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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骑快马绝尘而来, 卷起阵阵尘土飞扬, 那马上二人, 却是两个面容俊秀的男子,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你可骑快些!说好了要一起浪迹天涯, 我可不想带着个拖油瓶!”打头的那男子回眸一笑,眼波流转处翩若惊鸿, 双瞳剪水。阳光下玉雕般的肌肤胜雪,他着一身月白色交领直身,腰间挂着一条玉绦钩,那玉质通透如雪, 头戴网巾,绾髻上亦是束了一个如凝脂的白玉束发,如若他不是这身装束, 而是名女子的话, 定会是个明艳动人, 般般入画的。
后面的那个着紫色织金线曳撒的男子却也不示弱, 与那白衣男子不同的是,他容貌英武,面颊棱角分明,高挺的鼻梁, 一双如秋水般的黑眸子明动闪亮。他腰间束的象牙玉带比那白衣男子的更华丽些, 头上束着的是顶银丝束髻冠, 身姿挺拔, 马上更显威风凛凛。
“云儿可莫要小瞧了我!”那紫衣男子说罢便扬起手中马鞭,他胯/下那匹枣红色的骏马受痛便飞也一般的狂奔出去,逸尘断鞅间便甩开了人群,直奔得数百里远。
那白衣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却也扬鞭而上,绝尘而来,二人分明是争得个不分上下。
待二人策马离人群远去之时,那紫衣男子却突然勒住缰绳,竟开始耍起无赖:“今日赶路已经赶的这么久了,我一人骑马甚是无趣,人家想和云儿骑一匹马!”
那云儿确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只见她杏眼圆瞪,一脸嫌弃道:“又没正经!一人骑马就是无趣,两人一起骑,怎就比一人骑马有趣了?你哪来的道理!”
那紫衣男子不等她说完,便是纵身一跃,已跨到云儿的马上,云儿被他惊的些许娇羞,脸颊不觉已是绯红一片。
紫衣男子从背后环住她,轻吻了她的侧脸,嘴角划过一丝弧线:“都老夫老妻了,云儿怎么还是这般。”
云儿在他怀中微微挣脱了下,垂目道:“你再没正形,我们可要赶不上刘家港那开船之日了,夫君可是知道,去新洲的船,一月才行一次。”
“赶不上就赶下月的好了,反正这世上除了与云儿厮守到老,我已无其他事情可做了。”紫衣男子抬首望向前方,面带微笑地说道。
“哼,以你的性子,三天两头就腻了,到时候你要是敢嫌弃我,看我如何教训你!”云儿说罢便是一脸佯装负气的模样,她抬起左手手肘,欲要教训那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连忙赔罪道:“夫人在上,我怎敢!这二十多年来,我何时嫌弃过云儿!”
云儿微微扬头,面色得意道:“谅你也不敢!”
说罢二人又是策马扬鞭,南下飞驰而去。
*
第一章月黑风高夜
此间是大明弘治十七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周太皇太后的灵柩就摆放在仁寿宫正殿前的西阶上,等待七七忌日那天出殡。
弘治皇帝朱祐樘最近倒是频繁召见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与之商讨周太皇太后葬礼的相关事宜。
周太皇太后这一生,仰仗着自己是宪宗朱见深的生母,处处与宪宗嫡母,英宗嫡后钱皇后作对,摊上个土木堡之变,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后宫哪个女人那段日子都不好过。钱皇后为迎英宗回朝,把自己宫中的全部资财输出,送给瓦剌人,想要赎回英宗,却不曾想这只是瓦剌人骗钱的一个陷阱。钱皇后见赎不回英宗,便每天哀伤哭泣,以致于哭瞎了一只眼睛,累了就就地而卧,又导致伤残了一条腿。如此这般,足以见得夫妻情深。
英宗还朝后,景泰皇帝不肯还位,将英宗软禁在南宫。日子过的愈发艰难,丈夫的处境都看在钱皇后眼里,她一面百般宽慰迁就丈夫,一面支撑着病体带领南宫中的嫔妃宫女赶制绣品,以此换些食用。在互相依靠彼此慰藉中,七年的漫长岁月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景泰皇帝病重,英宗通过夺门之变复辟,钱氏又再度登上了中宫皇后之位。
