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大婚之日

复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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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半面妆

    泰和三十六年,农历五月初八,宜嫁娶。

    寅时刚过,天色鸦黑。

    县京驿站,灯火摇曳。

    全福夫人坐南朝北给采采开脸,五彩线在脸上轻弹,夫人笑着念起《开脸歌》。听得生贵子、产娇男、产麒麟什么的,祁采采脸一红再红。

    宫里派来的掌衣描画出花钿妆。

    祁采采看着铜镜中眉如远黛、朱唇皓齿、桃腮杏面的女子,感到陌生。

    倾泻而下的乌发被掌衣细细篦着,玉指穿梭间一头青丝绾了髻,接过掌饰手捧的御赐金镶宝并蒂莲花冠为采采戴上,冠两侧各缀一支金五花头桥梁式凤鸟纹簪。

    “祁娘子,可以起身着外裳了。”

    须臾,玄纁色织金凤纹绣衣加身,宽袖大摆,

    青缘朱绿大带束腰,盈盈一握,

    乌发凤冠,秀靥艳比花娇。

    “姑娘,你好,好美啊~”钏儿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状似痴迷。

    金珠、钿儿也一脸赞叹地看着她们家姑娘,钗儿待在暗处,面色看不真切。

    今日祁胜一家也来了,胜儿的娘自觉鄙陋只站在角落里看着,诚心祝福着,但萌萌小妮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管她娘阻拦,一直左蹦蹦右跳跳。萌萌觉得宫里来的姐姐都好美,可又觉得世上没人能比采采姐姐美,小脑袋歪着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纠结不已。

    可这会儿采采梳妆完毕站在那,萌萌小妮眼睛瞪得大大的,小嘴张得大大的,“哇~姐姐好像道士爷爷讲的仙子,萌萌也要变成姐姐这样~”

    头回儿众人将祁采采弄得羞臊不已,碍于宫中掌衣、掌饰在侧才忍了调戏回去的冲动。

    倒是全福夫人也凑趣附和道:“祁娘子再长大些得有多么不可方物哪~”

    屋里的气氛在你一言我一语间热络起来,祁采采脸上也露出些笑意。

    卯时过半,祁采采听闻锣鼓唢呐声,知是迎亲队伍到了,烦闷不已,掌衣将大红盖头垂下,遮住了采采看向窗外的视线。

    因女方父母皆不在此,迎亲省去了不少礼节,不多时太子谆就来到堂上“奠雁”,后向着北方遥遥行过稽首大礼。

    此时祁采采被搀扶着从房里走到东阶,全福夫人替采采父亲告诫道:“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出嫁从夫。一刚一柔,方能并济,永葆夫妻之义。”随后采采和太子谆一同行至大门口,采采登上花轿,太子谆骑高头大马,唢呐锣鼓齐鸣,一百一十二抬嫁妆在后,绕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四门后往东宫行去。

    太傅府一顶水红色花轿也启程,后跟一百零六抬嫁妆,晚于太子正妃的彩舆到达东宫。

    县京的百姓已是见多识广,但正侧妃皆一百多抬嫁妆却是闻所未闻。但明眼人都清楚朔方安抚使是心系女儿才如此厚嫁,人家的嫁妆在还不知道有侧妃一事时就已从朔方出发,而这太傅府出个侧妃嫁妆直逼正妃就有些攀比的意味了。

    世间聪明人总是少的,比如现在姜鹭闲就因嫁妆厚重悦目娱心,直到后来发现一百多抬里塞的多是些无用的大件,衣料虽是精细但都是过气的花样,真正需要的金银细软少得可怜,虽恨不能生啖姜夫人骨肉,却无力回天。

    这皆是后话,正侧妃先后入了东宫仪式就开始了。

    大婚整个仪程本就繁琐细碎,圣上还龙心大悦亲临现场,全程更是丝毫不容懈怠。不曾用膳的采采早在红罗茵褥、软屏夹幔的轿子里就饿得头脑发昏,拜堂时若不是侍女扶着,恐怕跪完天地、父母无力起身的她就要出洋相。

    好在虽疲惫饥饿,因有侍女搀扶提醒也顺利熬过来了,被送入燕安殿时祁采采差点喜极而泣,却在这一瞬盖头被掀起,少女含着雾气的明眸正对上男子略带促狭的眼神。

    看着红烛下面目可憎的半面青铜面具,祁采采立马收了表情,别过眼去,太子谆看出采采的不喜,微垂了眸,睫羽投下一片阴影。

    因太子谆这些年深居简出,淡于交际,夫妻饮过合卺酒后,有胆来闹洞房的人没几个,但来的几人却胆大泼天,各种调笑戏弄太子谆,也不管一脸碳色、眼神犀利的太子谆如何无声的抗议,依然说着太子谆儿时的糗事,惹得祁采采忍俊不禁。

