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春笋 第九章 血冰

红辣椒青辣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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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南爹爹家出来时天已擦黑。我兜里装着玉佩和那个油纸包着的本子,腰里别着那把杀猪刀。回家后趁父母不注意将玉佩、本子和杀猪刀藏在床头垫的稻草底下,晚上睡觉能枕着它。

    那一晚北风呼呼地刮了一夜,晚饭后我早早的上了床,翻来复去的在床上炒豆子,怎么也睡不着,下午在南爹爹家发生的事情放电影般的在脑子里回放。

    我已经是四年级的小学生了,在这个政治挂帅,白卷英雄张铁生(注)走红的年代,学校里是玩闹般的上课。批林批孔、斗私批修、破除封建迷信、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一个接着—个,让我有着当时的是非观。经过上次的恐怖事件,见识过杨师公的神奇本领后,原先的观念已被颠覆,想到自己将来有可能像杨师公南爹爹一样的有本事,我的小脑瓜分外的兴奋。

    只是后面南爹爹交待给我的事却是不太明白,那样真的能帮他治病?这事有些神秘。想到他连平常摸都不让人摸的宝贝杀猪刀都送了给我,想必不是开玩笑的,到时照做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哪样?

    第二天早饭后天上飘起了雪花,下午放学时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寸多厚了。雪还没停,正越下越大,漫天飞舞,弥漫四处,天空大地一片白。这是一年里我们小屁股们最兴奋的时刻之一,打雪仗、堆雪人,一大帮子玩得忘乎所以不亦乐乎。

    回家时天已黑了,因为下雪天却很亮,比有月亮的晚上还亮些,漫天的飞雪飘飘洒洒,有些迷眼,看不清而矣。

    我一进家门肚子就咕咕的响了,叫着要吃饭。姐姐晓玲说父亲在南爹爹家里,听说是南爹爹病情加重,又吐了好多的血,快不行了。母亲做好饭菜去叫父亲了,正等他们回来吃饭。我听着一楞神,猛然想起南爹爹昨天的嘱咐,放下书包拔腿就往外面跑。姐姐追出来问去哪里?我头也不回,边跑边说:

    “我去叫他们快点回来吃饭。”

    气喘吁吁的跑到到南爹爹门口,父亲和母亲刚从屋里出来。我听到屋里有嘤嘤的哭声。父亲迎面看见我,恶声斥责道:“黑灯瞎火的这时还到处野,是不是皮痒了?”我嗫声嘀咕:“这时候了您们还不回家,我们早就饿扁了,我来叫您和娘回家吃饭的。”

    父亲不再说话,抬腿往前就走,母亲牵了我的手跟在后面。快要下院子台阶的时候,我顿住脚步,仰头对母亲说:“娘,我想去看一下南爹爹。”

    母亲停下了脚步,父亲明显是听到了我说的话,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母亲柔声道:

    “你昨天不是来看了么?”

    “你怎么晓得的?”

    我惊讶,这事我就没对人说过呀。

    母亲说:“刚刚你南娭毑跟我讲的。说你昨天和你南爹爹说了半天的话,你南爹爹晚上还在夸你是个懂事的乖崽哩!”

    父亲轻声的对母亲道:“红伢仔想看就看一眼吧,这么些年可没少吃人家的东西,好多人对亲孙子也没这样好过哩……”

    母亲迟疑了一下,说:“现如今他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眼睛却睁得溜圆,样子怪瘆人的,又是夜里了,我怕吓到我伢仔。”

    上次的事对母亲影响很大,如今她很迷信。

    父亲顿了顿对我说:“那就先回去吃饭,明日白天我带你过来再看看吧.”

    我答应一声,没再坚持。我没想到就这一放弃,让我愧疚遗憾了终生。

    感觉确实很饿了,晚饭却吃得没一点滋味,脑子里响着南爹爹昨日的一再叮嘱。我想着要不要按他的吩咐去做,又怎样去做。

    现如今虽然说破除了封建迷信,农村里私底下神神鬼鬼的传说却不少,一般来说细伢仔小屁股晚上是被大人们禁止出门的。尤其是我,抓住了肯定屁股开花。

    村口那个晒谷坪离我家并不远,大概二百米的样子。夏日里每到夜里,坪里就会坐满纳凉的人,生产队开会记工分都会搬到那里。那里更是我们这些细伢仔玩乐的天堂。斗鸡、打叭、滚玻珠、捉迷藏,不尽兴不回家。可现在是大雪纷飞的冬天,白天都很少有人去玩,更何况夜晚?