英宗驾崩前,曾下诏只愿与钱皇后合葬,但钱皇后薨逝之后,周氏却费尽心机,百般阻拦钱皇后与英宗合葬裕陵。亏得宪宗从中委曲宽譬,最终才得以合葬。不过周氏还是在暗中搞了鬼,她派人暗地里改变英宗的陵寝设计,使自己将来也得以与英宗合葬,而且钱皇后与英宗虽是同陵墓,却是异隧,葬处距离英宗玄堂有数丈远,中间的隧道已被死死填满。
如今土木堡已经过去了快六十年,皇帝也换了三个。正在守孝的太子朱厚照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周太皇太后这女人心机颇重,甚是无趣,不禁摇了摇头,冷笑了三声。
朱厚照如今已经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了,棱角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过去甚是英武,最讨人喜欢的确是那一双明亮的黑眸子,长长的睫毛覆在上面,如天上的繁星般耀眼。
父母是历史上唯一一夫一妻制的帝后,自己又是这对夫妻唯一的孩子,他自然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儿。
守孝这般无聊的事情,他哪能耐得住性子,这才哪到哪的功夫,他心中已经开始烦闷了。
“大伴,你去给我弄点吃的吧!”朱厚照此刻觉得空空如也的肚子给自己发出了饿的信号,便干脆不跪了,索性一屁股坐到了那蒲团上。
伺候在旁的大伴刘瑾,自然是最懂得这小祖宗的性子,忙赔笑道:“殿下稍等,咱家去去就来!”
刘瑾出去觅食已经有一阵功夫了,朱厚照也没闲着,就索性在这大殿里开始踱步起来,跪着也好,坐着也罢,时间长了总是不舒服,尤其是他这个自幼就好动的性子。
这会只见一股阴风飕飕地吹进大殿,也不知是不是周太皇太后灵魂不得安宁,还是钱皇后上门来讨说法了,总之这阴风诡异的很,竟然把烛台上的蜡烛给吹灭了。
大殿上霎时间漆黑一片,只听得沙沙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朱厚照见状,忙躲到了幔帐后面,想要一探究竟,心中却是暗喜着,怕是有人想要搞事情。
果然一个蒙面人出现在了大殿之中,只见他四下探了探头,见这大殿之上确实是无人,便悄悄走到了周太皇太后的灵柩前,轻轻掀开了棺材盖……
朱厚照的好奇心已经被那蒙面人吊了起来,他便是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看那蒙面人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那蒙面人从周太皇太后的灵柩中取出了一枚玉珏,那玉珏玉质通体晶莹,折射着微弱的月光,竟是一个上等的上古玉器。
那人迅速将玉珏揣到了自己怀中,又盖好了棺材盖,假装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便飘然离去。
这等好玩的事情,朱厚照怎能放过,他决意悄悄跟在那小贼后面,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只见那人避开宫中巡逻的太监宫女,在暗处换下了那夜行衣,竟露出了夜行衣下的飞鱼服。皎洁的月光映照在飞鱼服之上,直衬着那蟒纹粼粼。
竟是个锦衣卫里当差的,这下子可就好玩了!
那人大摇大摆的出了西华门,穿过千步西廊,竟然信步走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好像今夜之事全然未发生过一般。
锦衣卫中人,竟然出了个小贼,敢去偷周太皇太后的陪葬品!朱厚照并不急着揭穿他,只是觉得这事越想越好玩了。
大伴刘瑾觅食而归,见太子不见了踪影,便也悄悄跟了上来,不过他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何事,只是一头雾水地发现太子就在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衙门前鬼鬼祟祟地徘徊。
朱厚照见刘瑾而来,立马起了兴致,要刘瑾给他弄一套锦衣卫的衣服,准备乔装打扮一番,混进北镇抚司一探究竟。
刘瑾可是向来都是顺着这位小祖宗的,可这大半夜的,这位小祖宗到底要折腾个什么劲啊,此刻还要假扮锦衣卫,混进北镇抚司?照他这个折腾劲,明早天亮他也玩不尽兴,这万一耽误了明日的讲经,刘健李东阳那几个老家伙可是不会放过他的…
朱厚照见他犹豫,心中便已明了刘瑾所顾虑之事,继而软语安慰道:“大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定不会误了明日讲经的!”
