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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牛魂节后,日子匆匆地过了二十来日。安德村田里的稻米熟了,满实的稻穗充盈着谷壳,稻粒累累压完了稻子的腰。当晨光漫进山间的阔野,大地被裹上一层耀眼的金黄,映得村子都亮了起来。
村里的人已经开始收稻子了。家里工具齐全的,左手倒着抓起稻秆,右手顺势一割,便割下一把稻子,堆在后头。没有镰刀的,也等不及享受稻熟的喜悦,抄起腰间的柴刀,一把把割起稻子来,虽费些力气,却总算能空出田地,等收获后再种植新的稻种。
韦家老爷吃了十几日的药,身子总算好多了。等他能正常进些饭食的时候,只见他面色饱满,肤色棕黄,天庭方圆,眼神如炬。怎么看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再多调养了些时日,原本瘦削的脸庞竟变成了国字脸,看起来倒是飒爽些了。农老爷近一月没去靖西,倒也风平浪静。原来是韦智先到万涯见了叔父,盘桓几日帮忙干了些活计之后,韦存福便让他回靖西管事去了。智先虽没有存福的经验与定力,却因他豪爽的气魄和高超的手段,把靖西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阿农这几日可忙坏了。家中只有自己能下地干活,族里的男人们都忙着收自家的稻子,无暇顾及她这宗家。阿农又是极要强的人,如何都不肯耍她宗家的威风。她只得跟着阿瑶家里先收他家的稻子,待晚些了再辗转到自家稻田做活。
浩源与阿顺是不准下田的,一来村里不让没有配柴刀的娃娃操刀,怕拿着刀具引祖宗灵魂不高兴,二来阿农与阿顺外公也舍不得两个孩子下地帮忙。
倒是张育德闲不下来。他在安德村里待了二十余日,每日都在房内教两个娃娃读书写字,又时不时用史记给他们说了一些战例,想是要为将来打些什么基础。只是一日漫长,总不可时时待在家中,张育德便换下长袍大褂,穿上农家的粗布短服,拿着镰刀与阿叔舅公下地割稻子去了。起先这终日悬壶济世的郎中怎知道农家活计多么艰难,只见他笨拙地操起镰刀,左手不知该放在哪里好,急得满头是汗。舅公却使起了他的柴刀,动作却是飞快,一会稻田里就整齐地割开一条道路。
张育德干了许久,才掌握了要领,手速也跟着快了起来。
阿顺外婆每日在家中煮了稀饭,添些咸菜便用竹篮打了,送到田埂上。阿顺和浩源就帮忙捡拾地上掉落的稻粒。等到太阳偏西、稻田染了红色的时候,五人就坐在田埂上吃起饭来。
“阿顺明日该到我家田里捡稻子了。”
浩源吸溜一口吃下稀饭,又用手抓了一颗黑榄果放入口中。
“韦夫人独自撑起韦家那么大的田地,也是及其辛苦的。不如我明日同去,给韦夫人添把手。”张育德擦了擦汗,他长长的黑胡子被汗水黏在一起,像是一条尖尖的乌鸟嘴。
“师父万不可去。我娘要是知道师父帮我们种田,非得气晕过去不可。”浩源有些急了。
“韦夫人真是性子豪迈之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去添麻烦了吧。”
阿顺家的农田离入村的小道不远,只见远远处走来两个汉子,步子轻快,皮肤黝黑黝黑的。
“阿哥!阿昌哥!”浩源叫着向他们跑去。
韦智先和韦昌发从靖西回来了。
“看来韦少爷回来是为了置办婚礼的事情。”张育德对阿顺说。
“怎么那样快,如今才觉得没过了几日,智先哥便要成亲了。”
“成家立业乃是人之常态,阿顺过不了几年便也要娶妻生子了。”张育德笑着对他说。
“阿顺还尚未十岁咧,成家立业只是个极其遥远的幻景罢了。”
“只是你还尚可寻找些自己喜爱的女子,而韦家少爷却只能迎娶父母家安排的婚姻了。”
阿顺知道,韦家少爷是两个。只是浩源那天真浪漫的性格怎么会听从父母之命的呢?若要强迫他,怕是浩源一生都会郁郁寡欢的吧。
智先三人向阿顺一行走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在田间地头上聊起天儿来。
“先生穿上了我僚家的服饰之后,倒像极了我们僚人”智先看着张育德满身的黑布短褂,却留着长长的黑须,显得有趣极了。“不知先生,经过这些时日,我家父亲身体可康健些了?”
