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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蔓君回欢喜街。她坐在那开足了冷气的车里,睁着眼睛看车窗外景色变化着。那一根根骑楼柱上,还是几年前那红油漆写的字。米铺前停了一辆老大米板车,放满了麻布袋子,里面装的是白米。有个高大男人走出来,把一袋米拽下来,又“嗬”一声扛到肩膀上,抬进了店里。
陆蔓君看着看着,嘴角微翘着,偏头对梁超美说:“我那时候想拍孤女,要减肥,又没体重秤,就经常跑到这里借他们家秤用。”
梁超美看得不忍心:“你别难过了。”
陆蔓君“嗯”一声,也不说话,继续往外看。路过不少街道,看见有人举了一条红色的长条幅,写着“不同意重建,出多少钱都不卖”挂在二楼一个窗户上。这里偏,也不知道有谁看得见。有个十来岁的小孩摆摊子卖红薯,看见车子就往后挪开一些,等车子过去了,又继续扬着嗓子喊:“好靓的番薯”
车子驶入一条巷子,行驶有点困难,人多,自行车多,占道的也多。还有几个小孩子摆了个竹架子搭的球门,包袱布背着个更小的孩子,在踢球。司机探头出去,嚷嚷两声,扬手驱赶他们:“看着点啊”人群便散开了。
陆蔓君仔细看一眼,认出来其中一个孩子,是楼上黄师奶的孩子,背着的却是四楼卖鞋李大叔的孩子。她觉得挺暖的,这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跟自己家似的,互相照看着。
车子找了个地方停下来,陆蔓君和梁超美准备上楼前,先去了陈记。店里只有学徒照看着,忙得不可开交。她走过去问:“姨父呢”
其中一个学徒是新来的,乍听见那声音,先吞一口口水。再抬头,见活生生的陆蔓君就站在他面前他立刻话都说不好了,手往裤腿上蹭了一下,眼光痴了:“啊。”边上几个学徒用手肘撞他,大声嘲笑他,没见过大世面。这边的学徒经常能见到陆蔓君。有人指着他嘴角:“这里擦擦”
他有点不好意思,使劲抹一把,发现没流口水,瞪那人一眼。众人又大笑,他站直了,对陆蔓君说:“姨父,啊不,老板,老板上去了。”手往楼上指了一下。
陆蔓君对他笑笑,又往那四处看了一圈。那像百子柜似的大布料柜子肯定要留着,很有纪念意义。她逐一抚摸过那些桌子椅子,就出去了。
外面正飘着小雨,她站在骑楼底下,有个遮挡,看着外面雨渐渐大了,她又想,搬离了这个街区,姨父姨妈舍得这些街坊么
她看着看着,觉得以后如果看不见了这些风景,会觉得很可惜。虽然这些老建筑不是故宫,也不是长城,但这也是历史残留下来的一点遗产。她也能理解霍荣亨,不建新的,是赚不了钱的。
过了一会才听见梁超美说:“先上去吧,这里风大啊,等会感冒了”
陆蔓君回过神来,“嗯。”跟着她一起上楼去了。
她还没进屋时,先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某个男人声音洪亮说:“我肯定不搬啊我那么点工资,让我搬去哪啊搬到北角住咯,天天过来开工,一个小时。怎么熬呀”
“哎,我住这里二十多年啦,要我搬,我舍不得。”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老人家的。
“最坏就是那个姓霍的,没一个好人那么多地方不改建,非要来改建这里怎么不见他们去改九龙城寨还不是贪这里的人好欺负呀我肯定不搬的呀”听起来像是黄师奶在说话。
“他可能也有什么苦衷,我之前见过他,他人挺好的啊。”
“知人口面不知心啊,陈师奶。”
“建了高楼大厦,这里的交通和人.流量不就负担更重了吗政.府怎么想的呀”
陆蔓君开门进去时,看见屋里全是人。有人站着,有人坐着,大部分是这附近的街坊,还有天台小学的马老师、数学老师。他们听见这开门声,安静了一刻。见是陆蔓君进来,黄师奶走上来说:“蔓君,你回来得正好啦”