实际呢,他赖床不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都能成功,那就算他一赖到底,又有父皇弘治帝那个溺爱的金钟罩,那些个老家伙也是拿他没办法。
月黑风高之夜,潜入北镇抚司,这么玩,才叫刺激!
黑暗之中,他虽未看清楚那小贼的容貌,可单单只看身形,他就绝对不会认错,锦衣卫里当差的人,个个都是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怎那么个纤细瘦弱的小贼,也能混进北镇抚司?
此刻正值轮班换岗之际,夏云渚一进了北镇抚司,就见刚换岗的那群兄弟在堂间侃大山,这大半夜的,却是说的吐么星子横飞,她自觉无趣,便绕过堂间,向衙门内走去了。
“呦,夏总旗今日当的是夜值?”一个小旗从她面前走过,笑里藏刀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夏云渚也就随便嗯了一声,也没去看那小旗,就径直向里走去。
那小旗身边一人,哼了一声不屑道:“你还跟她打招呼,那夏总旗,可是向来都是鼻孔冲着天上长的,我等这些个凡夫俗子,怎能入人家夏总旗的眼!”
只见那小旗啐了一口:“我呸,他现在也就是个总旗,将来要是当了千户,当了指挥使,那还不要拽上天了!”
这对话刚好被假扮成锦衣卫跟在夏云渚后面的朱厚照听见了,他不禁觉得这两个小旗傻呼呼的,心中也暗暗笑了笑,不过他也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义愤填膺的小旗,跟上夏云渚,才是正经事!
夏云渚穿过穿堂,便来到了锦衣卫们值班休息的地方,这会正好没人,她下了值,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不知不觉,便沉沉睡了去。
朱厚照见此刻正是时机,便悄悄潜了进来,想要伸手去掏夏云渚的怀中的玉珏。
怎见夏云渚出于职业素养,突然反手拿起枕边绣春刀,将他压到了身下,怒目圆瞪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夜闯北镇抚司!”
“哎,大人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朱厚照虽处于劣势,但也是自幼习武,其实对付一个小小锦衣卫,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他目光突然落到了夏云渚腰间一枚玉佩上,这枚玉佩……甚是眼熟啊!
夏云渚此刻伴着微弱的月光,也看清楚了他的长相,心中不觉一惊,脱口而出道:“张雨辰?”
“谁谁谁……谁是张雨辰呀?”
“还能有谁!还不是那个混世魔王!”游芝冷静了片刻,负气说道。
“太子?太子怎么欺负你了?”游铉好奇问道。
“大哥,我问你,那个锦衣卫夏总旗,可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游芝抬头,眼神单纯地望着游铉。
“夏总旗?断袖?这谁跟你说的啊?大哥与他同僚这些时日,从未见夏总旗亲近哪个男子……”游铉一时间被她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太子耍我!”游芝双手掐腰,狠狠一跺脚,撅了撅小嘴。
“是太子殿下与你说夏总旗喜欢男人?哈哈……哈哈哈……”游铉一听,便情不自禁地大笑了起来。
“大哥,你说,太子殿下是不是在耍我?”游芝被气的小脸儿涨的通红,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哈哈……芝儿你也知道,太子向来就是那个性子,不作弄作弄人,他心里便难受得慌,再说了,太子殿下哪里识得夏总旗啊,他们估计连面都没见过吧!即使是宫中行大典,锦衣卫护驾左右之时,夏总旗的官位也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根本就瞧不清楚相貌的,更别提说话了……”游铉见妹妹马上就要哭出来的,便急忙安慰道。
“谁知道呢,那大魔王与我说,凡是国事公文,都要具一份送到东宫去,他看到了上报到刑部的文书,知道夏总旗在私盐案上立了大功,所以才识得夏总旗的。”游芝眨了眨泛着泪光的大眼睛,神情单纯说道。
“妹妹也别多想了,太子殿下就是那个好作弄人的性子,你别将此事放在心上,这夏总旗连你的香囊都收了,还怕他赖账不成?他们夏家能攀上我们大长公主府,那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夏总旗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他将来也就别想着升官发财了!”游铉自信说道。
游芝含泪点了点头,继而又抬首好奇问道:“夏总旗收下那香囊之时,可有说什么吗?”
