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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老师们吃饭的地方是李泽文敲定的,地方还是他入住的环江宾馆的中餐厅,只不过菜色都换了一次。
晚上六点半,郗羽在宾馆的餐厅见到了当年的老师。大约是因为初一那年的经历给她的印象实在深刻,她毫无障碍地认出了这些只教了她一年的老师,看上去每一位都老了许多。
老师们也都记得郗羽——潘越坠楼事件是他们从教以来发生的最大的事故,郗羽这半个当事人的名字怎么会忘记?
英语老师邓玉梅拍了拍郗羽的肩膀,感慨的很:“小羽,你和当年比几乎没什么变化。”
初一时的郗羽就长到了一米六五,现在的她身高一米七二——从这个角度来说,她这十四五年来的变化也真够小的。
郗羽立刻说:“邓老师您也很年轻啊。”
任何女人都喜欢被人评价为年轻。实际上邓玉梅也确实不显老,她的年龄比周宏杰大了三四岁,相貌温婉性格爽朗。她着郗羽的手入席:“我女儿都上大学了,哪里还年轻啊!”
“周老师说你是麻省理工的博士,真是太优秀了。”刘铭刚这样夸赞郗羽,他的赞许由衷地发自内心,“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我教过最聪明的女孩子,如果你不转学的话,那该多好。”
郗羽也只能无奈微笑。
她当时的确是老师的宠儿,老师们对她确实非常偏爱。刘铭刚一直希望她走竞赛这条路子,对她有极高的期待度。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人生的变化根本无从预测。当年那种情况下,除了转学,她没有别的选择。
“各位老师请坐。”李泽文微笑着和老师们打了个招呼,招呼他们落座。
装修豪华的包厢里,菜已经都端上来了,看上去异常精美。省重点中学的老师都见过不少世面,每学期开学前后教师节前后学生家长请吃饭的档次从来都低不了,不至于因为一顿丰富的菜肴就大惊小怪。
他们好奇的,则是理由——请人吃饭总是需要理由的,再烂的理由也需要一个。
再说,郗羽当他们的学生不到一学年,师生感情再好也有个上限在,多年失联后再次联络,总要有个说头的。
李泽文当然不会让老师们怀着疑惑入席,他有条不紊地按部就班地向各位老师解释了自己和郗羽的关系:他和郗羽是在美国的大学里认识的,这次两人一起从美国回国探亲,先各自回家探望了父母一趟,随后李泽文就来了南都旅游顺便拜访郗羽的家人。和郗羽成为男女朋友后,两人之间也没了什么秘密,他知道了女友中学时代的不幸事故,所以跟她一起回到母校看一看,希望能扫除女友心中的阴霾。
郗羽侧过脸,默默无语地看了看自己的这位教授——瞎话说得这么严丝密合,好像是真的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当事人,她自己都差点信了。李教授虽然只是研究政治理论,但脸皮的厚度和那些政客们似乎也有得一比了。
有了这一段“爱情故事”的调剂,宴席上较为生疏的气氛迅速消散,包厢的气氛迅速活跃起来。
邓玉梅好奇地问:“你们在学校里认识的,那李先生你也是MIT的学生吧,你学什么专业的?”
郗羽自然有义务为老师们排忧解惑:“不是的,他是哈佛的教授。”
此言一出,诸位老师的目光顿时亮起来,这的的确确是让人肃然起敬的身份。如果说之前李泽文给诸位老师的感受是年轻英俊的优秀青年——看他和女友回国探亲身边还带着助理,那多半也是个富二代——此刻教授身份一亮相,老师们已不敢这么想,目光立刻由欣赏变成了尊敬。
这就是知识带来的地位转变。
“教授,这么年轻的教授?”
