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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越冷漠的男人似乎越能激发起我们天性里那点渴望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爱上他的女孩子实在太多,我幸好并不是最狂热的那一个。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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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去机场接回小姨。
她叫严小青,今年四十九岁,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做研究员。不过她是个风趣的话痨,与我妈妈性格截然不同,这一点时常让我纳闷。
当晚她与我同居一室。她笑道:“跟以前放假你回来一样,多好。”
我默然。是的,小姨只大我十五岁,我与她的亲密程度远远超过姨侄,之间的感情像母女,更像是姐妹。我们一直睡一张床,读幼儿园时,都是她负责接送我。我被接回父母身边,最不舍的是她。分隔两地,我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通长长的信,讲电话讲到话筒发热,我从来没对她保留过心事、秘密。而她却对我隐藏了如此大的一件事。
她握住我的手:“别怪我,可可。换作是你,会不会跟自己的侄女说,来来来,小姨跟你说个你母亲到死都不想让你知道的秘密,你一直叫父亲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你亲爸。”
当然,她不可能这样做,我没资格苛责她。我将头靠到她肩上,她抚摸我的头发,叹气:“真希望你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可以少许多烦恼。”
是的,我完全同意。可惜没人能够退回到无知无觉的状态,在很多事上,只需一点小小的疑惑与不确定,就能颠覆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
“爸爸为什么会同意娶妈妈?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小姨苦笑:“知道你的身世之后,我也问过你姥姥同样的问题,她很生气,狠狠骂了我,不过经不起我死缠硬磨,多少还是讲了一点经过。你奶奶曾做过我家保姆,你姥爷恢复工作之后,两人身体都很不好,重新请她过来工作。让你父母结婚是她的建议。”
我目瞪口呆,讲不出话来。当然,我没与奶奶一起生活过,头一次见她,是在子东出生那年,她提着鸡蛋和老母鸡来汉江市,在病房里抱着小婴儿喜极而泣,然后说了一串我根本听不懂的方言,给我留下了颇深印象。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在我十岁左右去世。这样一个农村老太太会主动让自己的儿子娶东家怀孕的女儿,实在不可思议。
“你爸的老家你也去过一次,应该知道那边很贫困,他家尤其兄弟姐妹众多,他父亲很早就生病丧失了劳动力,母亲不得不出来给人做保姆。他是唯一参军的儿子,当时面临退伍,很可能会回家乡县城安置。”
所以这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婚姻。他接受他妈妈的建议,同意跟一个家庭背景不错的怀孕女子结婚,做名义上的父亲,换来定居大城市在收入相对丰厚的国企工作的机会。而她从来没有抱怨丈夫常年将工资补贴几个兄弟姐妹上学成家,弄得自家生活窘困,家里曾经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有着川流不息的农村亲戚,他们随意进出所有房间,随手取走他们看中的每一样东西,我与子东没有隐私可言,厌烦之下,板着面孔的时候不少,背着父亲更是大发牢骚,而妈妈都以礼相待,永远保持和颜悦色,从无任何怨言。
我从小因为父亲的粗线条而无法与他亲近,对他有诸多抱怨,还一直天真地以为妈妈有着异于常人的修养与传统美德,经常在心底为她抱不平。现在看来,她和父亲只是一对同样选择隐忍的人罢了,而我正是令他们这样生活的原因。
我前三十四年所有的认知都被彻底推翻了。
“发现怀孕后,妈妈为什么不去流产?”
小姨一怔,嗔道:“越说越离谱。她如果去做了流产,怎么会有你?”
“那不是很自然的选择吗?她可以不必拖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跟没有感情的男人结婚,过那样压抑的生活,人生肯定完全不同。”
“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可可,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满街都是无痛人流的广告,做个流产是稀松平常的事,不会有人追问胎儿的来路。”
我确实不了解那个时代。
“总之,你爸爸妈妈火速见面然后结婚,定居汉江了。”
“他们为一个错误竟然付出了一生。”
“不,不能这么说,可可——”
我出生时,小姨仍在读中学,她并不觉得侄女在姐姐姐夫登记后不久出生有什么不妥当,欢天喜地与父母把我带回了家,帮忙照顾我。
她察觉到他们的婚姻有不对劲的地方,是在我母亲怀了子东的那一年暑假。她正在读大学,送我回汉江市准备上小学,我大哭,抓紧她的手不肯放她走,她决定留下来住一段时间,帮我适应。
那个时候,我父亲经常要轮夜班,妈妈在市区一家医院工作,两个人都很忙碌。小姨迟疑,问:“要不我还是带可可回去上学吧,你马上有一个婴儿要照顾,姐夫看上去也不算细心会照顾人,怎么顾得过来?”