游铉用手摸了摸头,憨憨笑道:“瞧你大哥我,光顾着妹妹托付大哥的事了,却忘了留意夏总旗说什么了,瞧我这猪脑子,真该死!”
“哎……算了算了,我一个姑娘家,已经拉下脸来主动示好了,夏总旗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我的心意。”游芝长叹了一口气,用帕子抹了抹脸上泪痕,继而又抓起了一块芙蓉糕,负气塞进了嘴里。
*
“无聊……无聊……无聊……”朱厚照在太子春坊读书,杨廷和在他面前念紧箍咒一般的念着《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想夏大人,想见夏大人,想调戏夏大人,想吻夏大人,想推倒夏大人……
“咳咳,殿下,殿下?”杨廷和放下手中线装书,用手磕了两下桌子,试探了两句。
“啊?嗯?哦……”思绪从月球以光速回归到现实,眼前没有夏大人,只有杨廷和这个老家伙。
“殿下,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杨廷和摇头晃脑。
“哦……”朱厚照单手托腮,咬了咬笔杆,心里默念着,这老家伙,到底有没有完,下次不要再让我撞见杨慎,哼!要不然……看本大魔王如何收拾他!
……%¥#&(……杨廷和又吐沫横飞地之乎者也了一个多时辰……
“殿下,今天就到这里吧!”杨廷和将手中书合上,放回了身后的书架上,还没等他回过身来,耳边传来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了。
朱厚照放下手中的笔,一溜烟地就跑没影了,只留下空气中飘着的一句话:“先生辛苦了,先生再见!”
*
“夏大人,这是东宫赏赐的点心。”
“夏大人,这是东宫送来的…XXX…”
等等,“夏兄,你什么时候搭上的东宫啊?”游铉见此情景,甚是不解地问道,莫非太子不是在哄骗游芝,这夏总旗,真是个断袖?
“我怎么知道,东宫为何突然送来这些乱七八糟奇怪的东西,这都是什么啊?”夏云渚皱了皱眉,那该死的小受子,又在搞什么鬼啊,竟然敢假冒太子之名送东西。
待东宫送礼的太监临要离开之前,便将夏云渚拽到了一旁,从袖带中取出了一封信。
那送礼的太监诡异一笑:“夏大人收着吧。”
夏云渚一脸懵逼,待那太监离开之后,夏云渚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信打开一看,差点没气晕过去,只见那信上一字未写,就画了头猪……
夏云渚被气的直跳脚,该死的小太监,将那信纸团城了一个团,正要投进焚炉,突然又停下了动作,将那纸团展开,重新折好,塞回了信封中。
该死的小受子,三番五次戏弄老娘,下次逮到你,绝对不会放过你!