“那可是哈佛大学,全世界最牛气的大学呢。”
虽然李泽文的年龄比所有老师都小得多,但“学无先后,达者为师”的道理在座的老师们都懂。精美的菜肴陆陆续续上桌,老师们也以一种请教的态度和李泽文聊起天来,原本有着光鲜亮丽履历的郗羽顿时遭到了无视。至于周翼,则是完全沦为了背景,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协调服务员给老师们斟酒倒茶。
李泽文这种顶尖名校的教授的见识绝对不是国内的中学老师可以比拟的,现实一点说,甚至不是这些中学老师在日常生活中可以遇到的——就算参加各种讲座能和专家近距离接触充其量也就是举手提一个问题的程度——他和在场的老师们聊政治聊军事聊经济聊社会热点,见解和意见都让老师们觉得是金石之音,简直恨不得拿笔记下来。又因为邓玉梅上大学的女儿也在考虑是否去美国读书,话题又自然而然转移到教育问题上,李泽文还表示,如有需要可以帮忙推荐高校和教授。这话换来了邓玉梅十足的感激,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
郗羽第一次见识到李泽文把控全场谈话气氛的能力——他在每个话题之间转换自如,轻而易举的把全场的谈话带向任何一个方向。
老师们或多或少都能喝点酒,何况现场的气氛很好,酒过三巡后,包厢里的谈话方向就被李泽文一句“我也是前不久才从小羽那里知道潘越的事情”带回了十四年前。
时间虽然过去十四年,但谈起当年的事情,几位老师还是面露浓浓的遗憾。
“这件事,怎么说呢……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唯一一次遇到学生自杀。”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应该发生,一次都嫌多了。”
刘铭刚感慨:“小羽当时也才十二岁吧?那么小就遇到了这种事情,肯定有阴影。”
彭华东说:“我反正不懂这些孩子在想什么。轻掷生命,看上去似乎有一种获得解脱的快感,但却给亲人带来了永远的伤害。”
“这么多年过来,我一想起潘越都觉得很不好过,”邓玉梅脸上写满了叹息,“我是他的班主任,和他交流得比较多。按照现在的说法,他是个很正能量的孩子,就算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很多,也实在不像是会寻短见的那种。”
邓玉梅的判断和李泽文不谋而合,不过他却道:“有些崩溃是瞬间发生的,极难以预料。这种事情并不罕见:没有前兆,没有导火线,忽然有一天,某人自杀了。”
邓玉梅摇头:“这种情况的确可能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潘越当时的心理状态不应该糟到那个程度。”
“郗羽说当时流言很多,潘越很不好过。”
“没错……这种流言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不友好了,”刘铭刚附和,“所以我对早恋严防死守。副作用太大,一不小心闹出事情,也不好跟学生家长交代。”
“哪那么容易?现在的孩子早熟,各种媒体日夜熏陶,早就不是十年二十年前了,”周宏杰说着摇头起来,“那天我上课的时候还有学生传情书被全班学生被发现,全班都在看那个女生的笑话,也不好处理。”
“别说了,我班上还有用密码写情书的呢!也不知道他们哪有那么多感情抒发。”
大家都笑起来。
彭华东“哎”了一声:“所以我有时候不想当初中老师的原因,这些孩子啊,还是太幼稚了,用时髦的说法,就是中二。”
初中生是最不理智的一个群体,刚刚进入青春期,身体迅速成长,脱离了幼稚的小学生阶段,但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这俗称的“三观”完全没有形成,连个轮廓都没有。他们自我意识过剩,接受外界的事物的能力偏偏又很强,特别想要凸显出独一无二的自己,于是仿效流行文化里的人物,看着人家谈恋爱好玩,自己也去谈恋爱,但却根本没有处理后续麻烦的能力。
邓玉梅一直听着其他老师的发言没有说话,此时才道:“你们说得都对。但在一个普遍中二的群体里找一个例外的话,那就是潘越。他比一般学生成熟。”
李泽文循循善诱地提问:“是吗?”
这位潘越曾经的班主任沉思了一会,又放下手里的杯子,看向郗羽:“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最开始我怀疑过流言是你传出去的。小羽,你是什么学生我还是知道的,我不是说你存心传播流言,而是无心之失。比如你无意中告诉了其他人,比如你的好朋友,被他们故意传播出去。”
郗羽默默听着。
“这件事一出,班上的氛围对潘越不算很友好,我跟他谈过,他是有点难过,但大体还是平静的。”邓玉梅陷入到回忆里去,“我问他知不知道最初传播流言的是谁,他说肯定不是你。他当时跟我说,如果你是那种女生,他绝对不会喜欢你了。”
郗羽心中百感交集,觉得鼻尖发酸,不得不努力抿着唇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不是我……”郗羽轻声说。
她的每一缕情绪变化都在李泽文的眼中,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一幕落在老师们的眼中,成为了两人又一个感情融洽的铁证。
邓玉梅无声地叹息:“是的。他还跟我说,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啊!”
这件事不论郗羽还是李泽文都闻所未闻。
郗羽瞪大眼睛,急切地追问:“他说了是谁吗?”
“我当时问过他,他不肯说。我承诺绝对不会去找那个人的麻烦,他依然不告诉我。”
李泽文轻轻拍了拍郗羽放在桌上的手,示意她冷静,然后道:“他既然不肯说,应当是在维护对方。”
“我想是有这种可能,他说不想把事情搞大了,说等这件事的影响消退就好,”邓玉梅缓缓道,看她的神情,已经完全陷入了回忆中去,“潘越出事后,我问了班上的一些学生流言是到底是谁传的,每个人都说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总之根本没办法继续问下去。”
话到最后邓玉梅语气轻缓下来,看起来似乎想起了别了事情。
“流言这种事情本来就很难查到源头,当年那种环境也不适合追究真相。我的班上,不,全年级的气氛已经很糟糕了,我这样一问搞得人人自危,需要心理干涉的学生多得数不过来。而且查出来又有什么用?学生们大都是14岁不到的未成年人,而他们在此之前基本不知道流言能给别人造成多大伤害。”
这是实情,十分符合社会心理学的客观规律。
李泽文说:“如果流言没有造成太大损失的话,传播流言算不上很大的过错;但是在一起人命事故后,传播流言就会变成严重的校园欺凌事件,恐惧效应发酵,每个学生第一时间想的恐怕是推卸责任——就算学生们想不到他们的家长也会让他们想到。”
“就是这样的。“在座的诸位老师肩膀沉重地垮了下来。
这也是当时警方面临的困境:学生们战战兢兢,闭上了嘴;老师们压力太大,不希望横生枝节;至于校方,他们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低调而隐蔽的处理这件麻烦事。
任何一种情况都对案件调查不利。在十四年后的现在,这种困境不复存在,问题在于,记忆还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