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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秦府下等女佣杂居的院子里,西北角一间破旧的房屋里,有灯光如豆,彻夜长明。秦水墨央求着院子里的婆子们帮忙连夜买来了寿衣和香烛纸钱等用品,那些婆子原不愿半夜起身做这些,但看到表小姐手中白花花的银子也就不大工夫就制备妥当。秦水墨为阿孟娘细细擦洗了全身,穿上寿衣,又将阿孟娘那灰白的发,梳成精巧的髻。秦水墨的双手一根根抿着阿孟娘的发丝,像是十年前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轻轻地为她的“燕儿”梳京城最流行的“双垂髫”。十年前的女子,也曾在粗衣陋袍之下如花般娇艳,也曾于不施粉黛的脸上偶尔一笑,现出明丽胜雪的一分颜色。阿孟娘的额角,亦有一新月般的淡淡伤痕,秦水墨记得那是自己四岁那年,秦府大管家丧妻后欲纳阿孟娘续弦,阿孟娘一头撞在门柱上,鲜血溅得大管家一脚,舅舅知道后震怒,大管家罚俸三个月,从此后再也无人敢提此事,后来大管家娶了吴婶娘,阿孟娘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此刻,当年那个明艳的少女已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的眉眼平静,无风无波。阿孟娘,你的韶华青春如何在这深宅大院中辗转成灰?你的千千青丝如何在日与夜的消磨中斑驳成霜?谁人将你的坚毅和明艳搓揉成这腌臜院子里一丝淡若烟灰的污渍?谁人又将你的满身伤痕与病痛化作嘴角的冷笑与嘲讽?你当真不怨?不忿?不恨?我怨!我忿!我恨!秦水墨抚着阿孟娘额角的瘢痕,垂头下去在阿孟娘耳边轻轻说道:“欠的总要还,抢的拿命换,阿孟娘,你说对不对?”
天光未明,破败院子里的宁静被凶恶的犬吠声打破,人声噪杂而来,秦水墨嘴角一丝冷笑:“来的倒是早!”院中,十几条哥勿名犬“雪獒”四处乱窜眼光凶狠,一行人拥着个花团锦簇的女子进来,她红上装蝉翼纱裙外罩着一件描金线牡丹大红披风,足上却蹬着一双云海国式样的红毡轻底绣着五色云纹的马靴,艳丽中透出一份飒爽。来的正是秦府大小姐秦无双。此刻秦无双柳眉倒竖,厌恶地盯着满地污水杂物,右手一挥手中的马鞭,冲旁边战战兢兢地大管家和吴婶娘说道:“就是这里吗?”大管家盯着身侧上蹿下跳的雪獒双腿不住颤抖。秦家武将出身,秦玉德又对秦无双自幼骄纵,秦无双喜爱射箭养犬,骑射功夫倒胜似一般男子。此种雪獒乃是当年征战哥勿的胜利品,经名家调教于这天安城中养殖成功。此犬凶猛异常,于哥勿草原之上不惧狼群,一只犬便可胜一群狼,当年大兴征战哥勿,秦玉德的部队不少战马皆被此犬所伤,所以特意带回犬种和饲养名家,以备不时之需。大管家望着那半人多高的雪獒铜铃般双目中凶狠似虎,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想起十几年来不少专职饲养的下人被此犬咬伤,轻则掉皮脱肉,重则断骨伤筋,平时这些雪獒囚在犬房很少见到,现如今十几条上蹿下跳,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大管家却也汗湿重衣。听见秦无双发问,大管家咬咬牙定定心神,赶忙回答道:“正是!”一面朝秦水墨与阿孟娘所居的房子努了努嘴。
