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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雪山谷一役之后北汉与南楚的战局又发生了变化,从阿妹河孤军深入的萧世行遇到了南楚军队的全力追击。萧世行的五千精锐骑兵打得很辛苦,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阿妹河的分岔口,这才勉强站稳脚跟。几日后北汉援军很快从阿妹河赶到驰援。
萧世行终于在慕容修的大军进攻之前勉强站稳脚跟。他从颖城退守,一直退到了徽城,与十几万被拒在落霞岭的北汉大军遥遥相望。这样隐隐的首尾相接之势成了慕容修的心腹大患。落霞岭的防线再坚固,也经不起萧世行的首尾同时发动进攻。
于是慕容修赶紧再调集军队,继续去扫荡各地零零星星的义军,以期待把萧世行困死在这南楚腹地之中。
仗,还在继续。打打停停仿佛没有尽头。风雪渐渐少了,只是天气越发冷了,一日日房中要燃起炭盆才能觉得暖和。
卫云兮住在永巷的一处院中。看守的嬷嬷先是心存敬畏,后来发现她痴痴傻傻地,渐渐眼中对她有了轻蔑。分派到了永巷中的活计也丢了不少给她做。有时候是砍柴,有时候是浆洗衣服。卫云兮总是做一会,然后又在一旁出了神,直到嬷嬷骂骂咧咧的声音才把她从魂游中唤醒。
苏仪来到永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白衣墨发的女子沉默地劈柴,她手势很笨拙,时常柴刀落下,几乎都是险险劈过脚上。看守的嬷嬷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的样子,磕着瓜子,冷嘲热讽:“听说她可是皇后娘娘。”
“呸,什么皇后娘娘,依我看,不过就是个没用的人罢了!”
“……”
她们肆无忌惮地嘲讽着,畅快地发泄着各自心底最阴暗的妒意。苏仪眼中沉了沉,上前冷冷道:“都给本宫滚下去。”
嬷嬷一看来人吓得纷纷噤声滚了。只留下院中还在木然劈柴的卫云兮。卫云兮仿佛没有看到来人是谁,只是一下一下地砍着对她来说难以砍断的木柴。
“卫云兮。”苏仪走到她跟前,唤了她一声。
卫云兮恍若未闻。她忽地轻嘶一声,手已被木刺深深地扎入手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血珠。
苏仪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卫云兮原本纤细柔嫩的手早已伤痕累累,冻伤、砍伤、还有被划伤触目惊心。
卫云兮看着手上的新增的伤口,不以为意,拔掉木刺放在口中轻吸一口,继续砍柴。
“够了!”苏仪看着她木然的神色,突然觉得无比恼火。她一把把卫云兮手中的柴刀抢走,狠狠地丢到了远处:“卫云兮,他们说你疯了,可是本宫知道你没有疯对不对?!”
卫云兮看着空荡荡的手,这才冷冷抬头看着面前挡着的苏仪。她幽深的美眸那么冰冷,带着无尽的厌憎,淡淡道:“你要做什么?你挡着我砍柴了。”
苏仪见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猛的抓住她瘦弱的肩头,一字一顿地道:“本宫是苏仪。是你最讨厌最恨的苏仪。卫云兮你可以死,你怎么样都可以,但是你这样装疯卖傻,本宫不允许!”
卫云兮轻轻笑了笑,别开头去:“我没有疯也没有傻。你若是讨厌我在这里,你告诉慕容修让他放我走。我要去找凌澜,他还活着。他说他会回来……”
她念着,一双美眸又变得迷迷蒙蒙,仿佛沉浸在无边的梦境中:“他没有死。慕容修骗我的。慕容修骗我的……”
苏仪看着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样子,终是彻底泄了气。
卫云兮念叨完,呆滞的眼神定定地定在了苏仪的脸上。苏仪被她突然犀利的眼神看得心中一惊。卫云兮猛的一把抓住她,忽地道:“你能送我出宫对不对?苏仪,你也不愿意我在宫中是吗?”
她又恢复了清醒,而且一下子就洞悉了苏仪的内心想法。苏仪一个踉跄,忍不住退后一步。
卫云兮冷冷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只要我走了,这个后宫你就是实至名归的皇后。你愿意不愿意?”
