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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浩源快出来看,出山了!”智先走出船舱,站在船头。
这是一艘木造的商船,船很宽阔,上边建了一个精巧的小房子,雕梁画栋的,看起来阔绰极了。里面摆着几张床和桌子,供众人歇息。舱体很大,即使把所有的聘礼塞进去也装不满一角,倒显得有些寒碜了。
浩源在舱里歇息,船大约行了三、四个时辰,一路上也是顺风顺水,让赶了许多天山路的众人不免觉得轻松极了。
浩源从屋内走出来,忽然看到群山不断地向后退。当最后几座嶙峋的石头小丘掠过之后,眼前忽的瞬间开阔了起来。
那是一片极其广阔的沃野,延展平摊不知几百里,放眼望去竟看不到地平线的那一端有什么阻隔,只是延展、不住地延展。这里的稻子似乎还没换稻种子,于是延绵的是一片欣然的嫩绿,身后山间刮来的清风拂得稻穗摇晃着头脑,显得极其可爱。阔野之上零星点缀着些村庄与人家,纵横阡陌着齐整的田垄,令人异常舒坦。
众人都看呆了。纵是去过不少地方的智先与昌发,也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田野,富庶得像是能从土壤中挤出油来。
“啊哈哈哈!”浩源兴奋得叫起来,他在甲板上跑着,像是畅想自己在原野上奔驰,稻穗扫过他的脸蛋,青涩的稻子的气味蹿进鼻尖,田里的白鹭纷飞,倏然窜到天上了。
“再行约莫半天,夜里就能到京城了。”昌发粗着嗓子喊着。这片平原是如此美好,竟让他们忘了一路的艰险。
黎老爷在船上安排了船夫和厨子。厨子把做好的饭菜与美酒热过了,在船头支起桌子摆好一桌宴席。
“那黎老爷真是客气。”昌发满满到了一碗酒,痛饮而尽,
“那不是要显示自己阔绰嘛。”智先大笑,这几日他总喜欢把手搭在浩源瘦小的肩膀上,仿佛经历了客栈的那件事,他更害怕自己的弟弟离去了。
满桌丰盛的肥鸡嫩鸭,鲜鱼熏肉,有的用姜丝和柠檬一拌,便是一道交趾国传统的菜肴。
船停在一个渡口,看起来是个小的镇集,渡口还泊着不少小船,汉子把货物搬上船,又撑离河岸,向远方划去了。
安德村里,众人赶到韦家宅里帮忙收拾婚房。村中本家成亲乃是头等大事,似乎牛婚节的余热还未退散,平静的安德村又热闹起来。村里每一家送来了自家的米,凑在一块,放进贴了红纸的米缸。这是将来成亲时要炊成米饭的,由新郎新娘互相喂食。没有成亲的妇女进到婚房里,给房子打扫清洁,又撒上水,给暗沉的老屋通了风。村里生育繁盛的女人帮着整理婚床,挂上红色的帐子。韦家络绎不绝往来着村里的人,阿农总是笑着招待,似乎从不觉得疲倦。韦存福则搬到了后宅的小房子里,与牛棚在隔壁,他说听着老牛哞哞的叫声睡得更踏实。
趁浩源不在,张育德告假回了趟德保,来回只花了3日,倒是带回不少礼物,像是些珍贵滋补的药材之类。待他回到安德,便带着阿顺一同去拜访了韦家。
阿农依旧笑嘻嘻地迎客,她的皱纹似乎少了些,精神看起来矍铄极了。张育德把药材交给阿农,又与阿农谈了谈生养孩子的医术之类。
“张先生真是说得太急躁了,新娘子都还没过门,就想着怀孕生子的事儿了。”阿农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了,合不拢嘴地乐着。
“生儿育女在婚后就快了,还得祝愿夫人儿孙满堂才好!”张育德陪着她欢笑。
“不知浩源如何了?”阿顺忍不住问。
“他们一去便无甚消息了,想是今日便可到交趾的京城了吧。阿顺放心吧,一路上都有接应,浩源他们定会安然无恙的。”阿农微笑看着阿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张先生回来了?”韦存福从后房走出,精神奕奕,像是那病好了八九分了。
张育德拜着行了礼,又让韦存福坐下,给他把了脉。
“德保现下如何了?”韦存福一边让他把脉,一边探寻着村外的境况。他虽久居安德,却时常让心腹关注着各州县的动态。
“韦老爷,德保最近来往田州的客商更加少了,看来周家故意收紧了来往桂西山间的商道。”
