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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黄筠栩似乎是偷摸着跑出来的。家里的人都到村中广场集会了,她听着墙外热闹的人声,却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心中感到十分无聊。于是便央求奶妈带她出去凑凑热闹。还好家中无人,只有门前的的大黄犬在护着院子。她们悄悄走近,却被广场上的人墙挡住了视线,不得不左右为难地探看。
“你瞧她,也是白嫩嫩的皮肤,和你一样。”浩源向阿顺示意,让他回头看。
阿顺还奇怪,怎么浩源竟然能认得一年不迈出门一次的黄大小姐,直到他悄悄回头看去,才知道原由。
只见黄小姐穿着的是淡粉色的丝绸褂,虽做的是僚人的款式,却在衣裳上各处点缀着些精巧的小部件,比如碧绿的荷叶,比如鲜红的牡丹。下身穿着的襦裙也是精巧无比,绣工那是一等一的好。再看黄小姐的面貌,虽然才刚过十岁,却是唇红齿白,脸蛋白皙可爱,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显出几分神韵,睫毛又长又密。她那头浓密的长发却不似僚家姑娘一般盘卷在头上便罢,而是扎成秀气的包头,看上去多了些矜持,少了几分洒脱。
阿顺似乎看得入迷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打扮的姑娘。僚人村子里的女孩不然便是黑色的短卦,节庆时日换上盛装也就是在头上扎起大大的三角布包。只见那黄小姐左顾右盼却看不到场上的情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让他站在你的牛上,就能帮她一回了。”浩源推推阿顺。
“我就这样告诉她,不免唐突了些。”阿顺低头说道。
“我就这么一说,你还真往那想了?今天牛魂节,不能让牛驮东西!”浩源瞪了他一眼。
“那我怎么见不少娃娃都骑着牛在洗里打水仗咧。”
“骑是骑,驮是驮,这两个不一样!”浩源振振有词,而一不一样,他自己都不知道。
阿顺转头望着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心中竟有了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是她太不像个僚家姑娘,却又不知道汉家姑娘怎么模样。“汉人的女孩或许就像黄姑娘这样吧。”阿顺想。
“阿顺,我们走。”浩源回身拉着阿顺。
“走?到哪去?”阿顺看着前方还在探望的张育德,想把他叫上。
“今年的节日好不无聊,不看了不看了,我们带牛到小溪边去。”浩源嘟囔着。
“不叫上先生吗?”
“别叫了,先生怕是对这些感兴趣得紧咧。”浩源牵过牛,让它掉头,向外走去。
两人向村口行了几十步,只听见后边脚步声轻轻传来,回身一望却不见踪影。
“你猜是谁跟着我们?”浩源谨慎地张望。
“难不成,是交趾国的人?”阿顺有些紧张。
“哈哈哈哈。”浩源突然笑起来,“什么交趾国,别乱猜了。你也别躲了!”浩源对着不远处的柴堆喊道。“都看到你的衣角了,粉色的多显眼啊。”
柴垛后头走出怯生生的黄家小姐,脸羞得通红。
“你去问他怎么了。”浩源在阿顺耳边悄声说,然后把他向前一推。
阿顺把牛绳交到浩源手里,用他那一本正经的汉步靠近黄筠栩,向她拱手拜了一下。
“黄小姐遇到何事了?”