我妈妈摇头:“他坚持要接她回来的,他说正因为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不能让可可以为我们不要她。”
听到小姨转述这句话,我的鼻子发酸。
小姨轻声说:“可可,你爸爸这人,心思并不细腻,能讲出这样的话来,证明他是真心接纳你,拿你当女儿看待。最开始我也不喜欢他,总觉得他过于爱面子,大男子主义,谈吐无趣,生活习惯粗犷让人接受不了,举止小家子气,最要命的还是无穷无尽贴补他的老家,对你妈妈不够体贴。但他有他的长处,关于你妈妈的事,他和他的母亲一直守口如瓶,维护着她的名誉,给予她相应的尊敬。就算葬礼之后你给他脸色看,他也不曾有丝毫暗示,对不对?”
是的,我不能否认这一点,连姑姑那样口无遮拦,都只失言了一次,马上被他喝止。
“像他那样传统守旧的人,老家讲究的是传宗接代,你妈妈有五年多时间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从来都不抱怨。子东出生之后,他对你们姐弟一视同仁。他们确实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的,可是长久相处下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夫妻名分了。你不能把他们的婚姻看成一个彻底的错误。”
小姨说得没错,我有什么资格评论他们的选择?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我父亲的?”
“就是那个暑假。汉江的天气太炎热,当时没空调这回事,只凭电扇搅一点风,聊胜于无,非常难熬。那天你爸爸在厂里值班,半夜里我实在睡不着,起来喝水,看到你妈妈在客厅里拿着一封信流泪。我从来没见她哭过,被吓到了,不停追问,她什么也不肯说。老实讲,我跟她虽然是姐妹,可是年龄差着八岁,她去插队时,我才刚小学毕业,等她回来,已经完全成了一个陌生人。她从来没有跟我谈心的习惯,任凭我说什么,她都能一个眼神、三言两语打发掉。我实在担心,就趁她第二天上班,翻了她的东西,偷看了那封信,看到何原平这个名字。”
我想那就是后来我看到的梅姨给她的回信。她为什么会在六年之后才首次打听那个男人的下落?是因为我重新回到她身边,勾起了她的回忆?还是再次怀孕,荷尔蒙水平的变化让她更加追悔愧疚?
“我不再是中学生了,大致知道一点生活常识,联想你的出生时间,能推导出当年大概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才能解释姐姐为什么会在回城之后迅速跟以前根本不认识的姐夫结婚,为什么会放弃回北京的机会随他一起留在汉江市,为什么一直那样过分严肃,自虐一般毫无怨言承担家庭责任。”
“你当时跟她求证过吗?”
小姨摇头:“我说过了,她对我来说一直是长姐,回城后她变得很陌生,沉默冷淡,我怕她胜过怕父母。偷看她的秘密已经让我胆战心惊,就算好奇心再强烈,我也不敢去当面问她:你跟那个叫何原平的人到底怎么了?”
对,妈妈确实有这份威严,所以能一记耳光打得子东再也不提此事。我禁不住猜想,如果发现血型问题去发问的不是子东而是我,她会如何反应。我被自己难住了,我也是怕妈妈的,我只是不确定面对自己的身世来历,是否会害怕到缄默不语,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可,这对于何原平来讲,同样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猜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妈妈怀孕了,你贸然站到他面前,他怎么可能接受?听我的话,不要试图去与他相认。”
“他已经回绝我了。”
小姨吃惊:“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弄错了,不要再提这件事。可他也没有直接说我不是他女儿。”
小姨很长时间没有说话,这种长久沉默的状态对她来说是少见的,我想这实在是能令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情况。
“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小姨忽然问我。
“他生活在一个叫李集的小镇,靠承办丧事为生,生活得应该很不如意,但他有一个特别的女儿,今年十八岁。”
小姨“哦”了一声。
“所以不管怎么说,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可可——”
“我知道,小姨,我不会钻牛角尖了。”
“不仅仅是这件事。还有你与亚欧的关系——”
小姨的观察力实在强悍,被她说中了,我和亚欧的关系的确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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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下午,我正在超市采购食物,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许可,你好。”
对这个声音一时间没什么印象,我只得问:“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俞咏文。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当然,我记得。“有什么事?”