待夏云渚回到办公之处,游铉却向她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夏云渚并不知道游铉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总之那上下打量她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自在,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游铉面带尴尬的顿了顿,试探说道:“本朝虽契兄之风盛行,可这皇室之中,到底还是有祖训管着的,夏兄……”
“游兄什么意思?”夏云渚瞪了他一眼,心中暗暗想着,莫不是这游铉误以为自己是断袖之癖了吧?这小受子一个人默默作妖不行吗,干嘛非要拉她下水!这明代男色之风盛行,而官府又对男男之风表示默许,更有契兄,契弟之说,这男男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爱之如婿……
游铉自知不好再继续说下去了,便悻悻地看了看那盒点心。
夏云渚将那食盒打开,只见那鸳鸯盒中装着满满一盒晶莹剔透的红豆糕。游铉见状,便抬头看了看她,终是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游兄什么意思?”夏云渚被他笑的发毛。
“哈哈……哈哈哈,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是这般小女孩心思……哈哈哈哈……”游铉越笑越不怀好意。
“这事与太子殿下无关,我见都没见过太子殿下,刚刚那个小太监,定是冒充东宫之人!”夏云渚发现此事居然发展到了失控的程度,自己现在是有理都说不清了。
游铉拿起一块红豆糕,在眼前晃了晃,继而又问道:“夏兄,我能尝一块这太子殿下的少女心吗?”
“吃吃吃,全都给你吃,小心噎死你!”夏云渚负气,两个胳膊那么一挽,便靠到墙边去了。
游铉将那红豆糕放入口中,咀嚼了两下,赞不绝口道:“恩,到底是东宫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好吃!好吃!”继而又拿起了一块,调侃道:“这好东西,我不能独食啊,更何况是太子殿下的相思之情,我都给吃了算什么啊,来来来,夏总旗也过来吃一块。”
夏云渚接过那块红豆糕,盯盯地看了两眼,突然想起了什么,麻蛋……中了小受子的圈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该死!该死!该死!谁跟你相思了!相思你妹!
“如若太子殿下喜欢听,我每天都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午后阳光映照在夏云渚面上,嘴角微甜的笑,愈发的明艳动人。
“不好!今天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呢,你说说,那佛朗机人迪亚士发现了好望角之后,后来到底又发生了什么?”朱厚照的好奇心已被她勾起,这故事讲到关键时刻便卡住了,他怎能善罢甘休。
“今天偏偏就不给你讲!看你能怎样!”夏云渚伸出右手,宠溺地刮了下少年的鼻尖。
怎知少年一把拉住她手,笑着调侃道:“云儿当心,我可是会吃人的老虎!被我抓到手的猎物,可不会轻易就放手的……”
夏云渚索性与他一同趴到了地毯上,菱格窗下阳光星星点点的照进屋内,两个头靠着头的小孩,痴笑的甜蜜。
不过这一幕,弘治皇帝朱祐樘倒是没有看到……自他吩咐了李荣去寻杨翰林来觐见,便从东宫回到了乾清宫。
“微臣杨廷和,拜见陛下。”杨翰林奉旨而来,却见朱祐樘面上一副疑惑的表情,正伏案提笔画着什么东西。
“啊,杨翰林来了,快起身,起身。”朱祐樘回过神儿来,见杨廷和已经躬身站在大殿之上,忙吩咐杨廷和免礼,继而又说道:“杨翰林,今日朕寻你来,是想问你是否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李荣忙接过皇帝手中的刚刚画好,墨迹还未干的画,递到了杨廷和手上。
杨廷和仔细端详着那幅画,起先微微皱眉,旋即却又眉宇舒展,会心一笑。
只见杨廷和拱手一辑,微微一笑:“回陛下的话,《庄子·天下篇》中有云:南方无穷而有穷。……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后世三国王蕃亦在《浑天象说》中有云:天地之体状如鸟卵,天包于地外,犹卵之裹黄,周旋无端,其形浑浑然,故曰浑天。其术以为天半覆地上,半在地下,其南北极持其两端,其天与日月星宿斜而回转。臣观此物,便是《元史·天文志》中所记载的天地之体。”
“哦?如此说来,他便确实是有心了……”朱祐樘微微皱眉,沉思了片刻。
“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此物是何人所制?”杨廷和见朱祐樘神色微动,便小心试探问道。
“不对,不对,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怎会有如此远见?”朱祐樘喃喃自语道。
杨廷和抬首,疑惑地看了看李荣,只见李荣立即心领神会,在弘治皇帝面前赔笑道:“陛下,这《元史》中所记载之物,本就是佛朗机人的玩意儿,听闻最近京城里来了几个佛朗机人,欲要宣扬什么天主啊……之类的东西,莫不是那夏总旗……”
“恩,极有可能是这样的,你传令下去,让东厂的人平日里留意一下,看看那夏总旗是否与佛朗机人有过什么接触。”朱祐樘思虑了片刻,便与李荣嘱咐道。
*
这第一回合算是输了?刘瑾自然没有想到夏总旗居然是个有几分智慧的,但他若是想这么轻易就后来者居上,那未免也太小看八虎的能力了。
其实夏云渚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八虎中这八个人,并不是一心凝聚在一起的,八个人自然是各自有各自的小心思,同在太子身边伺候着,谁又肯与对方俯首称臣呢!