苏仪看着面前的卫云兮,深吸一口气:“好,本宫帮你。到时候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卫云兮认真地看着她,抬头看着远远的宫阙金顶,苍白的唇边溢出丝丝的笑。
“你放心,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这皇宫中的。”她冷冷说罢,捡起被丢在远远的柴刀又一下下砍了起来。
苏仪终是目光复杂地转身离开,她走了一小段,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只见在残破的院中,那抹雪色的身影倔强而坚韧地立在这一片天地中……
慕容修四处剿灭义军。义军终是起义事起仓促又是乌合之众,顷刻间就被打击得分崩离析,难以为继。萧世行爱莫能助,能以两万兵马坚守徽城已是不错。眼看义军告急已是注定的败势。
此时已是楚长褚三年一月,两国对峙中,打打停停都没有大的进展。眼看着年关就要到了,两军人马都思乡心切,只盼望着早点结束这场仗早点回家。
楚京。
因得年关将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多了起来,采办年货的,或拿了山珍野味到了京城卖了换钱的商贩,比比皆是。在拥挤的街边商贩中,一位儒雅老者在桌上摊开红纸,替人写对联。他下笔如飞,写的字飘逸雅致,煞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不少行人看了都纷纷找他写对联。不一会他的摊子前就挤满了人。
到了日暮,行人渐少,才有一位戴着斗笠的年轻汉子走上前来,低声道:“我要写一副字。”
老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口中却道:“老夫要收摊回家了。明日再写!”
那年轻男人见他收拾东西,上前替他提了包袱,口中道:“那就让我送老夫子回家,再赠我一幅字可好?”
两人说着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到了偏僻之处,那老者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四周,问道:“查到了么?”
他的声音清雅,正是乔装改扮的卫国公。那年轻汉子摘下斗笠,赫然是雪山谷被殷凌澜所救的卫云冲。一个多月不见他已变得越发黑瘦,只是眼中的精光越发炯炯有神了。
卫云冲点了点头:“查到了,慕容修那狗皇帝把云兮关在了冷宫里。”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草草画就的地图,指着其中的一点:“云兮在里面……”
他不忍说下去,打听来的消息都说皇后疯了,皇上把她关在冷宫,却是至今不废。
疯了吗?卫云兮是为了殷凌澜才疯的吗?卫云冲心中难受,忍不住红了眼眶。
卫国公看了许久,慢慢道:“一定要救出云兮。”
卫云冲重重点了点头。
永巷的夜,寂静无声。只有远远传来宫殿中的歌舞声声,飘渺的歌吹悠扬动人,把睡梦中的卫云兮悠悠唤醒。她起了身,披了外衣走出屋外。今夜有月,明亮的月光把院中的积雪照得雪白几分,柔和了白日所见的脏污,看起来多了几分幽冷的凄美。
她跟着那隐约的歌声轻轻地唱着,空荡荡的院中渺渺的歌声悠扬清淡,那是南楚最有名的一首“水调歌头”,她唱着唱着,眼中渐渐有了泪。不知什么时候,一盏忽明忽灭的宫灯悄悄而来。
一抹披着浓灰狐裘的身影看到院中唱歌的卫云兮忽地顿住脚步。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卫云兮。月色很明晰,照出她的面容,纤毫毕现。她的眼角带着泪,清淡悦耳的歌声飘渺动听,她的美,胜在空灵清澈,如天上降下凡间的玄女,不染世间一点尘埃。
歌声继续,他仿佛受到了蛊惑,也缓缓向她走去。
“云兮,你喜欢唱歌?你跟我回去好不好?不要在这里,你跟我回去,我天天听你唱歌……”他的声音颤抖,门边的阴影覆在了他的脸上,令人一时辨认不出他的面容。
卫云兮猛的怔住,她呆呆看着月下走来的阴影,忽地喃喃道:“凌澜,凌澜……你来了?”
她猛的一哆嗦,飞快向他跑去,哽咽难言:“凌澜……凌澜……”她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热泪滚落,顷刻就打湿了他的衣襟。
“凌澜,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静夜寂寥,寒风也仿佛停止了吹拂。飘渺的歌吹继续在夜空中飘荡,传向不知名的远方。半天,她猛的推开眼前的人,脸色如雪煞白,踉跄退后一步:“你……你不是凌澜!”
