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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牢城营。
昏暗的走廊里,狱卒打开一间写有“刺”字号的牢房,房内漆黑,只关着一个人,花白色囚服上血痕遍布。
铁门生锈严重,开门时噪音很大,吵的这犯人坐起身来。
“六爷,饭来了,没虫子的。”
他将那碗带肥猪肉的米饭放在满是虫蛀的桌上,动作轻而缓。
“有劳了。”犯人和蔼的道。
狱卒姓晋,单名一个来字,年纪三十左右,牢城营里其他犯人,都叫他晋差拨。
“六爷,外面说,您在老爷山的牛皮一共二百七十九张,不足三百。朝廷早有令,贩卖两张以上牛皮者,处死刑,本管节级所由徒二年半,刺配重处色役,告发人赏钱五十千。”
还有二十一张,在运送途中被查扣。
“本来您是活不了的,不过您造化大。赶巧,昨天进冬月,法令有变,要将历年所纳牛皮数减收三分之二,剩下一分,摊入田亩,每夏秋苗十顷,纳连角牛皮一张。皮由该户自送至本州,所司不得邀难,其余听民自用及买卖。惟不准买与敌国。”
冬月,农历十一月。
牛皮,是制作兵甲的重要材料,天下争霸,用货紧张,所以朝廷禁止私人买卖,农家耕牛废死,尸首必须交归官府,以田亩多少定量。官府同时会低价回馈百姓,保障政策正常运行。
可是,兵连祸结,军人政权派系林立,北汉王刘崇,周帝郭威,全部出身将门,只管军事,不管民生。以至于现在,无论农家有牛无牛,是死是活,必须上缴牛皮,可怜村民百姓,敌不过官府欺压。只好把活牛宰杀,甚至偷杀邻居家牛交纳官府,酿出无数悲欢离合,人心丑恶的惨剧。
“减收牛皮,是好政策,但不准买与敌国……我便是敌国人。那里有什么造化?”
“六爷,如果不是通天教暗中运作,朝廷的法度,能随便改吗?赶上普通人,几百张皮子,早死了,还要牵连当地官员。您这次不仅不会遭罪,还帮了各节级一个忙。”
他说“通天教”三字时,声音压低了。
“什么忙?”犯人明知故问着。
“您的皮子是赃物,朝廷减收,定然有些不好做,首当其冲的就是兵部,军需吃紧,又没供应,您这几百张皮子正好补入后勤,着实帮了忙的。”
“嗯,看来不是通天教帮我,是兵部的大人们要救我嘛。”
两人大笑,犯人吃着肉饭,囚服上,油印子星星点点,肮脏不堪。
“等上路前,我给您找件干净衣服,送您去冀州的,是捕快王章,他功夫好,不会伤到您的。”“押我进来是他,送我走的也是他,有意思。”
吃完饭,晋来不敢多留,拿着破碗走了。
一道强光从监牢上方的铁窗穿过,照在犯人的身上,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瘦脸,面无表情,鬓边清晰可见有一行三个圆润小字:“牛皮犯”。
他就是甘忌,因倒卖牛皮罪,昨天在老爷山被捕快王章、刘捕捉拿归案。
官差还是讲面子的,不像给有的犯人,直接在脸颊上用烧灼和涂药,将字涂作黑色,渗入骨皮,终生不褪。即便死后皮肉腐化,骨头上还是会呈现出字迹。
甘忌囚服上的血痕是用猪血泼的,多亏晋差拨照顾,其实没受一点伤,是脏了点,可从小穿破衣服久了,并不难受。
晋差拨走前在桌上放了些钱款,留着让他路上打点、吃饭用,还特意打听过王章的办事风格,托人嘱咐,一定不要为难甘六掌柜,沿路有事,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王章之前以为,甘忌是有点人情,却不至于得到太多救援,自他被逮捕回来,几日之内,晋差拨、冉豁子、纪如风老婆的情人、一个个登门拜访,有些来的不是本人,但力道着实不小,不少通天教的朋友也跑来说教,请他路上务必网开一面。
他坐在家里,一阵苦思冥想。
“这小子武功可以,甚至远胜于我,为什么故意卖破绽?让我抓住,又有这么多人替他求情,叫一路上好好招待。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不通,当然想不通。
冬月初五,一批犯人从潞州牢城营出发,前往冀州,充当色役。
充当色役者,可以免除课役、正役﹑兵役。是人们躲避兵役、徭役的一种方法。常有富家子第混迹其中。色役等级森严,细致的很,下等色役,富有家庭子弟是不可能做的。
甘忌是这批犯人中的一员,服下等色役,工作很简单:骟马。
骟马,和阉割人一样,有太监,就有太监马。
有些马性子烈,狂躁不堪,不听驯服,阉割是个好手段,割后的马匹会比较温顺、听话、性子和谐。
马也会打架、互斗,骟马也可以缓解这种情况,节省医药开销。
甘忌对马足够了解,小时候甘拜风教他骑马,当场演示过骟马过程,决波踰是甘忌所剩无几的一匹公马。毕竟,骑骟马,是弱者才干的事。
冀州离潞州很远,一路上晓行夜宿,王章嫌犯人们脚慢,拿软鞭子不断都抽,大家叫苦不迭,只有两个人除外。
一个自然是甘忌,另一个,叫纪如风。
纪如风那天被官差缉捕,一直囚禁在县衙里,和甘忌不在一处。这个讼棍长得口眼歪斜,招风耳,小脑袋,和头蝙蝠似的,本来要叛死刑,段青萍觉得以后会有用处,出钱买了命,一同发配冀州做下等色役。
开始,王章见甘忌如粪土,两人没说过半句话,纪讼棍瞧的清楚,趁众人歇脚时。主动上前,作揖道:
“想必,这位小哥,便是甘六爷吧?”