“韦老爷福泽优厚,自然身体好了不少。如今也能健步如飞了,再过些时日,翻山越岭,淌河骑射之类的事情也做得了。”
“如此便谢过先生了。却又不知我这幼弟学业如何?”智先又问。
“二少爷如今拜不才为师,短短二十日起,进步飞速。怕是再过些时日,就能到府里考状元了。”
“哈哈哈哈!张先生这话说的。我们僚家娃儿读书认字只是为了能与汉人沟通时方便些罢了,哪里是为了求功名?”智先哈哈大笑。他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数本厚厚的书籍,恭敬地递给张育德。
“先生留信与我,让我从德保带来的书籍我已都带到了,望先生不要嫌弃幼弟愚笨才好。”
“不才定当尽力为之。”张育德接过书,向韦智先举手相拜,他瘦削却松弛的手臂从短袖衫中露出来,却一副及其恭勉的样子,看上去有趣极了。
韦昌发哈哈大笑着说了一句僚语,只见众人都笑了起来。
张育德随在山中呆的久了,学了一些僚语,可是还不能顺利交流。他满脸疑惑地看着阿顺,眼神中透露着请求。
“昌发哥说,既然师父穿着僚人的黑褂子那样合身,又不曾娶妻,不如就在我安德娶个老婆,再生个小阿顺玩玩。”阿顺微笑着替他翻译。
“哈哈哈哈!”张育德也跟着笑起来。他似乎习惯了山间粗野的玩笑,倒是不如之前行医时那般拘谨。
“还有给阿顺娘带的药材,我也买到了。”智先走近张育德,悄悄给他递了一个药包,怕被阿顺舅公和阿顺看见。
阿顺娘像是个极有气节的女子,总是不愿受别人恩惠。只是她的病缺了些昂贵的药材怕是总制不成汤药。张育德即便是医术再高也回天乏术。他便托韦智先买了些药材,还捎去些银两。韦智先只是不收,说是自家先生本不应如此生份。
“既然如此,我家中还有不少事宜,便先去了!”智先与众人抬手作别。
“智先哥现下韦夫人在田间劳作呢,便在东边的那块田。”阿顺道。
“这么晚了阿妈还在劳作!”智先有些心疼。他加快了脚步,与昌发和浩源向东边赶去了。
“我也去帮忙吧。”阿顺跑着跟在他们身后。
“阿顺去吧,我这老骨头不中用了。”张育德按了按酸痛的腰,苦笑一声。
阿农看到智先回来,却没有多么兴奋。只是淡淡笑着,然后忙活起来了。倒是阿瑶见了自己的儿子,宝贝得了不得。
“你阿妈都累成这样了,你才舍得回来。怎么不再迟一些,干脆等把谷子打成大米再回来可好?”阿瑶语带三分刻薄。
“瑶姨好偏心,尽责怪我,却不说半句昌发。”智先乐呵呵地。
“我这娃子还不是随着你,若是学坏了,也是你教坏的。”
他们忙活了一阵,总算在天彻底黑了之前忙活完了。阿顺与浩源捡了不少谷粒,积成满满的一大箩筐。
“阿顺先告辞了。”阿顺向众人作别。
“阿顺到我家吃过饭再走吧。”阿农直起腰杆,和蔼地说。
“我用过晚饭了,就不打扰韦夫人了。”阿顺又是一拜,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了。
于是众人都返了各自家中。韦智先家里点起了夜灯,把院子照得透亮。韦存福在院子里站立,手中使劲地用布擦着柴刀。
“这都多少年没用过了,怕是都起锈了吧。”阿农走进院里,把镰刀放在门边。
“这倒是,数年间刀口都没见过血了。别说血,便是柴都少劈了。”说完,韦存福像是想到什么,从柴房里取出一块乌黑的荔枝木头,擦了擦刀锋,用力向下一劈。
虽说韦存福力气还未恢复,却轻易地将柴火劈开,柴上的刀口处光滑平整,像是被打磨过一般。
“果然好刀便是好刀,即使多年没有劈斩,还是如此锋利。”韦存福举刀放在灯下观望,只见青锋微茫,寒气逼人。
“阿爹既然不用了,便把刀给我吧。”浩源从门外走进,手中提着一个满是谷子的簸箕。
“僚人的刀怎么能送与别人?你这话万不能再说了。”韦存福斥责了一句。
“过两年阿顺就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新刀了,只怕到时你玩腻了,随意一扔便丢弃了。”韦智先也回来了。