“那周群现真是欺人太甚,若我打不通南边到武勒的商道,我靖西德保的粮食岂不是要烂在地里?”韦存福有些气恼,手臂上青筋泛起。他与张育德也算熟识了,虽还是不知他有什么能耐,只是把他当作一参谋,共同商讨桂西的事务。
“只是从靖西绕道万涯和武勒,本当比田州崎岖遥远啊。”
“如今便让周群现得意去吧。”韦存福倒是显得胸有成竹。“阿顺也来了。”他看见站在一旁的阿顺,想到了自己远在交趾国的小儿子。
阿顺向韦存福问了安,走到存福身边。
“阿顺这娃娃白皙细嫩的,怪不得他舅公舍不得让他下田去了。”存福拉着阿顺的小手,朝着阿农笑着调侃。
“人家是汉家的娃子,就算不是娇生惯养也本该白胖可爱,哪像我们的小儿子,怎么喂都是那样黑瘦。”阿农朝着阿顺笑了笑。
“浩源过两年便能长得英俊了,僚人都是到了长身子的时候忽的就勃发了。”阿顺对存福说。
“要是长成昌发那般蛮壮粗野,那我可受不了。”阿农噗嗤笑了,像是想到了浩源那瘦弱的身子忽的变成蛮汉的样子。
张育德探好脉,与韦存福交谈一番后,便带着阿顺告辞了。如今那条原本陌生的乡道不知走了多少次,似乎闭着眼睛,他都能沿着路走到阿顺家里。
阿顺回到家,给母亲熬了药,端到房里。那肝疾甚是难治,病去如抽丝,饮了多日的药却并不怎么见好,想是病重久了,需要些时日调养。
当日黄昏时分,船终于停在了交趾国京城外的港口。出港时须得海关的官员查探一番。只是黎丞相似乎打点好了一切,船夫和官员说了两句,便放人出关了。
到了此处,河面变得更加宽阔了,甚至水网稠密交错,水流平缓,四处依旧是平坦的阔野。
“怎的交趾国的京城那样灰头土脸?”昌发指着远处高高的城郭。
“那便是你见识短浅了,那是城墙,用来防守的,进了里面才是城郭。”智先笑他。
众人挑着聘礼,形成一条略显壮观的队伍,从城门进了城里。
只见那城池广阔,方圆十余里,大街平坦宽敞,两边的商铺热闹非凡。只是到了此处众人操的都是交趾语了,他们竟一句都没听懂。沿着河开着一排酒肆,上面的棋子写的是汉字,交趾国虽然语言与汉人不甚相同,只是文字却是借用汉字的。
商铺都是红柱木制的,讲究些的在地上铺了石板砖。想是从北部山区开凿下来的石头。交趾人性格含蓄,沿街虽然热闹,却不见什么叫卖与讨价还价的声响,只是井然地细声交谈。
浩源哪里来过那么繁华的地方,他四处走走看看,兴奋极了,像是春天里的黄莺,轻巧地在各个摊位飞来飞去。要不是智先催着赶路,浩源早都在集市里玩耍起来。
沿着河边商道向前行进不远,便是一条宽敞的大街,街的尽头禁卫森严,看起来便是交趾国的皇宫了。街的一旁行进不远,便到了一户宅院。
“到了!”智先招呼众人。原来到了丞相府。
“比起黎家在彭南的宅院,这里似乎简陋不少。”昌发道。
的确,这丞相府虽贵为一国相府,却是乌黑的木门、低矮的门槛、简陋的庭院和极少的石造建筑。
“若不是见过彭南城的黎家大宅,我还真当这黎丞相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了。”昌发哈哈大笑。
“这个世道,当好官是要被贪官挤兑致死的。”智先摇摇头。众人随着引门的家仆向里走,直到一座低矮的房前,那房子简陋极了,颜色土灰的,没有一丝色彩。
黎丞相走了出来,他穿着简朴的粗布衣裳,灰黑相间,裤脚拉得高高的,露出小腿,比起二十日前那个衣着华贵的官爷,竟像是另一个人。
智先拜过了,将聘礼送到侧室。黎丞相高兴极了,他把智先带到厅里,谈话起来。
智先把一路上所遇之事与黎丞相说了,黎甲重重皱起眉来。
“南丞相越来越跋扈了。这些时日交趾与占城做了不少生意,一些地方引了占城的稻种,使得两国关系好了许多,那南丞相便趁机大肆诋毁桂西僚人,说什么生僚在山道上抢我交趾的商人”
“那如何是好?”智先想多了解些交趾宫廷的情况。
“如今我把女儿嫁给你,我朝皇帝甚觉欣然,下令成亲前让你到皇宫里觐见,由皇上亲自许婚。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过几日但去便是。”
“想来如此也不会一帆风顺吧,南丞相必定会大加阻挠。”智先摇了摇头。
“我只是不敢相信,他竟然能安排人马进入了北部山区。如今到了京城,却也不怕了。他即便再手眼通天,也不敢在这里撒野。只是在朝堂上,他或许会刁难,还得小心行事才好。”
“既然如此,我小心便是。不知上朝堂是否能带亲信?”