黄筠栩只是不答。
“可是腹中饥饿,还是遗失了什么物件?”阿顺又问。
黄筠栩脸更红了,却依旧站在那里不说话。
“阿顺你这个笨蛋,你看她家姆娘可在身边?”阿顺笑他愚笨。
“原来是同家人走散了。”阿顺说,心中却疑惑,怎的走散了却跑了和我们一道。
“你让她回家等着就好了,她家又不远。”浩源显得有些不耐烦。
“家门锁着,没有钥匙。”筠栩怯生生地说。
“那你就找家里人开门啊。”浩源又道。忽地他想起黄家人都到广场上集会去了,便改口道:“算了算了,看你也没什么去处,不然你和我们走一起好了。”
“我们去溪边放牛,一同去吗?”阿顺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我这里有些糯米饭,你要是饿了可以吃些。”说完便递给她一个米粽子。
黄筠栩接过,却不拆开吃了,只是提在手里,跟着他们朝村边小溪方向走了过去。
于是浩源牵着牛走在前,阿顺行在中间,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的黄筠栩,怕她又跟丢了。
虽说村里绝大多数人都到了广场上,小溪里却还是有几头牛在悠闲地戏水。小溪岸上躺着几个娃娃在晒太阳。
“哟!你们把哪家的大小姐拐来了?”娃娃们见了他们,忙起身跑过来。
“去去去,怎么那么多事。”阿顺把他们赶开,把牛牵到水边。
“这么漂亮的大小姐,是僚人是汉人?”娃娃们笑得咯咯地。
阿顺只是领着黄小姐在榕树下遮阴,然后取过一块竹席让她坐下来。
“那小姐一定是汉人。你看,她就只和汉人玩在一块。”一个孩子大声说。
“管他什么汉人僚人,阿顺是我安德村的人。既然是我安德村的,就轮不到你们说他。”浩源把牛赶下水,走到岸上对那娃娃说到。
“哟,韦少爷可真是威风。怪不得都不和我们玩在一块,原来是当汉人去了。”那孩子不依不饶。
浩源端详了他一会。原来是村里赵姓人家的娃娃,比浩源年长一岁,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在溪里游泳上来,身体比起浩源差不多瘦弱,个头倒是高出不少。
“赵飞计,你不要欺人太甚!”浩源怒道。
“你瞧瞧,说的话都不是我们僚人话,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娃娃身边一人,与他面容倒是相似。那是他的弟弟,赵飞证,比赵飞计小一岁余。
阿顺走到浩源身边,想劝劝架,谁知两方人怒目圆瞪,就等着谁先动手了。
“你们干嘛呀!”远处跑来一个小姑娘,一看便知是僚家女孩。黑布衣裤,赤着脚。她早早便开始咀嚼槟榔,牙齿虽没有变得乌黑锃亮,却早已不见了白色。
“怎么了?”赵家兄弟二人问。
“阿公找你们回去呢!”女娃远远朝他们喊道。
“马上就去!”赵飞计应了一声,朝着浩源恶狠狠瞪了一眼。
“你们再不走,我就和阿公说你们又打架了!”女娃又大呼。
“来了来了!”兄弟二人无可奈何,只得向广场走去。那女孩向阿顺笑了一下,又板起脸,与那兄弟二人离开了。
“那女孩是谁?”阿顺问浩源。
“我也不知道,我又不喜欢和女娃娃玩在一起的啦。”
“那是他们的妹妹,叫雨燕。”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黄小姐说的。
“你怎么认得?”浩源奇怪地问。
“每年村里都有一日把女孩子聚集起来教些手艺,她与我关系不错。”黄筠栩回答。
“你的僚话真不错啊。”浩源对她说。
“我本来就是僚人,爹娘都是僚人,怎的会说得差?”
“你瞧你,叫自己阿爸阿妈都说的是爹娘。”浩源嘲笑她。
“你便在此歇息吧,等广场的事结束了,我们就把你送回家去。”阿顺走到她身边。
“谢谢小哥哥,小哥哥你是否便是村里人说的那个汉人阿顺?”黄筠栩问。
“你认得我?”阿顺奇怪。
“有听过你的名字。那我们可以说汉话。”筠栩清了清嗓子。“小女子名叫筠栩,承蒙小哥哥照顾。”筠栩甜甜地笑了。
“小姐不必多礼。”阿顺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听先生说村里会说官话的只有你,其余的都是操粤语的。我想听官话咧。”筠栩笑脸盈盈。
阿顺脸突然红了,像是山里熟透的野山楂。
“就这么待着好不无趣,得找些什么事情做。”浩源走来,席地而坐。
“小姐都玩些什么游戏?”阿顺问。
“四书五经算吗?”筠栩笑了。
