断丢掉。

    之后他在插祖师爷牌位的升子里,抓了一把大米,放在嘴边哈了三口气,要母亲用手帕包了,放置在我的枕头下面,七天后取出来煮给我吃掉。

    忙完了。杨师公吩咐父亲带我上床睡觉,我本打算要看他行法事捉?鬼除妖的,此时根本毫无睡意。肯定是不愿意此时上床睡觉。

    我看了他一眼,想说我不想睡,让我坐一会。可就是看这一眼,想说的话还未出口,我立马感到极其的疲惫困乏,恨不得倒头就睡。

    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杨师公的眼睛像两口幽静的深井,清澈宁静,那一刻我欲念全无,就是想闭上眼睛沉睡。

    结果是我真的睡着了,没到床边就睡着了。睡得死死的.连鞋子都是父亲帮我脱的。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了才被母亲叫醒。

    那晚后来发生什么事我一无所知,但我姐姐和母亲可是全程跟踪,这和我看到差不多。第二天我就从姐姐和母亲的述说中知晓了后面的细节。

    就在我睡觉后不久,大约十点多的样子,杨师公领大家一起到屋外临溪水的大路边上,吩咐曾成功和周立民手持火把守在路南,刘老满和曾庆虎持火把分别守着路东和路北。杨师公面对西方,在地上摆上酒食三牲,叽咕一通后点燃一大堆纸钱,将米饭倒在火堆边的草地上,手持拐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却似闭未闭,似睁未睁的瞄着前方的暗夜。

    幽静的野外总是有风,有时人感觉不到,连野草也会感觉失灵。燃烧的火苗和烟雾却分外敏感,那怕是一丝丝儿的风,火苗烟雾也会飘移。当时是微微的小东风,纸钱的火舌往西舔,青烟也往西漂移升腾。

    倏地,平地起了一股小旋风,火堆前地上的枯叶旋转着飞了起来,一时青烟缭绕,呼呼燃烧的纸钱火苗旋着花儿往空中乱舔。散在一旁三面的人都心生寒意,杨师公“噫“一声,左手袖子一挥,”呔“的喝斥声中,右手手杖在火堆上面急撩而过,随后左手剑指竖立胸前,右手拐杖在火堆中快速拨动起来。

    须臾风平浪静,纸钱燃尽,只有余烟袅袅升腾着随风逝人暗夜。

    杨师公左手翻转,拇指在其余指节间快速拨动一番,将拐杖夹在腋下,右手从口袋里摸出尖角卦,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错动间“卟“的一声丢在地上,因离得远,没人看见卦象,不知是阴卦阳卦还是保卦。不过既便看见大家也不懂解卦。

    收起地上的尖角卦,杨师公领着大家返回屋里。随后开始安排,持火把的曾成功周立民往南,也就村口方向,曾庆虎刘老满往北。吩咐四人在野外一里地之内找寻活物,比如青蛙、蟋蟀什么都行,时间大约半个小时,不管是否抓到活物,在听到牛角吹响时必须返回,但不能空手,没抓到活物的扯一把青草也可。

    差不多十一点时杨师公在我家大门口吹响了牛角,几分钟后曾成功刘老满他们相继回来了。曾成功果然抓了只青蛙,周立民抓了只田鼠,刘老满抓了只螃蟹,曾庆虎掏了一只麻雀,四个人满载而归,一个个嘻笑着向杨师公交差。

    杨师公呵呵笑着,连声道:”好!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大吉大利。“

    接下来一幕让几个人又一次见证了杨师公的神奇。

    几个人回到厅堂,杨师公从曾成功手里接过青蛙,轻摸一下脑门后吹一口气,随手放在地上,青蛙一动不动。随后依次从周立民刘老满和曾庆虎手里接过田鼠、螃蟹和痳雀,依样施为后随手放在地上,竟然全都是一动不动。

    青蛙蹲在地上看不出动静,螃蟹收着大钳夹,余下的八条腿不停的蠕动,却是不曾爬行一步,田鼠和麻雀瞪着小豆豉眼,伏在地上,看上去竟在轻轻的发抖,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

    太不可思议了。尤其是周立民费尽功夫掘泥撬石抓住的那只田鼠,刚刚还在吱吱叫着拚命挣扎,一过手竟伏在地上乖得像只哈巴狗。众人除了吃惊就只有祟拜,没人说话,屋里静的听得见煤油灯灯花的爆响。

    众人的表情杨师公见的多了,他浑不在意。严肃的对着八仙桌上立的祖师爷牌位作个辑,捏了个手诀,嘴里含含糊糊念着谁也听不清的词句,从厅堂走到了我的床边,伸手在熟睡中的我头上自前往后抚摸了三次,返回厅堂。

    厅堂地上青蛙、田鼠都还在老方没动,杨师公招呼曾成功四人各自将它们抓起来,出厅堂下台阶出到前坪路口。

    杨师公将小动物一只只接在手上,吹一口气,再轻轻一拍,顺手放到了地上。青蛙”扑通“一声跳下路坎,下到溪水里,田鼠”嗖“的蹿进暗黑深处,麻雀却明显的愣了一会,畏畏缩缩的扇翅趔趄了几步才一头撞进夜色,只有那只螃蟹,舞动一对大钳夹,慢慢的在路面上横行。

    活物都放生了,杨师公回到厅堂撤了祖师爷牌位,将桌上升子里的大米倒进一个小布兜,连同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一起,收进他那个“武汉长江大桥“的”百宝箱“里。至此,法事圆满结束。

    此时已到午夜。父亲陪大家坐在厅堂抽烟喝茶扯白话,母亲和姐姐在厨房忙乎,不大一会,菜就陆续端上了桌子,有鸡有魚有肉,过年一般的丰盛。虽然每样都留了那么三二小块,给我第二天吃,但听姐姐述说时我还是不自觉的流下了口水,毕竟在哪个年代,这般丰盛的大餐一年当中难得三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