月光洒在他的面上,浓灰狐裘下是明黄的龙袍。他的面目显露在月色下,刚毅俊美,熟悉得令她憎恨。他一步步向她走去,面容沉沉带着无尽的悲伤与不甘。
“你一直在等着殷凌澜回来。可是他不会再回来了。”他脱下身上的浓灰狐裘披风,忽地嗤笑,随手丢在雪地上。不过是一件寻常披风。只不过因为那人惧寒,日日披在身上,她便以为是他来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在卫云兮眼里,也许他还比不上殷凌澜一件披风。
卫云兮怔怔看着地上的披风,慢慢地反驳:“他会回来的。”
她没有疯,她不过是相信殷凌澜不会死。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她依然坚信着。
慕容修听了轻轻地笑。卫云兮盯着月色下的他,他的笑令她遍体生寒,无法抑制的从骨子里冷起来。
“他不会回来了。”慕容修笑完,盯着她的明眸,声音缓慢低沉:“你要怎么才相信他死了?”
卫云兮一声不吭,只是抿紧苍白的唇。
“给你看看这个如何?”慕容修从怀中掏出一件事物,他的眼帘低垂,令她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卫云兮,看完之后你是不是该醒过来了?”
他张开手掌,一声脆响,两件小巧的铁器铿然掉落在地。月色很亮,亮得荒凉。雪地上,两件玄铁指套颓然躺在冰冷的地上。
卫云兮猛的睁大双眼。她忽地找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只能定定看着那雪地上的指套。耳边慕容修的话无情地传入她的耳中。
“朕当天就派了两千人前去找他。可是搜了三天,追了水流三十里都找不到他的尸体……”
“卫云兮,他死了,死在了深渊涧底,尸骨无存……”
“只有在涧水岸边找到这两枚指套……”
“他若活着,这个时候也逃不掉毒发……”
“殷凌澜死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死了,就你还不肯相信他没死!”
卫云兮慢慢跪在地上,慕容修说了什么她都不听不见,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把那雪地上的指套拢在手心,可是一只明黄的靴子毫不怜惜地踩在上面。
卫云兮惶惶抬头,她仿佛哑了,傻了,想要哀求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伸手想要搬开他的脚,可是慕容修微微一用力,那玄铁指套就深深的被他踩在了冻硬的土中。
她看着那冷酷无情的靴子,哀哀叫了一声,他踩的不是殷凌澜的指套,是她仅剩的希冀。统统都没了,都没了……
慕容修蹲下身,伸手钳制她精致脆弱的下颌。她在颤抖,美眸中滚滚落下泪来,满眼都是绝望。他的眼底汹涌着不知名的阴郁,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他知道她终于“清醒”过来了。
两人沉默对视,再也看不清各自眼底到底在恨着什么又到底是在绝望着什么。
“你满意了?”她笑,泪水簌簌滚落:“他死了。你不就是想要告诉我,他死了。他再也回不来。”
她的泪蜿蜒成河,仿佛不会终止。
“然后呢?”她轻轻地问,“然后呢?慕容修,然后呢?……这样不忠的皇后、前朝的公主、犯上作乱的逆贼,你要怎么处置?”
她问得他无言以对。慕容修忽的起身,转身大步离开。
卫云兮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癫如狂,在静夜传得很远很远……
黎明,微光。永巷中微微笼着一层薄雾。
她跪在冰冷的庭院中一点地用手指挖出被慕容修踩入冻土的指套。土那么硬,挖得她十指鲜血淋漓,她的发上结了薄薄的冰凌,眉眼处皆是雪珠,可是她仿佛没有察觉到冷,只是反复地重复动作,直到最后一点也被她挖出。
苏仪站在院们边,看着那庭院中被冻成雪人的卫云兮,久久不语。终于她看见卫云兮挖出那比珍宝还要宝贵的指套,珍而重之地放在贴身的怀中,冻得乌青的唇角溢出笑容,天真明媚,比初升的太阳更耀眼。
“吃点东西吧。”苏仪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拿出帕子为她拭去脸上早就结成冰凌的泪痕:“今早早朝,皇上下了圣旨——要废后。”
她美艳的脸上皆是倦色,仿佛那废的不是卫云兮而是她一样。苏仪看着犹自笑着的卫云兮,也不管卫云兮是否有没有听在耳中,慢慢地道。
“我想你我姐妹一场,虽然称不上姐妹,但是我应该来看看你。”她说着又从院门边接过丫鬟的手中的漆盘。
卫云兮静静注视着苏仪的动作。
苏仪端着一整副皇后凤冠凤服,慢慢地道:“我父亲死了苏家也倒了。我苏仪什么也不是了。昨夜我想了很多,也许你今日的结局就是我明日的结局。可是你总是比我幸运,今日有我来送你。”
卫云兮静静开口:“废后之后呢?”