“给我搜!”秦无双马鞭一指,一众下人婆子气势汹汹冲到门前,当先的杂役一脚抬起正欲踹开房门,只听得一声“滚开!”声音并不大,但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如万年雪山之巅彻夜的风,只一丝就令人如身陷冰窟,冷的无处可躲。那杂役的脚伸出一半,却也不敢再踢下去。竹帘一动,秦水墨全身缟素走了出来,站在门口。
吴婶娘看着秦水墨便觉得与昨日所见又有不同。秦水墨瘦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孝服里,单薄的就像那房间中悠悠的白烛,一点灯火随时就随风熄灭了,但她那微微的光芒却又令每一个人都不可忽视,似若隐若现的银针,刺得人心里一缩。
“呦,表妹啊!十年不见,风采——更甚!”望着秦水墨两弯垂眉,眉间殷红,一脸衰败之相,秦无双嘴角一抹讥诮。“我差点忘了,如今该叫秀女秦燕儿了吧,听闻昨夜有人私开府内角门,出入府外,未免有物品丢失,特来查验!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下人婆子正待要动,就听仍是那低低的一声说道:“谁敢?!”秦水墨还是那般身形一丝未动,但此刻那弯眉之下的眼中却射出了森森的光,凝如练,寒如铁,只一撇,便令人不可逼视,众人怔住。秦水墨看一眼秦无双,秦玉德原配夫人并无子嗣,长女就是这三姨娘所生的秦无双,比自己年长两岁,是为秦府长女,听说已经圣上指婚给当朝尚书之子张邦彦,故而不在今年秀女之列。
秦无双银牙交错,马鞭指着秦水墨怒喝:“你当你是谁?昨夜五姨娘重病回乡,此刻府内大小事务归我管辖,我有缉盗拿贼之责,这下人房如何搜不得?”秦无双将“盗”与“贼”两字说的极重,令满院人听得真真切切。吴婶娘也上前一步帮腔道:“是啊,表小姐,您这房间不让进,莫不是也偷偷藏了汉子?”说完掩面冷笑,一边斜眼瞅着秦无双邀功。
“本届秀女闺房,阿孟娘灵堂重地,哪个敢搜?!”秦水墨仍是面无表情淡淡说道。
秦无双秀口一张,发出一声短而急的哨音,鞭稍一指秦水墨,十几条雪獒立刻奔腾着向秦水墨呼啸而去!雪獒长长的鬃毛迎风而动,白而长的利齿配着血红的舌头,十几条雪獒就似一条奔涌的江河,怒卷着惊人的戾气奔向秦水墨,将她如一朵雪花淹没在江河里,在利齿下四分五裂。人们似乎已经看到殷红的血从残破的孝服上透出,就如点点梅花绽放在雪岭之巅。胆小些的婆子下人们捂上了自己的眼睛。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传来,喊叫声,撕咬声,犬吠声半点也没有了。人们朝那缟素的少女望去,不禁被惊呆了。那单薄的身影仍在门前屹立,纹丝未动,十几条雪獒却在秦水墨身前一丈外低头伏地,懒洋洋地失了精神,全无半分凶戾之气。
秦无双初掌将军府,听下人回报秦水墨昨夜自设灵堂,立时想起这个令将军府蒙羞十余年的表妹,气便不打一处来,正欲在全府立威,于是杀气腾腾而来,如今却被秦水墨堵在门口,雪獒反应异常她也顾不得细想,鞭稍一甩,冷笑着说:“你个无父无母的杂种,在秦府骗吃骗喝这些年,还犯下偷窃之罪,若不是父亲不愿声张,你畏罪潜逃,早就该送了官府大牢去,还能在这里充表小姐?阿孟这贱人倒是死得快,难怪这几日没人来喂雪獒,我的狗狗们都饿瘦了!”