    来的几人正是太子谆的舅舅萧惟余和‘京城四才子’中的另两个,长公主驸马袁珂为了避嫌不便前来,但就这三人却是荤话连篇,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饶是祁采采在边塞长大也露出赧色。太子谆本是看几人逗乐了采采不欲与他们计较,此时听他们越说越无耻,咳了几声,道是闹够了就去前面帮忙招呼宾客,愣是连拖带拽地将几人一起撵出去关在门外。

    萧惟余在门外不悦地叫道:“显允,你这样对你舅舅合适吗?长辈都要过去招待了,你还留在闺房里作甚!”

    另两人在一边起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你这当舅舅的还未娶妻,懂什么小夫妻甜蜜似漆啊~”

    太子谆未理睬门外的胡言乱语,塞了一个红纸包在祁采采手中,有些局促地嘱咐道:

    “不必拘着,饿了就吃这包里的点心,头上凤冠觉得重就让你的丫鬟先帮你卸下,我会尽快回来。”

    本因这份关怀略有感动,却想到整个婚礼一直有另一个女人存在,如今玉绮殿里那个女子也在等太子谆,就是一阵膈应,感念之想顿时就消散殆尽。

    陡然生出一股作弄太子谆的心思,祁采采娇声回道:

    “那我想小憩一会儿,麻烦殿下吩咐不必来人伺候了,我独自等你回来就好。”

    太子谆哪知道采采又生鬼主意,只觉得此时的她甚是灵动,允了“好”字就去正殿接待宾客了。

    “既然你一个心里能容两个人,眇一目的你也只配我半面妆相待。”祁采采咕哝着就用绢帕蘸着茶水抹去了半面的妆容,卸了凤冠,放下了半边发丝挡住了卸妆的半面,看着镜中不伦不类的自己,祁采采咯咯笑了起来。

    第二节是也非也

    待正殿席毕,钏儿和金珠两个大丫鬟进屋伺候采采更衣时,就看到本是明艳佳人的太子妃,此时却如同红粉骷髅见之悚然。两人不知主子又要闹什么,怔愣当场,却有太监通传太子殿下回来了,两人急得要哭,还想说点什么,祁采采已经把他们搡出去了。

    祁采采故作镇定脱了喜服坐在凤穿牡丹四柱围子床上,想到自己着丝薄单衣,还要和男子同处一室,同床共枕,卸下粉黛的半面早红的滴血,手指不安的在袖下揪着被面。

    期待又惶恐。

    推开门时,太子谆就看见褪下喜服的采采只着素月色中衣,半面红唇浅笑半面青丝遮掩,静坐正红色床敷上,红色鲛绡纱缥缈,烛灯扑闪,昏昏暗暗中仿若厉鬼。

    ……

    万籁俱寂,

    太子谆一眼就明了采采这是在嘲讽他眇一目,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的不喜?冒着激怒他的风险也要在大婚之夜撵他走吗?

    想到满朝在太子眇一目后对东宫态度直转急下的世态炎凉,太子谆微微眯起了眼睛,她也和世人一样肤浅吗?思及此,太子谆转而又坚定地否定了对采采的批驳,她不是那般庸俗之人,一个对底层百姓都温和良善的女子怎么会和朝堂的豺狼虎豹一样不堪呢!定还在恼突然出现的侧妃吧,明日找了机会好好解释解释。

    但无论太子谆如何劝慰自己,到底还是悲哀自己的念念不忘只是单相思,他惊觉自己和采采除了有两次不甚愉快的相见,其实一点儿也了解。

    面对昭然若揭的憎恶之情,太子谆不知所措。

    自觉顾及采采的感情,太子谆未有言语,掩门离开去了偏殿歇息。玄纁喜服在夜色里空空荡荡,透着清冷。

    躲在殿外榆叶梅树后的匪石和被胁迫而来的谷暑猥琐至极地蹲伏在地偷窥着,哪想酒醉微醺的太子谆进去一趟就出来了。

    匪石挤眉弄眼拽着谷暑,这时候谷暑哪还能跟着继续胡闹,甩了这孱弱文人就冲太子谆奔去,他实在不忍看他家主子伶仃的背影,仿佛回到了萧后殡天时,太子谆少年单薄的身子抱着牌位走在灵柩前……

    谷暑过去后,匪石的藏身地已然暴露,给愕然的太子妃的几个侍女笑着打了个招呼,也往太子谆那追去。

    今日是太子体恤太子妃年纪尚幼所以离开了?住一起也可不圆房啊,莫不是闹矛盾了吧?匪石虽然于情爱之事毫无经验,但他饱读诗书,杂文古籍,话本也看了不少,理论基础深厚,隐隐察觉小两口似是有别扭,感叹一声太子谆不懂小女儿心思。

    回头看了眼满园的榆叶梅,匪石又感叹一声,好像也不是太子谆不解风情,而是太子妃不懂男儿情愫吧?太子谆可是因太子妃朔方闺阁种着榆叶梅,就不管适不适合县京气候找了皇宫的花匠移了二十几棵在燕安殿呢。

    祁采采想过千万种结局,就是没猜到太子谆会不发一语转身走人,到底是女儿家,此时忍不住胡乱猜测着:他没生气?没生气又为何要走。生气了吧?所以跑去找侧妃了?对,肯定是的!