陆蔓君放下钥匙,看见不少人在分发红布条,肥叔已经扎上了,觉得莫名喜感:“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肥叔站起来说:“我们商量过了,谁也不卖楼,不搬不妥协让他一栋楼都收不到”他扯了一张纸巾擦汗,扶正了红布条:“他搞什么高楼大厦,不就是逼着我们搬啦以后我生意怎么做呀”
姨父说:“我也不赞成拆为什么他们不做一下民意调查就这样搞”他走到坐轮椅的老太婆边上,扶着轮椅边:“你看看七婆,一把年纪啦,住了那么多年,现在要她搬,能搬去哪呀大家住久了都有感情啦,怎么可以说拆就拆”
陈珂说:“我真是看走了眼,我还当他是好人早知道不把钱罐子交给他了”又勾着弟弟的脖子:“你也不想搬吧”
弟弟使劲点头:“嗯”
“就是”不少人纷纷举手附和。
“不搬不搬”
“说好了,谁也不能卖收不到楼,他就没办法了”
“没错”
一时,大家群情汹涌。陆蔓君很能理解他们这种心情,不像是二十一世纪,这时候大家对街坊邻里还是很有感情的。平时大人们都忙,大一点的孩子会互相照看着对方的孩子。左邻右里也早就形同亲友,会帮忙看下店铺。楼上楼下借个水,吃饭时送一个菜。闲了一起搓麻将,带一群孩子去看电影。守望相助,也不过如此。至于商户,大多也是做街坊生意的。霎时间要他们搬走,怎么可能不难受,不迷茫啊
马老师说:“我不是不支持重建,但是建高楼大厦在这边真的不合适。你想想,这边交通人潮本就拥堵,如果再建高楼大厦,就更麻烦。车子都没法走了。再说,这些骑楼拆了就没了。”
数学老师说:“还有天台小学,肯定也得跟着搬,都不知道搬去哪里好,很多小朋友以后读书就更难啦。”
马老师过来握住陆蔓君的手,回头看其他人:“说实话,霍生是个好人。我们也不想闹得太大了。这里只有你认识他,不如你帮忙跟他说一句,保留骑楼,改建更高层数的民宅,这样我们可以接受的,对吧”她回头看向众人。
其他人犹豫着,互相看着彼此,又陆续点头:“嗯嗯。”
“这样也可以。”
姨妈在边上听着,便也帮腔说:“蔓君,你跟他好好说说吧你跟他说一句,好过我们说一万句呀”
陆蔓君沉默了,建更高层数的民宅,投资大,利润低。哪里比得上高楼大厦写字楼,这个才是赚钱的项目更别提规划已经提交上去了,要改也很麻烦。霍荣亨不可能答应。她想了想,看着众人殷切的眼神,只好说:“好,我问问。”又补充说:“规划已经交上去了,可能不一定行。”
陆蔓君给霍荣亨打电话,感觉其他人的视线,她因为这浓重的期望,感觉头皮有点发麻。她握着那话筒,感觉手心都冒出了汗。万一霍荣亨不答应,后面会不会闹得很僵到时她跟霍荣亨她听着电话那头嘟嘟响了一会,很快一个菲佣的声音传来:“霍家大宅,请问找谁”
“我找下霍荣亨。”
“哦哦是陆小姐吗你稍等一下。”
她稍微等了一会,就听见那头传来低沉有力的男声,“喂”
她的心脏跳了一下,回头看众人都期待地看着她,她深呼吸了一口:“是我。”
她听见那头沉默了一会,估计是猜到了她想说什么:“见面说吧。”
她出门时,看外面还下着雨,就回头找伞。姨妈递了过来给她,又小声说:“我觉得应该可以的,那个霍少不是不讲理的人。”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想让姨妈放心,但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个时势去霍家不方便,两人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这年代的咖啡厅人不多,侍应们穿着燕尾服,还算是个高档场所,很适合聊私事。她和霍荣亨各自点了一杯咖啡,默契地沉默了下来。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
等咖啡端了上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杯里的咖啡,想着他好像憔悴了些,估计这几天日子不好过。“你还好吗”