韦存福看到智先到是极为开心。他想着自己的孩儿不日就要成家,竟咧开嘴笑起来。韦存福的牙齿是黄色的,还布满了茶渍和水垢。
“智先回来正好,到时把谷子打了,抓一些新米到交趾去,让交趾人尝尝我们的米是何滋味。”
“阿爸,万涯和武勒送来的聘礼可到了?”韦智先问。听说韦智先要娶妻,桂西各处豪强纷纷派人送来了礼物。何况亲家是交趾国的丞相,想要巴结讨好的不计其数。
“我倒是想让他们少送一些。谁知道那些寨子里的人是真想庆贺我韦家的喜事,还是借我与交趾国勾勾搭搭。”韦存福笑着摇头。
“阿爸可知,周群现也送礼物来啦,只是送到靖西,我嫌它沉重,就没有搬回来。”
“那老东西是想走走过场,还是有什么阴谋。”韦存福陷入了沉思。
“别的事就先不要烦恼了,开饭吧。”阿农招呼父子二人到厨房吃饭。智先回来了,菜也多备了几道。
韦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比起上一回的匆忙,这次倒显得其乐融融。
韦存福给自己到了一碗米酒。虽说生鱼是不敢再吃了,但对于僚家人来说,怎么能不饮酒呢?他又给智先倒了一碗,递到他面前。
“智先如今终于要娶妻了,之前那么多歌圩都不去,族里那么多介绍的姑娘家,怎么就挑了丞相的女儿。”韦存福问,他喝了两口米酒,黄色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若是攀上了交趾国的关系,我们韦家在桂西便多了一层倚靠。到时周家与朝廷就对我们的忌惮多了几分。”智先满面笑意,接过酒碗朝存福敬了,便一饮而尽。
“我还以为你是年岁到了,想了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曾想你竟是又为了家族的事业。”阿农给浩源盛了饭,对智先略有怨言。
“阿哥若是娶了个难看的老婆回来,我可不愿叫她嫂子。”浩源故意嘟着嘴说。
“浩源怎么能这样。那若是阿妈毁了面目,你就不认阿妈了?”阿农斥责他一句。
“浩源呐,过几日你可得跟我们一同去交趾国的京城接亲。”智先摸了摸浩源刺拉拉的头。
“那我能不能带阿顺去!”浩源有些兴奋,他巴不得带着阿顺到山外面去看看。听说交趾国的京城也算是个繁华的城市,土地广袤,商铺云集,人口稠密。
“自然是不行的,迎亲的非得是本家,阿顺是外人不说,还是汉人。这样坏了那边的规矩。”韦存福的语气不容置辩。
“那阿顺不去,我也不想去了。”浩源赌气起来。
“你这娃子!这是你哥哥娶亲的大事,怎么能那么随意胡来?”韦存福有些生气。
“浩源,听说交趾国的京城遍是商铺,你可以去那买些玩意儿给阿顺带回来啊。”阿农劝慰他。
“如此便好!那我还要给先生买些书回来。”浩源拍手笑道。
“真不知道我们是替谁养了儿子。”存福又气又好笑。
“过几日等智先他们去了,我们就要从主宅搬出来了。”阿农绽放出了笑脸,眉眼也眯成一条线,看得出她高兴极了,脸上深重的纹路愈发明显。
“住了二十年了,想当初智先爷爷搬出来的时候,也是老舍不得。”存福又饮了一口米酒,阿农给他的碗里添了一些菜,今日做了些酸笋闷鸭肉。
“你有什么舍不得的,这几年那屋子都空了好久了。”阿农笑着讽刺他。
“只是那间屋子里也太缺喜庆了,该用些红布蜡烛之类的装饰一番才行。”存福又道。
“阿勒在靖西买了一些婚礼的用具,叫人打点好以后运回来了,不日便能到村里。倒是还烦请阿爸阿妈帮忙整理才是。”
“一家人少说些客气话,你看你阿弟,和汉人先生学得说话都文绉绉的了。”存福拍了一下浩源的头。
厨房里的火光影影绰绰的,照着韦家人每一张幸福的脸。这少有的团聚时刻,确是令每一个人都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