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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齐膝盖的雪。黄皮子躲在树上,眼睛里映着戴着狐皮帽子、端着枪的猎人在雪地里缓缓前进。
如果这个猎人死了,肉归藏木隐雾的禽兽精魄,魂则归出云风雨的山神爷。自踏进林海雪原的第一步,猎人的命,就不再是自己的。
但,就是有人不信。
我打小住在卧龙岭,跟爷爷相依为命。爷爷是卧龙岭最好的猎人,跟狼赛过跑,跟熊瞎子摔过脚,恐怕找遍大兴安岭也找不到几个像他这样的猎人。
记得七岁那年,因为寨子里有事儿,爷爷就把我一个人搁在家里。那时天已经黑了,门口传来窣窣声,我心里害怕,但又没胆量去开门,就凑到窗户往外看,这一看却吓坏了,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黑影,后背靠在我家门上不停地蹭。
我吓坏了,灭了灯躲在被窝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等爷爷回来,我还没开口,他就兴冲冲问道:“娃子,是不是有熊瞎子来过?”
后来我估摸着,他是看到雪地上的脚印了。
我点点头,就见他眼睛一下变得通红,二话不说提了枪就追出去了。当时他身上有酒味,山里的猎人喝酒很正常,但很少会喝醉,尤其是像爷爷这样的老猎人,对自己的酒量知根知底,也就喝到暖过身子。
但是那晚,我觉得爷爷可能有些醉了。
爷爷追出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一声枪响,枪声震天,在黑夜里久久不愿散去。
可是再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熊瞎子皮糙肉厚,除非爆到头,否则不可能一枪毙命。虽然当时还小,也听寨子里的老猎人说过这些,所以心里很是担心,怕爷爷出事了,就扒在窗子上焦急的等着他。
没过一会儿,爷爷魁梧的身影就从黑夜里走了出来,我赶紧跑出去,爷爷从雪地上把我抱起来,眉开眼笑地喊了一声:“娃子。”
我才发现,他身上的酒气变成一股子血腥气,刀身上全是血。
第二天,爷爷领着我去寨子里喊人,把黑瞎子拖了回来。那黑瞎子被捅了好几刀,全都捅在脖子上。
后来提起这事儿,爷爷就皱着眉头,说当时犯了个大错误,他第一刀就捅穿了黑瞎子,应该赶紧离得远远的,可当时被酒气冲昏了头,跟着又捅了好几刀,要是那黑瞎子拼死拍上一巴掌,搞不好自己也得撂那儿。
寨子里的杆子爷给剥了熊皮,爷爷带着我还有熊皮,去五里外的屯子换钱,那里经常有收野货的皮贩子。
碰巧,这天屯子里祭祀山神。山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山神爷赏脸才有了这碗饭吃,所以别管你是木把式还是枪把式,无人不敬,无人不奉。
卧龙岭的猎人为了多打野兽,自然没人敢怠慢。只是这其中却有四人除外,而且这四人还是卧龙岭最好的猎人——杆子爷、铁老八、段爷,还有一个就是我爷爷老疙瘩。
屯子里,爷爷看着祭祀,脸色一冷:“这鼓儿屯的猎人,除了你段爷爷,全是废物!”
也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他们从来不敬山神。别人进山前、打猎前,都要拜山神,可我从没见爷爷他们拜过。
在山里住,难免会遇到一些怪事诡事,爷爷这样的老猎人肯定见得多了,按理说应该很敬畏,可实际却完全相反。
“疙瘩叔,这不是疙瘩叔嘛!”
我一抬头,见一个精精瘦瘦的身影,立刻喊道:“葛叔。”
葛叔名叫葛根,也是寨子里的,小的时候抓阄,放的木枪、毛笔他都没抓,一手抓了葛根这味草药。当时葛根的爹还直叹气,“坏了,这小子以后不是个郎中就是个病秧子”,可惜葛根爹猜错了,葛叔现在是个货郎,山里山外的走野货。
爷爷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刚回来。”葛根过来摸摸我的头,眼睛很快盯上爷爷手里的熊皮,“叔,你这熊皮哪来的,拿来卖吗?”
“我一个猎户,还能哪来的。既然你回来了,收不收,收就给你了。”爷爷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不见得乐意。以前听他说过,葛家这小子,掉钱眼里了,寨子里谁打个长脖子不分他块肉,他当货郎山里山外的跑,就没见给别家带点东西。
葛根这边还没答应,那边就响起了段爷的声响:“你给他收也是白瞎。”
段爷住在这鼓儿屯,早已金盆洗手,很久不打猎了。别看段爷是个猎户,却能识文断字,儿子在山外面,逢年过节才会回来。
葛根挂着笑脸,说:“段叔,你这说的,我又不是不给钱。”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块纸包着的东西,小心剥开:“来,娃子,尝尝这个。”
我看那黑乎乎的东西,好奇道:“葛叔,这是啥?”
葛根递到我嘴巴前:“这个啊,是巧克力,尝尝好吃不?”
我张嘴咬了一口,有点苦,但是甜甜的,当即叫道:“好吃!”
爷爷和段爷见我开心,也都跟着笑起来,“行了,这皮子,拿着吧。”
葛根赶紧把巧克力塞我手上,把熊皮接了过去:“谢谢疙瘩叔,不过现钱我暂时没有,回头给您送过去。”
“行。”爷爷又对段爷说,“走,老段,去杆子、老八那喝酒去。”
段爷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着天说:“怕是要下雪,去了不好回来啊。”
“不好回来就在那住下,我也住下,咱四兄弟凑一起,再吹吹皮。”
我跟爷爷并不住在寨子里,不过离寨子倒是不远,也就两百米。以前问爷爷,为啥我们不住寨子里,爷爷说,和人处就像烤炉子一样,冷了凑近暖暖,要是一直那么近,就燎得上。
段爷也赞同爷爷,说这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也有人说,这是猎人打猎打多了,骨子里有了狼性,越是好的猎人就越是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
就在段爷犹豫的时候,葛根顺嘴说了句:“咋的,段爷,要留下来祭山神啊?”
段爷立刻怒火烧上了脸,眼睛对着葛根一瞪:“屁!山神早死了!”
即便当时还小,对很多事都不理解,但是段爷的句话也未免太奇怪了,山神爷怎么可能死了?
葛根知道惹了麻烦,笑嘻嘻不敢吭声。
段爷气冲冲的,也是赌气了,转头对爷爷说:“走,老疙瘩,到寨子喝酒去!”
不管怎样,因为葛根这一搅合,段爷真要跟我们回寨子喝酒了。只是大兴安岭的天气变幻无常,走到一半就下起了雪,风一吹卷起地面上的银雪,如同缕缕白发。
段爷回头笑着:“怎么样,我说要下雪吧。”
爷爷面色红润:“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就是想让你留下,喝个痛快。”
段爷笑得更开了,指着爷爷对我问:“娃子,你说你爷爷滑不滑头?”
我清脆地答了一声:“滑头!”
他们俩迎风仰头大笑,丝毫不忌惮风雪。
我们继续蹒跚着往前走,段爷又问:“娃子,还记得我教你的诗吗?”
爷爷听到不乐意了:“老段,你怎么又教我孙子这些乱七八糟的。”
爷爷特别反感我学文化,他说山民有山民的文化,我学的这些放到大山里,屁用没有。但其实,这里边和我死去的爹有关。
“老疙瘩,你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娃子,念念。”
我当即背道:“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
“好。”段爷走在前面,也跟着饶有味道的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