    就这样出去,大人铁定不肯,姐妹看见了也会告状,得等他们都睡觉了才能偷偷的溜出去。无论如何都得去,不然对不起南爹爹。

    那时候农村里还不知道电视为何物,晚上没娱乐,只有早早上床睡觉。尤其是冬天,大家就睡得更早,八点左右大多都上了床,九、十点的时候村里一般就见不到亮光了。

    洗脸洗脚磨磨蹭蹭地拖在最后,等倒了水关门的时候已听到了父亲的呼噜声,姐妹们也睡着了。我从枕头底下的稻草里摸出那把杀猪刀,鼓足勇气,轻手轻脚的出了半掩的房门,端了早已准备好了的木脸盆,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晒谷坪。

    这时我发觉雪停了,天空灰沉沉的分不出色彩,整个村子连同远近的山林都是银装素裹。村子里静悄悄的,天地间一片寂廖。

    到了晒谷坪,按照南爹爹的吩咐把盆子放在坪地中间,抬头看了看南爹爹家的方向,有一丝橘黄的光影透出,估计是他房里点着的灯放在窗台上,想必是他的儿女们还在他床边守着没睡觉,所以灯才亮着。

    黙想到自己正在做的事能帮到南爹爹,能让他的病很快的转好,我很是兴奋。那时确实太小太傻,根本想不到他的用意和后果。现在回想起来,也说不清对错。

    下雪的夜里毕竟很冷,我往冰凉的手里哈了几口气,弓着身子,右手的杀猪刀往木盆旁的地上扎了一下,我记得南爹爹杀猪时曾有过这样的动作,然后直起腰,右手的刀子遥遥的对着南爹爹家那团灯光刺去,我看到那团灯影似乎灭了。

    我收回刀子,将它斜放木盆里。木盆里本来是倒了一碗清水的,浅浅的才盖住盆底,能看清盆底木板拼接的直纹。这时候我却发现盆里的不再是清水,而是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是红冰,在雪光的映照下,我看到冰的颜色是红色,猪血一样的红。在白雪的衬映下,分外的刺目。

    我大吃一惊,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抓过杀猪刀,木脸盆也不要了,撒腿就往家里跑。刚到家门,就听得孟繁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在南爹爹的禾堂边响起:

    “大家快起来呀,我家爷老子(父亲)去了,拜托大家快点来帮忙….…”

    接着有嚎啕的哭声传来,村子里的狗此起彼伏的狂吠起来。才摸进我的小住房,就听到隔壁房里父亲起床悉悉率率穿衣的响声。

    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鞭炮声在夜空中炸响,这是南爹爹的家人在送他上路了。

    南爹爹死了,真的死了,就这样死了……我和衣钻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恐惧和悲伤令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天快亮时我做了个梦,梦见南爹爹。他象生前未病时一样红光满面,用捅条挑着那个小竹篮,急匆匆向往村口走,我追过去问他去哪里?南爹爹挥手要我回家,说有人请他去城里杀猪做厨摆大席,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没回答,摆摆手就在村口消失不见了。我一下惊醒过来,小心脏嘭嘭跳得要出来一样。

    据说人死后是有煞气的。有人死了,旁人不觉得怎么害怕,那是亡者怨气少,煞气轻,而有些人死后却让整个村子的人都觉得很恐怖,那就是煞气重,说是亡者怨气重,死得不甘,纠缠阳间不肯离去的缘故。

    南爹爹才五十多岁,死得不甘不愿,煞气特别重。好长时间村子里的大人们夜里都不敢单独出门。奇怪的是我却并不害怕。

    天亮后父亲回家烧水洗脸,发现脸盆不见了。我一声不吭。妹妹晓静说肯定是被贼偷走了,姐姐驳斥说那有那么没出息的贼,连破脸盆也偷?父亲斥责我,说昨晚我睡在最后,连房门都忘了关。

    姐姐去井边挑水路过晒谷坪,发现了家里的木脸盆,顺手捡了回来。我接过来一看,里面确实结冰了。可根本不是昨晚看见象猪血一样的红冰。我问姐姐在哪里捡的脸盆,姐姐说在晒谷坪中间。我又问她有没有看到脸盆里结了红色的冰。姐姐骂我有病。

    肯定是夜里自己看花眼了,真是自己吓自己,我长吁了一口气。

    这事后来我想了又想,当时虽然是夜里,雪是白的,冰是红的,分外的刺目,怎么就会看花了眼呢?至今我还糊涂着。

    注:白卷英雄张铁生是文革后期的著名人物,他于1973年参加高考,理化考试时因不会做题交了白卷?,同时他在试卷后面写上《给尊敬领导的一封信》,被当时的辽宁省委书记毛远新获知后改变命运,《辽宁日报》发文《一份发人深思的答卷》,被《人民日报》全文转发并加了编者按。从此他一步青云,成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典型代表?,曾当选1975年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得到江青和***接见,后曾担任铁岭农学院党委副书记。1976年”四人帮”垮台后,张铁生被捕判刑,1991年出狱。有兴趣的朋友可百度了解当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