按照她对后世史书些许了解来看,八虎也不完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最起码张永与高凤,多多少少是有些正直之心的人,她可以争取之。
魏彬,丘聚,谷大用三人善武事,将来正德登基之后必会重用,但此三人性格圆滑又残暴,将来亦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对付得了的。
剩下的人吗,则是依附于刘瑾的,可刘瑾现在的势力到底有多大,关系网又有多繁杂,她对此知之甚少,如若现在就公然与刘瑾为敌,并不是明智之举,若是自己假意投诚,刘瑾又会相信几分呢?
其实她不懂。
刘瑾这个人,平生恨之入骨的便是“欢乐”二字。
自夏总旗来到东宫之后,时常能听到西偏殿的下人在外议论,西偏殿中欢笑声不断,又时常会有歌声琴声传出。
刘瑾每每听闻此言,心中便妒火中烧,如今已快到了顶点。
夏夜难耐,刘瑾燃起蜡烛,室内亮了。
同绝大多数太监一样,刘瑾的居室洁净而朴素,白枕白被,纤尘不染,但又像殓尸布一样,透发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天夜里,他失眠了。
他恨,恨自己自宫,每每想到挨刀时的情景,便不寒而栗。
即使是这般盛夏的夜晚,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蜷缩起双腿,不住地打着寒颤。
自己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怎能轻易被别人所取代!
他辗转反侧,心中想着白天手下之人对他所说的那番话。
“刘公公,听闻谷大用那厮,又给太子殿下搞了一只鹰。”刘瑾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匆匆向他禀报道。
“又搞了一只鹰?太子殿下最近不是被那小锦衣卫迷的神魂颠倒,他搞一只鹰,就以为自己能抓住太子殿下的心了?”刘瑾自然是对谷大用嗤之以鼻的。
“刘公公,那鹰,可才刚刚开始熬,那野性子可还未脱呢……听闻,还是刚刚生过小鹰的母鹰,他们把那小鹰也一同掳来了……”那小太监面上的神情,已掩饰不住他那一肚子的坏水。
刘瑾沉思了片刻,忽然心生一毒计,哼……夏总旗,咱们走着瞧吧……
“竟有此事!”夏云渚眉宇一锁,心中思量着,九年前,那不就是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吗,父母倒是与她说过,那年她溺水差点死了,但具体是如何溺的水,却从来没与她提及过,这么多年来,她也没有问过,难道此事,与柴七爷有关?柴七爷又为何无缘无故将那玉珏还了回来,此事现在想想看,确实是细思极恐。
*
夏云渚将游芝送回府,便只身回到了夏府,直奔父亲的书房而去。
夏儒今日刚好不在职上,此刻正坐在书房中,附庸风雅的写着书法,他一见夏云渚进来,便放下手中毛笔笑盈盈地说道:“云儿回来了,来看看爹写的字,怎么样?”
夏云渚走到夏儒身边,夏儒溺爱地扶了扶她的肩膀,夏云渚但见那桌案宣纸上武将苍劲有力的行书,不禁赞叹地点了点头道:“爹爹这字,写的愈发行云流水了。”
夏儒抚了抚胡须笑道:“你爹我,可不单单是个粗鄙的武人,咱们夏家,在武将中也算是书香门第。”
夏云渚微微一笑:“是,我爹能文能武!年轻时不知道有多少官家小姐爱慕爹爹吧!”