霍荣亨双手交握着,眼睛瞧着她,并不答话。
陆蔓君说:“你舅舅去世那一天,我去找过你,不过记者太多了,我就没进去。后来打你电话了,你没接。”抬起头时,见霍荣亨在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透。
霍荣亨看了她一会,终于低头去,伸手搅拌了下咖啡:“最近忙。”
陆蔓君感觉这氛围太微妙了,都想谈重建项目,可谁也不愿意先提起来。她的手摸到了自己颈脖间的链子,脑子里想起几年前,霍荣亨去英国的时候,送给她的拉环项链。她捏在手里,感觉着那生硬的触感,还记得霍荣亨那时候说过自己的梦想。他是想让所有人都看得起电视的。她本来还想着,虽然她没能拿到最佳演技奖,但是也算是曲线救国啊。现在开了制片厂,以后开电视城更方便了吧。
她想了想,就把拉环项链解了下来,放到桌上:“你看。”
霍荣亨看着那一条项链,眼神稍微动容。
“还记得当时我们说的什么吗你说,你要让所有人都看得起电视,是吗”她看见霍荣亨抬起眼,那眼神里像是有满腔的话要说,最后又变成无奈。
“我记得。”霍荣亨拿起烟盒,点燃了一根,像是有点烦躁。
陆蔓君看着他,低声说:“早前你说的梦想”
霍荣亨没什么表情,明明在笑,却让人感觉特别冷淡:“那些东西都要付出代价的。”他狠狠抽了一口烟,“不拐弯抹角了,你想我说什么不拆上环那条街了”他断然拒绝:“不可能。”
陆蔓君说:“一定要建写字楼么可不可以考虑下其他规划,民.怨很大,你们收楼会遇到很大问题”
霍荣亨看着她,沉默了许久:“不可以。”他把烟狠力捻灭在烟灰缸里,看着那火光终于熄灭:“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建写字楼,因为盈利最多。因为我舅舅去世,股价震荡得很厉害。我必须这么做,不然我在公司站不住的。你知道吗,因为这个计划,股价在今早开市一路爆涨。”
霍荣亨说的话,陆蔓君自然明白,也理解。但是不知道怎么,霍荣亨伸手过来想握住她的手时,她下意识缩开了。霍荣亨显然有点难过,沉默了一会才说:“对不起。但是换了你,你也会这样做的。”
陆蔓君想了很久,如果不去摧毁自己亲友的家园,自己的事业就会毁于一旦。那她会动手吗她能下得了手吗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下,发现她确实下不了手。这世界追逐金钱地位的人太多了,忘了其实还有更多东西值得人为之奋斗。钱没了可以再赚,温情没了就彻底没了。
她低声说:“我不会。你不会明白它对我意义”见霍荣亨不说话,她的手指捏着咖啡杯柄边缘,下决心般说:“我要保住这一条街。”
离开咖啡厅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霍荣亨送她回去,开到路口时,陆蔓君看见前方有人戴着红布条站着,便说:“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就行。”霍荣亨就这么进去,估计会起冲突,被人砸鸡蛋烂菜叶。她不想看见这一幕。
霍荣亨点头,把伞递给她:“路上小心。”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
她感觉到了那无声动作里的温情,也伸手握了一下他的手,让他放心,开门下车离开。
戴着红布条的街坊们看见她回来,都围拢上来问情况。她摇头,“他说不可以改。”听了这句,众人都失望地“啊”一声,垂头丧气。
姨父扬了下拳头:“反正我们立场要硬,绝不妥协”
“没错”其他人很快打起精神来,斗志昂扬,互相鼓劲。
陆蔓君望向众人:“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怎么保住这一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