    此时祁采采心情很烦很闷,对付太子谆就好像竭力一拳击在了棉花上,是啊,他是东宫的主人,没了自己还有姜鹭闲,王鸥忙,李鸟飞的,又怎么会在乎自己?

    于是把头蒙在被子里,皱着眉,噘着嘴,极度不悦。

    钏儿和金珠本候在门外,看太子谆匆匆出门走了就知道她们主子真闹出了事,又被院里跳出的谷暑公公和匪石大人吓得不轻,回神后推门进屋,就见被子高高鼓成一个包,

    “太子妃,奴婢们伺候您洗漱吧?”金珠在朔方也被袭云尚宫提点过,此时言语礼仪毫无疏漏。

    钏儿着急采采是不是受了委屈,拽了拽被子,带了点哭腔道:

    “姑娘,你怎么了?出来让奴婢看看你好不好,奴婢担心你……”

    采采无奈将被子掀开一角露出脑袋,钏儿和金珠有些不合时宜的想笑了,因为她们看出来采采竟是撅着屁股趴在床上,再加上嘟嘴皱眉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受了气的小媳妇,不是像,本来就是。

    “你们出去出去,我累了,我要自己待着。”祁采采看俩丫鬟憋着笑的模样,气地赶人。

    金珠调整得快,平静地回复:“太子妃你还未卸妆、篦发呢。”

    直到祁采采不情不愿地起身梳洗,金珠几次想婉转地劝导,但又不知从何谈起,指责主子不该顽劣大婚之夜吓唬太子么?金珠否了,如此说,只怕适得其反。看了眼旁边喜呵呵拿着帕子给主子擦脸的钏儿,金珠顿觉有些话自己不好说,但钏儿可以啊,她开个头,自己也好往下问,于是朝钏儿一个劲眨眼。

    钏儿洗帕子时看到金珠看着自己眨眼又用嘴努努主子,瞬间就领会了金珠的用意,低头问道:

    “姑娘,饿了吧?先前嘱咐了厨房留着点心、肉粥,要拿来么?”钏儿说完就给了金珠一个快夸我的表情。

    金珠气息差点不匀,不过主子如果用膳也好,自己就有时间琢磨怎么开口了,于是跟着说道:“太子妃您一天未进食了,粥都让钿儿拿小炉子热着呢,多少吃一些吧?”

    说到吃食,祁采采捏紧了袖里的红纸,里面的点心她已经吃完了,每块都是她喜爱的口味,本还意犹未尽,太子谆走后却突然没了胃口。

    “不必了,我想休息了,你们出去吧。”

    金珠和钏儿见主子确实面露疲色,想来今日也是折腾累了,灭了烛火就双双退了出去。

    甫一出门,金珠就伸指在钏儿头上一点,嗔怪道:

    “你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多长几个心眼。主子一看就是烦恼太子之事,我们刚应该劝导才是,不然明儿依主子性格怕也不会给太子脸面。”

    “你刚与我眨眼是让我问姑娘她和太子之事?哎呀,我真愚钝,我这就回去问。”钏儿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风就是雨,转身要进屋去问。

    金珠急急拦了,“我的好钏儿,主子这都歇息了,再去问怕是不妥的。明日伺候洗漱时你我再合计着说说,现下咱俩就回房歇了吧,喊钿儿来守着就行。”

    门外俩人窃窃私语的声音祁采采因着习武耳力过人也听了个七七八八,唯一的感想就是和太子谆这一仗的完败害得她的丫鬟都可怜她了,这才第一天,长此以往自己的威信肯定荡然无存了嘛。祁采采揪着被子,强压着良心的谴责,决定明日再来一仗,搬回脸面!

    至于心里有个声音说今日是你找事呀,人家不罚你已经很是体恤了。祁采采摇了摇脑袋,不听,不听!明明是太子谆坏了自己命数害自己背井离乡,又同时娶个侧妃膈应自己在先,她祁采采才略有反抗,内疚作甚,自己本就是那睚眦必报的小人。

    尽管不住地暗示自己无错,祁采采还是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