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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日,忠河县内一派热闹景象。正对着城门的主街道上车马交驰,人声鼎沸,两旁搭满连街的露天商棚,上摆水果、衣着、鞋靴、首饰、玩具和零嘴等物事,间列着舞场歌馆,杂耍赌摊,热闹异常。县城不大,各色经营却应有尽有。
含月很少见这般热闹景象,刚进城门便看得心驰神荡,恨不得迈开腿就往人堆里凑,可惜低头转眼一看,手边牵着的阿宣顶一张无表情的冷漠脸,丝毫没有触动。
“看!那边有捏糖人的!哇,那边还有木偶玩具卖!还有还有,那家店外面在表演皮影戏!”含月正在兴头上,不停摇着阿宣的手,想带动起他的情绪来,“怎么样,激动不?高兴不?”
阿宣飞快地瞄了眼她牵上来的手,嘴角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眼底写满麻木。
唉……含月倍感挫败,松开手,指着主路尽头、挂着一面“医”字旗的店铺,投降道:“如果不想逛街,那咱们就先去找个大夫,帮你好好治疗下伤口。”
“……不用。我的伤不要紧。”
含月正色道:“去医馆,不单是为了替你疗伤,我还想顺便打听下溪云山的位置。即便那家医馆的大夫不曾走南闯北地行医,也肯定接诊过形形色色的患者,说不定会听说过溪云山。”
“哦。”阿宣听她又提起这个地名,眸光里闪过一丝不快,随即垂首不再言语。
医馆名为“寿春堂”,由一间卖药的铺面和号脉看诊的静室构成。开馆大夫姓章,出身医药世家,行医已有四十余年经验,在周边几县都小有名气。含月牵着阿宣进去时,他正在柜台后面指点两个小药童分药,清瘦干练的外貌,带一顶灰色的平式幞头,唇下一握长须,看起来就给人一种行医多年、经验丰富的感觉。
含月将阿宣拉到大夫面前,简单地说了下伤情。
章大夫认真听完,命人端来一根凳子,让阿宣坐下后,拉过一把小脚凳,坐在了阿宣对面。他从阿宣的脚踝处开始,慢慢向上查看,解开膝盖处的布带,撩起裤脚和上衣,将四肢和身体上的伤痕都仔细看了一遍。
含月也跟着看过去,望见阿宣不止有鞭伤,背后还有烙铁的烫伤,腿上还有踢踹的淤青,心疼地暗暗捏拳。
“小郎身上的这些伤,”章大夫站起身来,转向含月,缓缓抚着下巴处的胡须,“是怎么弄的?”
不知阿宣愿不愿意让外人知道受伤的原因,含月望向他,征求他该如何回答,可惜后者坐在凳子上,看着腿上的伤发呆,并没和含月对视。
“是被人、打的……”没办法,只得先糊弄一下。
章大夫摇头,“老夫当然看出他是被人打伤了。现下问的是,为何会伤这么重。”
说是被胖老头长期虐待所伤?含月涉世经验不足,担心大夫若知道了阿宣是偷跑出来的,会把他扭送回员外府。当下便不敢贸然回话。
见含月吞吐不答,章大夫猜到眼前二人或许有所顾忌,便叹道:“实不相瞒,老夫见小郎受的伤,有新有旧,显然不是一日为之,而是长期鞭笞和踢打造成的。此次若想彻底痊愈,老夫用药之后,他的腿脚和腰背须得休养大半年。如果回去后,他还继续遭受相同的待遇,残废是早晚的事。这次就算我替他治好了伤,也只是表面上一时的徒劳而已。”
无论什么地方,总有些癖好怪异的主人,会以虐待男童为乐。被打伤之后,能送去医治的,那是受宠的;至于那些不受宠的,眼看着打得一条腿已经迈过鬼门关了,提前拿席子一卷,随手也就埋在荒郊野地里了。章大夫不知道含月和阿宣之间的关系,但见阿宣模样出挑,身上带的伤也像是刻意为之,隐隐猜到他的来历,心底存了几分同情之意,因此便把警示的话摆到了台面上说。
“不会,不会。”含月摆手,一脸恳切地保证,“这次将我弟弟带出来,就是为了治好他,彻底摆脱先前的不幸遭遇,重新过上正常生活。”
原来是姐弟。
章大夫半眯起眼,上下打量含月:娇滴滴的长相和柔和的气质,从穿着打扮来看,的确不像是是拐卖孩童的人牙子或有施虐倾向的大小姐。唔,姑且就信他俩是姐弟吧。
含月见对方在打量自己,立马作势抽泣两声,顺着刚才的话续道:“都是我的错……若是早点知道弟弟的境况,他身上伤也不会拖到这么严重了。章大夫,我们姐弟俩现在就只能指望你精湛的医术了,请务必帮忙治好我弟弟啊。”
或许是含月全情投入的演技感染了阿宣,他居然配合地抬起头,给出了对戏的反应。
“姐姐,不用自责。”眸光凄然地盯着含月,顺着她的话接道:“若是我的伤治不好了,落得腿脚残废,那你就自行回家,不用管我了。我不想今后成为你的累赘。”
望进那双睁圆的异瞳,含月一时竟分不清阿宣是在配合演戏,还是真正在懂事地劝慰自己。稍愣片刻,突地像被千万根针刺中了心底的柔软,她眼眶蓦地染上一片带着水雾的薄红。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把抱住阿宣,痛上心头,不知该从怎么往下接了。
见含月哭得动情,大夫确信两人真是姐弟,敛起怀疑的态度,从旁劝道:“姑娘也不用太伤心,也别有所自责。令弟只是挫伤了筋,还没深入到骨,加之他年纪尚幼,治疗难度并不大。”