“我想和你谈谈。”
我断然拒绝:“没有必要。”
“回绝得这么干脆,相信你也知道我要谈的是什么。”
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超市大卖场内,满耳都是高亢的拜年歌曲:“恭喜恭喜恭喜你,恭喜恭喜恭喜你……”喜气洋洋,循环往复。听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幽细,软糯,分外清晰,似乎可以一起钻入心底。
“回避没有意义,许可,相信我,我们确实需要见一面,坐下来好好谈谈。你想好了,请打这个号码。”
我还是买齐了清单上的东西,到父亲家,系上围裙,开始准备年夜饭。父亲做家务事十分生疏,居然破天荒进来帮忙择菜,还跟我闲聊着:姑妈又当了奶奶;四叔的儿媳也已经怀孕,两口子留在上海没回家过年,四婶为此很不高兴;二姑妈说她打算后天过来住几天,顺便看病……我知道父亲是在对我示好,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对他的这种努力,我感激,而且有些感伤,只能配合地应答着,突然听父亲问:“可可,你为什么总不跟亚欧回他家过年?女孩子不能太娇气任性,这样婆家会认为你不尊重他们。”
“我没反对过年去他家啊。他说想好好休息,没必要挤进客运高峰飞来飞去。”
父亲显然不赞同:“他和他父母的关系好像很疏远。”
确实如此。孙亚欧的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三线城市,结婚近六年,他只带我去过一次,待了一天,吃饭在外面餐厅,晚上还是住的酒店,公婆与我之间的对话不超过十句。之后他与父母的联系只是不定期通一个电话,过年打一笔钱到他们的户头上,能不回去就尽量不回去,我也曾问他原因,他轻描淡写地说:不是每个家庭都温暖愉快值得久留。
“可可,你们也该考虑要一个孩子了。”
我吃惊,这是父亲头一次跟我谈论这个话题,以前只是妈妈跟我委婉提过一次,让我不要因为忙于工作而错过女性合适的生育年龄,我坦白说没有造人计划之后,她虽然略显意外,却也再没有发表意见,我当时着实松了口气。
“以前我让你妈妈催你,或者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她都说要尊重你自己的想法。我就弄不明白,结婚生孩子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吗?”
迟疑一下,我说:“我们都喜欢清静,结婚前就约定不生孩子。”
“清静?”
父亲茫然,我知道这种不要孩子的动机完全在他理解范围以外,实在不好解释,只得打岔:“爸,家里只有老抽,没有生抽,您能不能下楼去买一瓶?”
“都是酱油,何必要买两样。”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出门。过几分钟,子东回来了,进厨房后,夸张地惊叹:“姐,我简直不敢相信,真是你做出来的吗?”
“哼,难道是田螺姑娘变出来的?”
他笑:“我跟爸爸一起过的简直不是日子,他有时干脆从单位食堂打包饭菜回来应付晚餐。这么下去,我必须要学会做饭了。”
我呆了一下,有些自责:“最近事情太多,以后周末我尽量过来给你们做些吃的。”
“不能怪你。那个叫慈航的女孩子走了吧?”
“她爸接她回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万幸万幸。你带她来省城,万一出了什么事,你的责任太大了。”
“你只想到没责任就好。”
“因为她是我们负不起责任的人。姐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提了。”
“换作是你的血型与家人不符,你会怎么想?”
他无可奈何:“对,我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这段时间一直苦苦安慰我,我过意不去,捋他的头发:“好多事情会变,可你是我弟弟,至少这点不会变。想到这个,我就安慰了。”
他苦笑。
到了六点,我已经把饭菜做好,亚欧仍未过来。父亲叫我打电话催一下他,我说:“不必了,他公司有事,说了让我们不必等他。”
我们坐下吃饭,气氛略为沉闷。可是我们也都习惯了在餐桌上不讲话,到快吃完时,亚欧才赶过来,父亲马上支使我去给他再炒两个热菜,我进厨房切着笋片,心不在焉之中,菜刀一滑,切到左手食指尖上,血一下冒了出来。我慌忙丢下菜刀,捏住手指惊呼子东,他与亚欧一起跑了进来,亚欧连忙问:“要不要去医院?”