苏仪淡淡道,“或者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谁能知道呢?”
卫云兮嫣然一笑:“好,那就请苏妹妹帮我梳妆打扮,与他了断最后的一切,我就是原来的卫云兮。黄泉路上我也不必再与他相见。”
苏仪看了她一会,终是点了点头:“是,只是这一世,你解脱了我还在这宫里。”
卫云兮脸上的笑意渐渐荒凉,她看着远远漫无边际的宫阙,淡淡道:“你我都是可怜的人。”
正在这时,有宫人来到院中,手上拿着明黄的圣旨,正要宣。
卫云兮忽地开口:“我要让慕容修亲自来传旨。”
夫妻三载,终于走到了今日的山穷水尽。她要他亲口废了她,亲口还她一个自由身。内侍们为难。
苏仪冷笑:“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传话?”
内侍无奈,只得匆匆前去。
香汤洗凝脂,过分瘦的身躯套上这身繁复凤服,看起来竟那么苍凉诡异。长长的头发盘成凤髻,十二支沉重凤簪依次簪上,犹如凤凰的冠,灿烂耀眼。苏仪在旁边为她抿平鬓角的乱发。铜镜中映出卫云兮倾国倾城的面容。她苍白的脸颊也许因为热气泛出淡淡的桃红。
在破败的房中,只有两人在沉默忙碌着。
苏仪看着渐渐妆成的卫云兮,忽地道:“你到现在还信我能就救你出宫吗?”
卫云兮淡淡一笑:“已经无所谓了。这样的结局很好。被废,或者就这样被一杯毒酒赐死。与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她转头,看着苏仪。她淡淡道:“你苏家是我的仇人。”
“我知道。”苏仪忽地自嘲一笑:“我的父亲……罢了,他死了,说这个已无用。”
卫云兮一笑,轻叹一声。此时的恩恩怨怨都已经没有了计较的必要。
“皇上驾到!”外面传来长长的唱和声。卫云兮要出去,胳膊上忽地一紧,苏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她,慢慢道:“你我今日一别,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这一杯,就是你我的诀别酒。”
卫云兮看着清澈的酒水,苏仪的手很稳,面容太过平静。这酒水——有毒。
卫云兮一笑,接过酒水:“多谢你送我一程。”
她说着仰头一饮而尽。再也不看苏仪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苏仪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水,慢慢地倾倒在地上,酒水淹出一大片水渍。她颓然坐在一旁的椅上,喃喃道:“卫云兮,出了皇宫之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破旧的庭院,垂首恭立着宫人,有寒风簌簌吹过庭院碎叶,卷起一地荒凉。慕容修端着圣旨,终于开口:“废后。”
跪在地上的卫云兮缓缓抬头,妆后的面容倾国倾城。她一如既往那么地美,娴雅沉静,在这破败的永巷如尘埃中开出的莲。她静静地道:“谢主隆恩。”
她伸手欲接过圣旨,触手却觉得那圣旨纹丝未动。她冷冷看着他,等着他的放手。
“你没有话对朕说吗?”慕容修声音嘶哑,一夜未眠的眼中皆是赤红。
“有。”卫云兮淡淡一笑:“你我夫妻近三载,我想对皇上说……”
“慕容修,但愿你我来世相见不相识。”
慕容修听着她最后一句,手颓然松开。相见不相识……她和他早就走到这一步,恨已是奢侈,恩断情绝,成了最后的陌路。
卫云兮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圣旨,缓缓起身,手一扯,头上的凤冠重重掉在地上,身上华美的凤服颓然落地,她冷然转身,留给他一去不回的背影。
慕容修终是挥了挥手,倦然道:“传朕的旨意,三日后押废后卫氏入天牢。”他说完转身,挺拔的身影竟有几分佝偻。大批的宫人随着圣驾匆匆离开。
卫云兮对冷冷看着,回头对苏仪淡淡一笑:“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