“自然可以,只是须得按照外邦来见的礼节。还需带着家族中的胞兄或者胞弟,我看浩源小少爷来了,那正好一起前去。”
“那便是我与昌发、浩源三人前行吧。”智先向他未来的岳父一拜。
“我听屋外的喜鹊叫得厉害,想是有什么贵客临门,原来是未来姑爷到了。”
门外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却中气浑然,听便知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
一个穿着粉色褥裙的女人走了进来,满脸堆笑,似乎略施了粉黛,发髻盘得高高的,步子快得很。她大概三十来岁年纪吧,眉眼之中余光葳蕤,看起来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是凤莲的二娘。”黎甲介绍道。
原来那女人是黎甲的侧室,嫁到黎家给黎丞相生了一个男丁。黎甲正妻疾病缠身,家中事物都交给了那二娘处理。
“姑爷一路上舟车劳顿,想来是极其辛苦了,我这就叫下人备好酒菜,给故爷接风洗尘。”二娘笑眼盈盈,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奉承,却是极尽地语气婉转柔和。
“二娘不必麻烦了,前日路过彭南黎老爷家,一路上安排得极其周到,别说饿着,顿顿都是好酒好菜,竟不像是赶路的,反而是一路游览来了。”智先哈哈笑着。
“如此便好,可别怪我们失了礼数,怠慢了未来姑爷。”二娘做了个万福,笑着告退了。
“前几日请了几个汉人的道士算了你和凤莲的生辰,到是极尽搭配,看来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黎丞相欣喜不已。
“谢黎丞相厚爱,我必当用此生好好待凤莲。”智先不禁有些好笑,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黎家小姐的名字。
“按照习俗,这几日你与凤莲不可见面,委屈你了。”黎甲拍拍智先的手,满目慈祥。
“一切按照习俗办便是,只是若智先有什么没有做对的,还请多担待才是。”
黎甲似乎对这女婿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早日拔女儿嫁他。黎家许久不见的热闹场面,今日看来要好好热闹一番了。
智先与黎甲又到了大娘的房里,只见房子里阴森漆黑,满是药味,大娘躺在病榻上,见姑爷来了,打起精神坐起来。
“果然是一个好汉子。”虽然要把她唯一的女儿嫁出去,大娘未免心痛,可见智先相貌不凡、谈吐合礼,又不禁满意了。
“凤莲嫁给你,我便是心满意足了。你要待我凤莲好才行。”大娘拍着智先坚实的手臂,眼神中似乎泛着光。
“大姐,吃药啦。”二娘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伺候大娘躺下,又给她喂了。
是夜,众人纵情饮酒欢乐,像是劫后余生的酣畅。浩源望着远方的星辰,不仅有些怀念故乡了。
“阿顺还好吗,师父还好吗,爹娘还好吗?”或许是第一次离开家到那样远的地方,思乡之情不觉油然而生。他忽然想到阿顺年尽五岁的时候,便要远离故乡到那样遥远的去处,不禁有些理解和同情。
似乎天上璀璨的繁星的那一颗,在安德也能望得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