“看来从你这里找不到什么乐趣了。”浩源嘟囔。“若是带你下溪里玩耍,怕是你阿爸要骂了。”
“我是不能下水的。”筠栩有些慌张。
“那我们便想想能做些什么吧。”阿顺也坐了下来,三人在榕树下思考着,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动着的只有偶尔随风拂动的榕树枝条。
广场上,赵家和岑家两户宗家走到黎丞相跟前,与他敬酒吃了。
这两家与交趾国交往甚密,尤其是沿着桂西山道走私盐的生意。虽当着官家的面上不好直说,对着黎丞相倒态度极是恭敬。
牛魂节本不是什么重大的节日,故而集会上也没有准备丰盛的酒席和吃食。广场上巫师依旧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牵着牛的乡民却自顾自地照料自己的牛去了。
邕州府来的师爷(姓孙,暂且称他为孙师爷吧)越坐越不是滋味,转身欲要离开。只是碍于黄家老爷面子,总是不好甩脸便走。他看着交趾国的官员在村中如此受人奉承,心中火起。“这到底是我朝地界还是交趾国地界,怎的这群僚夷如此不知礼法。”
“既然黎丞相远道而来,便在村中多住几日再走吧。”阿农招呼着黎甲一行。
“国中事务繁忙,本当多加庆贺的,只怕明日便要启程。那婚礼之事,便只能集会结束之后,我与老爷和夫人商议了。”
阿农走回存福身边,存福给他使了个眼色。阿农会意,便同智先耳语交谈了一阵。
只见鼓声又响起,僚家女人走上前来,排成数排,唱起了僚歌。
“如今集会也快结束了,黎丞相请到家中,我们商讨婚礼事宜如何?”韦存福说。
“既是如此,那就打搅了。”黎丞相命人抬起箱子,向韦家大宅走去。
阿农却尚未离开,她走到黄家跟前,笑吟吟向黄老爷行礼。
“黄老爷,邕州府的老爷到了我安德村里,我们韦家该当好好招待不是?”
“韦夫人,孙师爷只是顺道来村中过过节日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呢。”黄老爷摆手。
“话不当如此讲。远来即是客,韦家本是安德村的本家,自当好好款待府里来人,否则师爷要是觉得我们招待不周了,回去可是要说我们韦家不懂礼数了。”
“这......”黄老爷欲再推辞。
“农婶,孙师爷是我家的客人,岂是你说带走便带走的?”黄少爷语出不逊。
昌发走到阿农身边,瞪着圆鼓鼓的眼珠朝向他。黄少爷心知羞愧,于是也作罢发难。
“孙师爷山水迢迢来此,怎能让师爷空手而回?我准备了些礼品,要送予师爷才是。”阿农笑道。
“既是如此,那就与夫人走一趟吧。”孙师爷拜谢。“黄老爷,待我处理完事物,便到您府上相聚。”说完,同阿农与昌发里去了。
黄家人走到赵、岑两家跟前,叙了会话,便也打算回府。
“老爷!”奶妈突然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黄老爷瞪大了眼睛,“小姐呢?”
“小姐走丢了!”奶妈急得快哭起来。
“谁让你带她出来的!”黄老爷气急败坏,“还不快给我找!”说完,打发身边的人四散开,寻觅黄小姐去了。
韦智先与韦存福一行回到韦家,安置好了那些礼品,便命厨娘泡上茶,与黎丞相谈起话来。
僚人的茶苦涩浓郁,像极了一味药材。那本是热天解渴消暑用的,断然算不上是什么精致香茗。
黎丞相喝了两口,倒是觉得家乡之风气甚浓,一杯下肚,暑气消了大半。
“黎丞相可曾算好日子,什么时候是黄道吉日啊。”韦老爷问。
“算好了,下月初八便是好日子。黄老爷可得准备好丰厚的聘礼,到我家中接新娘子啊。”黎丞相哈哈大笑。
“那是自然,我们僚人可懂规矩。”韦存福饮了一口茶。
“那韦老爷,小女的生辰八字之类可需要?”
“哎。”韦存福摆摆手,“我们没那么多规矩,你要是需要智先的,拿去便是,合不合适的还是得娃娃自己做主。”
“韦老爷果然是爽快人!”黎丞相叹道。
“如此一来,倒是了却我一桩心事。”韦存福乐不可支,只是身体尚未恢复,不一会便气喘吁吁。
“既然如此,便谢过黎丞相了。”韦智先拜谢。
“下回接亲的时候,我可就是你的岳丈了。”黎甲哈哈大笑。
韦存福望向自己睡了十来年的卧室,房梁上积满了灰尘,梁柱乌黑的,斑驳地起了鳞皮。乌木让房子染上了灰暗的色调。自从他到靖西上任,那房子就没人住了,阿农另找了一狭小的房间,说是大房子冷清,收拾起来麻烦。
“这间老房子终于要换主人咯。”韦存福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