秦水墨想到给阿孟娘擦身时,阿孟娘身上新新旧旧的犬牙伤痕,心中一阵抽痛。贝齿轻启,朗声说道:“秦府燕儿,父柏氏,卒。母,秦氏,卒。年方十六,生于乙未年九月初三辰时。”
秦无双听得秦水墨这没头脑的一句话,正要发作,却听秦水墨继续说道:“这是内务府造册,皇上与贵妃亲览的秀女名册所写。何人说我无父无母?是说这内务府勘察失责,朝廷蒙混塞听?还是这御笔朱批有假,皇上昏庸不明?我大兴朝,朗朗乾坤惶惶法度,如何便被你等宵小肆意诋毁?徽墨宣纸所写如何不见?玉玺丹砂所证为何不听?此等言论,有伤圣听,于法不容,更是心怀叵测,动乱朝纲!藐视皇权!其言可畏,其心可诛,死一万次也不多呢!这归德将军府真是好的很呐!”
秦水墨一席话,如刀光似闪电,说的又急又快,一句重似一句,众人不禁听傻了眼。这还是当年那个弱不禁风的表小姐吗?怎地三言两语自己就成了藐视皇权的重犯?其中几个头脑灵光的听着这几句,不禁额头冒汗,双手冰凉。
秦无双还要再说,手臂却被一人按住,侧身一看,“母亲——”,秦无双正待撒娇,却被三姨太打断!“双儿!”三姨太面若寒霜,“还不向你表妹赔罪!你执掌将军府四处查验倒也没错,但是惊扰秀女闺房确是不对!”秦无双还待再说,但见母亲脸色,便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本也是聪明之人,见平日笑容可掬的母亲这般模样,便也回过神来。
秦水墨心中冷笑,三姨太几句话便说明了秦无双执掌将军府搜查院落师出有名,与自己冲突乃是无心之失,轻描淡写间将责任撇的干干净净,倒是个人物。暗想自己还有要务在身,此时与秦无双纠结倒也未必讨得好处,秦水墨朗声说道:“表姐为燕儿安危特意携男丁硬闯闺房于前,恶犬伤人于后,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只是任由下人污秀女名声,坏大兴法度,倒真是秦府管教有方,家法严明了!”
三姨太听得秦水墨言语中的寒气,想到皇上近年心性不定,喜怒难测,不想与秦水墨在此时再纠缠,厉声对吴婶娘说道:“都是你们这些个没见识的蠢货,没来由的道听途说搬弄是非,坏了她二人的姐妹情谊,还不向表小姐请罪!”吴婶娘对上三姨太冰凉的目光,手脚发抖,此刻五姨太又不在府中,无人撑腰,慌忙噗通一声上前跪倒在秦水墨身前,心下暗想众目睽睽之下,大小姐在侧,这个干巴巴的表小姐能将自己怎样,一边磕头道:“奴婢只听得昨夜有人肆意出入府外,实在不知表小姐在此设灵堂,还请表小姐责罚!”秦水墨听得她们避重就轻,将藐视皇权撇过,只说府内琐事,冷冷问道:“请我责罚?”
“正是——”吴婶娘阴阳怪气应道,“是”字还未说完,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自己立时耳中轰鸣不断,脑中“嗡”地一声,片刻回过神来,腮帮子传来一阵火辣辣钻心地痛,再看面前地上两颗带血的牙赫然在目。一时之间竟想不明白竟是挨了这这弱不禁风的“表小姐”一记响亮的耳光!
秦水墨用丝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手指,轻快地说:“下次,可不是两颗牙这么简单了。”
众人望着那全身缟素的少女唇角弯弯,露出一抹无邪的笑,明明不是多美的面相,却也有种别样的风采,不禁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
秦水墨却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进屋,“这才刚刚开始,你们不来找我还要去找你们呢!”她心中想到五姨太失踪这事竟也无人追究,倒是奇怪,自己未留任何痕迹,也不惧任何追查,若是没有对策也不会贸然动手,只是什么原因让秦府隐瞒了她的失踪?算了,不想了,今日大师兄玄机送给自己的御兽药粉果然有效,竟将雪獒训得服服帖帖,此刻从秀女大选中脱颖而出才是正事。
院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逐渐散去,远方院墙上一抹黑影如电而去。归德将军府,低等女下人杂居的院子里,又陷入往日的平静,只是这将军府又似与往日多了点说不清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