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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的添妆在这一众添妆中,显得特别寒酸。一支菊花纹银钗,也许在寻常百姓人家,是了不得的首饰了,但是在天家,根本不够看。
果然江都郡主呵呵笑了两声,指着这东西冷嘲热讽道:“周王世子妃,是看不起我吗?”
也没等吕氏手忙脚乱地解释什么,郡主就怒道:“一根银钗子,伺候我的下人都不戴这样的东西!还是世子妃觉得,我应该戴和下人一样的首饰!世子妃以银钗辱我,是在离间亲亲之谊吗!”
吕氏急得面红耳赤,但是口中却说不出来别的话,只是摆手重复“不敢”两个字。郡主这会子反而笑起来:“又或者,这东西在世子妃的眼里,已经是天下难寻的好东西好物件了,送来与我,我倒要感谢世子妃一片好心,只是约摸世子妃是拘于出身,毕竟门户浅薄,尺泽之鲵,挈瓶之知,便觉得这样的东西算是好东西。”
果然是掐着出身说事,这就说的不只是吕氏了,把张昭华一并也说了进去。出身这个问题,已经被不怀好意地提出来了,如果一步退缩,那日后永远都没有进前的一步了。眼见吕氏一张脸已经灰败了,张昭华便道:“郡主何出此言,郡主是看礼物价值几何,便等同于心意价值几何吗?殊不知有所谓礼轻情意重者,乃是说一片鹅毛经千里之路,亦能结两国之好。只要这东西包含送礼人的真心,便不可寸量铢称其价值。”
“郡主又说,我等出身贫寒,没见过世面,觉得银钗便是最好的东西了,其实不然,”张昭华又道:“就好比说每次吃饭,将碗底吃得干干净净,放在小民身上,就是穷酸;放在皇爷身上,就是厉行节俭。皇爷富有天下,难道还没有第二碗饭吃吗?之所以每餐必尽,是不忘稼穑之艰,是不忘创业之难,所以提示子孙亦不能忘。我们出身寒掺,但是既然嫁入天家,耳闻目睹,都是锦绣玉贵,如何不知道银钗并不能匹称身份?之所以明知道还要送给郡主,就是一片冰心在鉴,想要告诉郡主,富贵不忘本的道理。郡主生在深宫,可知道自小享受的富贵是从何而来?耿侯爷和皇爷出身,都是平民,若无皇爷草创天下,侯爷奋起拼搏,是无有今日富贵的,也没有今日郡主可以随心拣择的权力。”
张昭华说完这一番话,简直惊呆了众人,因为这不像是解释,根本就是义正辞严地训斥好不好——想那江都郡主,自从生下来便高高在上,因为身份独特的原因,横行宫中,谁能与之抗衡?没想到今日却被张昭华大言炎炎地教训了一番,这让心高气傲地郡主如何能受得了?
“你,你是什么身份,”郡主气得尖叫起来:“也敢来教训我?”
好啊,终于失态了,张昭华上下牙齿碰了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就在喜宴上闹开得了,反正她自信绝对能说过郡主。然而还没等她张口呢,外面就有人高声禀告道:“有旨意来了!”
好吧,大家暂时出去领旨。
是一个宦官来宣旨,照例是赐下赏赐,然后说了一顿训诫的话,比如说恪勤恪敬,善事翁姑之类的,郡主领了旨意,又谢了中使。
不过这还没完,因为这中使又掏出一卷黄绫,让燕王世子妃上前听宣。
张昭华稀里糊涂上前跪下,就听皇帝旨意里面将她莫名其妙地褒美了一番,赐下了许多东西来,前面张昭华听得半懂不懂,直到后面听到了“孝妇”这两个字,才算心有所悟,估计是皇帝听到了太庙那边发生的事情,觉得她所作所为还算符合心意吧,但是张昭华又觉得自己擅入太庙,皇帝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放过了,果然旨意的最后又说,“着令妃抄《经》二部,为孝慈后荐大斋于灵谷、天禧二寺。”
抄写经书两部,用在灵谷、天禧二寺给马皇后做的大斋上。
这个惩罚可以接受啊,张昭华心里松了口气,由衷感谢皇帝的仁慈。宣读完旨意之后,大家就慢吞吞地回房去,这一回每人敢正眼看张昭华了,尤其是江都郡主,眼里明显见着还有怨愤和不甘,但是她长在深宫,到底是个有眼力的人,再生气也没有再为难张昭华了,因为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赐给张昭华的东西甚至比新嫁妇江都郡主还要多。
之后大家就安安分分地把添妆礼完成了。坐轿子回诸王馆的时间里,因为太瞌睡,张昭华还真睡着了一段时间。
到了馆里大家散开了,张昭华也回了自己的房间,看见高炽正在吩咐把炭火烧旺一点。
高炽看到她刚要说话,又看到她身后七八个人拿着赏赐的人,惊道:“这赏赐,是从何而来?”
“一言难尽呐。”张昭华先挥手让王安陈富帮着收入房里,去了里间把压了自己一整天的礼服脱了,换上轻便的袄子才出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莽撞,莽撞——”高炽皱起了眉头,不赞同道:“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太庙那地方,是你能随便进的吗!你可知道,十六年有人冲撞太庙,被守卫用金瓜打死了,你怎么敢不与我说一声就去,你可知道那些守卫可不认什么皇亲国戚!”
张昭华如何不知道自己今日太庙之行着实莽撞,但她也有委屈啊,她便道:“你道我为什么要去那地方,还不是见了一同的王妃们,都有地方可去,我和周王世子妃孤零零地,便想着要是皇后还在,我们便能去皇后宫里了,可是皇后早已薨逝,连慈颜都未曾瞻仰!听闻太庙里面供奉皇后神主和画像,我才和周王世子妃商议去太庙的!”
这话说得高炽也愣了,良久才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就是因为你记念着先皇后,皇爷爷才把你轻轻放过了,”高炽道:“要不然,依你今日擅闯太庙的罪过,废了你是轻的。”
张昭华被他说的吓了一大跳,不可置信道:“不会吧,就因为我去太庙,皇爷就要把我废了?”
“一个女人进太庙,居心叵测;非时而入,不知礼仪,”高炽道:“咆哮庙门,大不敬——你瞧瞧你犯了多大的罪,你之所以今日全身而退,无非是自诩忠臣之妻,孝子之妇,祭先皇后神主,皇爷爷被你孝心感动罢了。”
张昭华咽了口唾沫道:“皇爷还是明理的。”
“你这个例子绝对是唯一的特例,”高炽道:“皇爷爷许你以孝妇身份进去,不会有第二次。而且让你抄经,就是令你改过,不可再犯。”
“是,我知道错了。”张昭华心里砰砰直跳:“可是我为了观瞻先皇后慈颜才进的太庙,但是在神主前,却没见着画像。”
“这些日子,京师又是雪又是雨,怕画像毁坏,应是暂时收起来了。”高炽道。
“原来是这样,”张昭华道:“我都没敢问那个老太监。”
“什么老太监?”这回轮到高炽惊讶了。
“庙里面,有个太监守着啊,”张昭华道:“又老又丑,身躯佝偻,行动不便,而且一直不说话。”
高炽直直地盯着他,忽然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手臂是折的?”
“是,右手手臂折地厉害,”张昭华道:“他是谁啊?”
“你不要再问这个问题,更不许在皇爷爷面前提到这个人,为了你自己着想,”高炽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你最好把见到这个人的所有印象,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