“可你刚才说他会残废……”
“老夫只是说,若小郎继续饱受欺打,可能会落得残疾。若是能被悉心照料,自是相安无事。”章大夫站起身,一边擦手一边道:“事不宜迟,老夫现下就替小郎上药包扎。”说罢一边领阿宣进了静房,一边唤来药童,吩咐打水进来替阿宣擦拭伤口。
含月独自被留在药堂的铺面上。
她对自己所处的地方和年代揣有疑惑,在凳子上枯坐不住,便起身已久四下张望,想寻得一些有用的线索。
章大夫在这忠河县内行医多年,虽称不上神医圣手,但也已治愈了千余号人的疑难杂症;加上为人心善,医德服众,因此寿春堂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匾额和锦旗。
含月凑过去仔细查看,几乎所有的锦旗的左下角皆有落款,写着赠送人的姓名和年月。逐一看完,果然最近的日期落款就是元德甲戌年。
开医馆的总不可能只挂二十年前的锦旗,也不可能近二十年行医没有一个人对他致谢吧?除非他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劣行斑斑,没有任何医疗建树,才会只收到过二十年前的锦旗。
……唔,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含月踱步到柜台前,上面放着一本患者的到访簿,拿起来一看,封面正中央“寿春堂”三个字的下方,落款的时间也“元德甲戌年”。
不可能有大夫把一本到访薄放在店里,一放就是二十年的吧?
意识渐渐开始涣散,眼前的景色像是水流般扭曲旋转,含月定了定神,克制住了想要晕过去一了百了的冲动:这下子,不管信或不信,种种迹象都表明,她已经回到二十年前了……
又等了半柱香时间,阿宣被章大夫领出了静室。
他前胸和后背贴满灰白色的膏药,四肢绑着冷白色纱带,脸上的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白嫩清秀的脸。在几缕漏进屋的晨光照射下,稚嫩的肌肤反射出柔和的微光,精致得好似瓷偶,看得含月啧啧称赞。
“瞧这干净的模样……太好看了。”
“以令弟这样万里挑一的样貌。”连大夫也盯着阿宣直点头,感慨道:“若能读书识字,考取个功名,今后定能成就一番大作为。”
读书?识字……?大夫随口的一句客套话,给了含月莫大的启示,脑中霎时灵光乍现,面上表情随之豁然开朗起来。
然而阿宣却在旁嘟囔:“考什么功名,我想从军……”
含月听得清楚,回过神来戳了下阿宣的额头:看来,对于复仇这件事,这孩子的执念相当深。内心深处的阴暗面,藏得是根深蒂固啊。
“这么小就想着从军,保家卫国,不错不错,这志向倒也是好的。”章大夫拍了拍阿宣的头,笑道:“但不论今后想做什么,现下都得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含月不想多谈阿宣的“志向”,便顺着大夫的话,只挑了重点强调道:“听到没,得先把伤养好。”
三人站着聊了片刻,药童端来一个托盘,里面放了盒膏药,两包药材和一卷纱布,章大夫介绍说:“汤药得每天三次喝,两天一副,四天一个疗程,疗程结束后,再来这里开新药。膏药是治疗筋骨损伤的,每天晚上涂抹在背部和腿部即可。纱布你留着备用,四天后来开新药时,老夫会重新替小郎上药包扎。”
“有些结痂的外伤,会不会留疤就看他的造化了。伤筋动骨的内伤,则需要坚持涂抹膏药和充分的休养才能彻底痊愈。”
说完,大夫又传授了含月一些基本的包扎手法,以及照顾阿宣时的注意事项。
含月都一一记下了。
结完诊费,含月拎着药,和阿宣并排走出了医馆,沿主路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无声地走了一会儿,阿宣忽然幽幽说道:“下次换药,你已经离开了吧……”
难得阿宣主动搭话,含月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嘴上已先一步做出回复:“诶,什么意思?”
“找到愿意收留我的人,你不就回溪云山了吗?”
“哦,那个啊……”含月没有明确答复阿宣,转而大嚷一声“糟糕!”她悔恨跺脚,“忘了向大夫打听溪云山在哪儿了。”
“……要返回吗?”
含月眉间一皱,左歪头,右歪头,认真思索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般地回道:“不,算了吧。”接着对阿宣浅浅一笑,“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拿定主意接下来该何去何从,含月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牵起阿宣的手,也不管他那张小脸上的表情有多愕然,只大笑道:“为了你的伤早日康复,先找个地方吃早饭,然后再从长计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