甘忌在牢城营里听惯了追捧,这人叫他“甘六爷”,倒不奇怪了。
“小的是贵号绸缎庄的掌柜,姓纪,六爷来潞州,我本来要迎接的,谁料官差先下手,放了您鸽子。”
甘忌虽然没在牢里受苦,可纪讼棍写假信骗人,软骨头,扛不住官府逼迫,心里不住的讨厌。
“我知道你,给东家打官司的纪先生吧。怎么也来服苦役了?也去冀州?”
从潞州去冀州,沿途州县重重,犯人流放地区各有不同。有些中途就到了,有些,却要走到终点。
“是,能和六爷同行,三生有幸,托您的福,只挨了脊杖,没打金印。”
打金印,即“刺字”。他没刺字,甘忌不奇怪,扈邕礼请他打矿山官司无果,花钱保他命,很正常,再者,谁会用一个黥了面的人做事?如此说,扈家还没倒台,不然,哪里有闲钱救他出来,估计到了冀州,扈家还会使法子,让他回去,从新做人。
“糟糕,如果纪讼棍会回去,扈家是否会携着我一起回去,那可麻烦了。”
深思中,甘忌感觉脚下一凉,鞋底裂了口,冷风不顾一切的往里贯,打了个激灵。
纪讼棍见状,取了叠小票,向王章点头哈腰一阵,交到手里,指手画脚的朝众犯人喝道:
“那个是掌鞋的?有会掌鞋的吗?”
人群中,一人唯唯诺诺的站了起来。
纪讼棍不由分说,把那人拉到甘忌面前。那人倒有眼色,跪在地上,恭敬道:“六爷,您这鞋漏风了,小的可以帮你补补。
“你怎知道我叫六爷?”
“大家都这么叫的。”
大家?甘忌不顾脚下,望了一眼众牢犯,怎知,众牢犯,也齐刷刷望着他。
“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吗?”
甘忌一面脱靴,一面笑问着。
“这年头,姓什么不重要,是“爷”就行。小的姓洪,在潞州开鞋匠铺,乡里面照顾,赐了个外号,叫做“洪手工”,修鞋缝补,不敢说拿手,总不至于不会。”
洪手工介绍着自己,手里不闲着,竟脱下自己的鞋子来,用牙咬掉鞋底一处皮子。甘忌来不及阻拦,洪手工一双妙手,早从腰里掏出针线,修补起来。
“六爷,您这双抓地虎靴,漂亮的很,小弟随身只带了这点家伙,正好够补的。”
他笑着,嘴角沾了不少鞋底的泥土,牙血,从嘴边趟出。一脱鞋,没有袜子,光秃秃的脚掌上起了无数个水泡。天气冷,被吹的又红又肿,真真是要“洪”了。
“你拆了东墙补西墙,不怕最终一场空吗?”
“小的知道,六爷不是那样的人。小的也是去冀州的,六爷和兄弟们,以后衣衫破了,都叫我来补就好,万死不辞的。”
洪手工比纪讼棍长得忠厚,补鞋费力气,说话断断续续的,不像是坏人,笑的直率。
他确实不是坏人,对于他的故事,甘忌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