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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江水悠悠,银**岸,两岸宅院静谧无声,临江小阁上,窗门大开,烛火下有人抱卷酣然。
这是一名面若温玉的青袍男子,双眸深沉,夜深人静犹是高冠束发,颇有君子端谨之风,他一手持着《前朝遗补》,读到畅快时,又一手把起桌旁青花瓷壶,轻轻一斜,银线倾入茶盏,恰似珠玉落盘,清越动听。
“元盛二十七年,逢大旱,惠帝巡西河,秉笔太监张望沿途索供纳贿,至江山郡,时任郡守胡修林……”
阅至此,青袍中年忽然不动声色放下书籍,似不堪劳累般,松松肩膀,尤其是衣物隐约有些股胀的左肩。
过了好一会,青袍中年端起茶盏,轻轻啜了口,茶是上好的白毫银针,虽有些凉意,却不乏余香饶齿。半杯过喉,他眯眯眼,回味似地望向夜空,只见寒星点点,明月皎洁,素白片片错落,斗拱檐影都似振翅欲飞。
嗯?
青袍中年眸光陡然一凝,不知何时,下方石桥上竟多了名银袍剑客,头带斗笠,正定定朝他这边望来。
隔空相望,青袍中年才捕捉到斗笠下那脸庞轮廓,剑客一晃身,疾奔下桥,往巷道暗处钻去。青袍中年眉头微皱,下一刻见那剑客踏步,斗牛也似冲入黑暗,顿时舒展开数分,肩上伤痛还在,这步法他又怎会忘记。
此人现身,明显是为引我前去,倒不知是何用意?
青袍中年,亦或白千牧沉吟,稍后,一拍窗沿,纵身跃下阁楼,一提气,脚尖踏在瓦上,几个起落,已掠过围墙。白千牧飞落桥头,展眼望去,剑客消失的那巷道有人影晃动,直奔向深处,他笑了笑,踏步跟上。
白千牧也不急追,犹如放风筝般,穿街过巷,始终与对方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有了盏茶时间,附近渐发通明,昏灯摇曳的小院中,几缕弦声哀怨,铮铮盘恒不去,只是走不过里许,曲乐俨然一变,莫不是糜糜销魂之音、粉腻蚀骨之调,彩灯华裳两相见,红楼勾栏数座,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此去不远,便是一派湖光荡漾,岸上垂柳窈窕,湖中八九只画舫摆荡,清光团团,雅乐环空,幽然入怀。
沅州丰山茂水,辖下五郡,有四郡皆是依水而建,尤其是巨野郡城直接盘踞秋水河支流,城中江水四通八达,桥廊上百,平日里人流多是舟船往来,历代来又有不少富商附庸风雅,引渠造湖,至今共存留七湖。
七湖中有三大四小,眼前这湖乃是第二大的湖,方圆有数里,因靠近烟花勾栏之地,又称作胭脂湖。
此时,湖边正停泊一只丈许长的舟楫,船篷中明亮如昼,那剑客谨慎异常,也不载斗笠,直接蹿进船篷。
白千牧眼见这一幕,顿了顿,而后快步趋前,待他踏上小船,哗啦一声,舟楫悠悠离了湖岸。白千牧瞥了船尾那熟练地撑着竹篙的高瘦船夫一眼,甫进篷子便道:“任少侠深夜引白某相见,不知有何要事相商?”