“嘘!”夏儒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又四下里望了望,随即又笑道:“此话可千万不能让你娘听了去。”
“知道了,娘这会不是不在吗!”夏云渚双手环过老爹,将头靠在老爹肩上。
夏儒宠溺地抚了抚女儿的脸颊,看着本是碧玉之年的少女,却要被迫扮着男儿装,心中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爹,我有件事想问你。”夏云渚抬头,环着夏儒的胳膊撒娇道。
“什么事啊?”夏儒好奇问道。
“我六岁那年,到底是如何落水的?”夏云渚眨了眨眼,盯盯地看着夏儒。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事了……”夏儒面上虽带着笑,那笑容中却夹杂着尴尬之色。
“我就是随便问问,爹可不许瞒我!”夏云渚小花猫一般在夏儒身上蹭了蹭,看着老爹的眼神中满是期待。
“哦……是这样的……”夏儒刚要开口,但见许氏推门而入,这还未说出口的话,就被许氏打断了。
“云儿,没什么事去看看你哥哥,别总是在这里缠着你爹……”许氏一进书房大门,就开始训斥道。
夏云渚一向知道自己老娘性格强势,且不讲道理,想要从她口中套出些话来,那可是比登天还难。这会许氏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她当即决定,还是溜之大吉为妙,或许从夏云轩那,可以打听出什么来。
许氏见夏云渚离开了书房,又从窗子向外望了望,确定她已经走远之后,便开始揪着老公数落道:“你啊你,刚刚若不是我拦的及时,你就要跟云儿和盘托出了?”
“哪有,哪有……”夏儒忙与妻子赔笑道:“只是云儿大了,有些事情不必总是瞒着她了吧……”
“你懂什么!”许氏瞪了夏儒一眼,继而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事你就别管了,总之你给我管住嘴就是了!”
夏儒忙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再不敢惹悍妻生气。
只是刚刚这一番话吗,全都被躲在外面的夏云渚听了个一清二楚。身为锦衣卫,再没有点偷听的本领,那还如何办得了案啊!
这事看来真的是另有隐情,可到底是因何缘故,连提都不能提呢?
夏云渚在李广私盐案中一举成名,初入仕途便升到了总旗的位置,后来又因李梦阳的案子与周氏一族外戚被私盐案所牵连,如若不出意外,来年过了正月十五,便可晋升到百户。
而这畿内皇庄民变骚动案,涉及到皇亲国戚,确实是不好拿捏分寸,皇上既然下令要锦衣卫查案,锦衣卫也确实需要给皇上一个交代。只是皇上想看到的结果,并不是真的要牵连此案涉及到的皇亲国戚,锦衣卫必须明白这一点,才好将这案子了结。
当年永乐皇帝设立皇庄,本意是为了赈济大内开支,减轻四方纳贡。但自成化以来,皇庄管庄内官多有假托威势,逼勒皇庄方圆周边的平民百姓。
此事在成化年间即已经成风气,如今弘治年间更是愈发严重,管皇庄的太监们更是愈发的肆无忌惮,他们占土地,敛财物,稍微与之争辩一二,便被诬奏,这些人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弄得周边百姓民不聊生,民心伤痛入骨。
弘治皇帝朱祐樘是个对自己极其节俭之人,但对自己的儿子却是极其溺爱,自太子年幼时起,便过着无与伦比的奢华生活,有些地方甚至超过了太子应有的规格。
太子年仅七岁的时候,弘治皇帝便忙着为太子设立官庄,而自成化年间起,皇庄,官庄与平民百姓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激化的程度,朱祐樘本人不是不知道大肆设立官庄是施政之大忌,但由于对自己的儿子太过溺爱,明君也会难免一错再错。
夏云渚一个初涉世事的小官,当然是拿捏不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的。
她抬首望了望李东阳,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拿捏不准这其中的分寸,只得欲言又止。
李东阳已全然明了夏云渚所虑之事,只见他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须,风轻云淡道:“夏大人心中所虑之事,老夫只能奉劝四字: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