他笑吟吟说着,脸上没有半分见外,不过,当他目光落在安坐桌旁的银袍剑客脸上时,神色免不了一征。
“白副门主勿惊,的确是任某。”任苏说着,虚手一引,示意白千牧入座,当日比斗,天狼山四帮之众有数百,他虽用了旁人不知的真名,面上却画了妆,易容成他人,如今以真面目示人,反倒让白千牧不敢确认。
不过,白千牧听了他说话,也立刻确信不疑,当即坐下,任苏点点头,让过一茶盏,略作斟酌,坦言道。
“任某此来,实是有不得已之事,欲请白副门主相帮一二。”任苏苦笑,白千牧微奇,旋即似有所悟,他也是聪明人,并不绕弯,朗笑一声,注视着任苏道:“想来任少侠是要用到我白马门三百帮众,不妨一说。”
任苏面色不变,拿起早放在桌上的一方镇纸,将下压的素白筏纸抖开,递了过去。
白千牧凝眉,见上面列了五样古怪名字,有三项他也认得是药物,不由说道:“若我猜得没错,纸上写的应都是药名,莫非任少侠是想让我白马门帮你收集这些药材?”他说完后,眉头不经意一蹙,似并不大相信。
“当然不是,”任苏摆手,诚恳道,“在下想请贵门在这几日里,帮我注意这些药物的买卖情况。”
三日前的下午,他和秦昭赶到山洞,细细查看了洞内石室后,却没有什么实质的收获,仅仅确认了翁成宫身边确有他人侍奉,好在那日由于小书童倔着要去往白壁岭,秦昭也料到翁成宫可能会要求他递送玉简,以防万一,早早将神兵“乱炎掌”放入小书童怀里,这神兵被秦昭滴血认主,日夜以真气祭练,两者早互有感应。
秦昭本是想在翁成宫拿取小盒那刻,以迅雷不及之势给予重击,岂料翁成宫见了小书童,瞧都没瞧一眼。
再说当天翁成宫逃出追击,据秦昭猜测,很可能是借助一张唤作隐形符的仙符之力,遮蔽他的感知,此后无以为继。不过,此人逃得太遥远,连秦昭也无法感知具体方位,只能大致猜测距离,知晓还在巨野一带。
两人一合计,自是有了追索那几种难保存药材的法子,于是,一人回去随机待命,一人来到巨野郡城。
任苏静静看着白千牧,面上毫无波澜,心头却是微微跳动,白马门乃是巨野郡四大帮派之首,早几年借方凝之的东风,与郡内以七牙帮为首的两大帮派渐渐融洽,势力节节拔高,甚至辐射到旁边两郡,隐隐有着沅州第一大帮的声势,此外,还有依附或与之交好的势力,若是能借这助力,不说万无一失,至少有八九成把握。
不过,两人严格算起来还是恶交。
虽说找此人也是任苏主意,可真到这时,即使他觉得此人爽朗潇洒,不会计较过往,也由不得他不担心。
白千牧没有立即回答,两根手指夹住素白筏纸,来回摩挲着,舟荡过湖水,波光粼粼,跌碎一个个梦幻。
“好。”良久,一声轻笑落下。
任苏大喜过望,起身环手一礼,郑重其事道:““白副门主,此恩不多言谢,任某他日必报!”
在任苏的观念里,没有主仆之别,小书童追随他跋山涉水,无怨无悔,这般忠心对他而言,便是兄弟之间的忠义,或许他不善言辞,但毫无疑问,这胆小怕事的少年是他在此世最亲的人,此刻他的确承了天大恩情。
大恩不言谢,只图后报。
白千牧暗暗咀嚼,心中酣畅,冥冥中觉得这或许是此生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他看向任苏,略带责怪地笑道:“到这地步,还白副门主的白副门主的叫,这样,我托大称你声老弟,你若不嫌弃,以后便叫我老哥。”
“白老哥。”任苏抱拳,再次坐下。
白千牧又道:“既然任老弟你要查探消息,想必这些日子都得待在城中,不如在老哥府中住下如何?”
任苏略一迟疑,道:“好!不过,小弟已在城中金盏客栈定了客房,恐怕得明日才能去府中拜访。”
“正好叫家里人收拾下,好接待老弟你。”白千牧打着趣,又与任苏交谈了阵,因天时已晚,不得告辞。
舟楫缓缓停靠在岸,白千牧跳下船,挥手离去,任苏望着人影翩然消失在远街灯火,再忆起方才言语,只觉此人风貌直如天穹清风,广博豪爽,令人心折。他出神了片刻,走到船尾,站在高瘦船夫身旁,眼眸倒映着波光,道:“真豪杰也……”他又想起提议找白马门帮忙时,心里如何的忐忑,以及秦昭那同样大度的表现。
毕竟四帮占据天狼,四处挖掘破坏,实在是不亚于破灭山门的大仇,可以说,除去不死不休,难以瓦解。
任苏轻叹,忆起了废土世界,人人艰难求存,勾心斗角,却是绝难孕育这般人物,就算是他,也逃不了天性淡漠,甚至行事带些阴邪,到了此界,长久受秦昭的感染,加上小书童等人的关怀,才渐渐使他发生转变。
任苏揉揉眉心,忽然道:“陈叔,这些日子你就待在巨野郡城,小安的事情结了,我也得回曲山一趟。”
护院队长缄默不语,半晌,干巴巴地应道:“好。”
得了回答,任苏拍拍手,下了船,他知道护院队长心中想法,也感受得到他心中不逊色与任何人的关心,但他虽不是吴晟,为寻找天碑,他的心依旧只能是在江湖,或者上界,甚至其余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知世界。
正是:一饮一啄早有定,长生路上难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