我摇头,子东已经迅速拿来医药箱,检视伤口:“不碍事,幸好有指甲挡着,不然以这把刀的锋利程度就真得去医院了。”
他替我消毒包扎好,笑道:“还是我来炒菜,你和姐夫出去好好休息。”
吃完饭后,子东留下来陪父亲,我与亚欧告辞下楼,他握住我的手腕抬起来查看:“痛吗?”
“没事。”
“把你的车放在这里,坐我的车回去。”
“不必了。”
我取出手机,找出在超市里接听的那个电话,递到他面前:“这个号码你比我熟悉吧?”
他的目光停留在手机屏上,没有说话。
“我还真没想到是故人重来。这么说她学成归国了?我要没猜错的话,她是在我母亲得病那时候回来的吧?”
他默认。
“她想跟我谈谈,我没有兴趣。明天小姨要过来,我不想当着她的面跟你起争执,请你去处理好这件事,在这之前,不要回家。”
他看看手机,再看向我,昏暗的路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顺手将手机扔进包里,去找车钥匙,他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你忍得实在辛苦吧?”
“不。虽然有人选在今天向我发难,但我不想在这种日子吵架。”
“刚才在厨房,你切伤手指,第一反应不是叫我,我就知道不对劲了。”
“你想多了,子东是医生。”
“第一反应是本能,不是理性选择。你没有和她谈,也不需要我解释,心里大概已经做了决定。”
我无话可说,挣脱他的手,拿出车钥匙按了遥控,径直开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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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小姨就起床说要出门会一位老朋友,我看看时间:“才七点啊,今天是大年初二,什么老朋友会起得这么早?”
“我们很久没见,所以约得早一点儿。”
“那我开车送你过去。”
她按住我:“不用,你昨天去接我,看着精神就很不济,还是多睡一会儿,我打车去很方便,大概会晚一些才回来。”
从除夕与亚欧分手回家之后,我确实一直觉得不太舒服,精神不振,有些潮热感,昨天去机场前量了下体温,三十七度六,只能算略高而已。等小姨出门,我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再量一次体温,三十七度七,连续两天偏离正常体温,不过好像也没到需要就诊的程度。
我的好友夏芸一度对灵修十分感兴趣,做了不少研究,她曾告诉我,很多疾病源自无法疏解的内心冲突。作为医生的女儿,我当然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可是这场毫无征兆的低烧似乎从某种角度证实了她的理论。
我喝了点水,重新躺回床上,打算好好整理一下我面对哪些问题。
这真是一个无法让我平静的决定。
我的婚姻。我的生父。
区区两个问题而已,看起来一点也不复杂,可没有一个是我能解决或者果断放到一边的。
我不知不觉中陷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所有念头变得跟做梦一样浮动恍惚,一张张面孔从脑海中飘过:孙亚欧、许子东、何原平、何慈航、小姨、父亲、已经去世的母亲、去世已久的外公外婆、没什么印象的爷爷奶奶、面目模糊的大伯、多得记不清名字的堂兄弟表姐妹……手机响起,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好一会儿分不清身处梦境还是现实。铃声不紧不慢持续着,我顺手抓过来接听:“你好,哪位?”
“是我。”
我彻底醒了,懊悔没看号码就按了接听:“我说过了,我没什么可跟你谈的。”
俞咏文轻轻一笑:“许可,你这么逃避现实有什么意义?”
我也笑,涩然说:“你这么忙不迭要把我唤醒,无非觉得现实对你有利吧?真有利的话,你甚至不必给我打电话。”
她跟过去一样暴躁,哼了一声:“不要这么自我感觉良好,我只告诉你几个简单的事实:亚欧这些年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他来美国出差时,我们见过面;如果不是你母亲患病,他觉得你很脆弱,早就跟你摊牌谈分手了。”
回忆中的某个场景自动切换到眼前,我的耳中掠过一阵低频的尖啸,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只能努力保持声音平稳:“那我该对你们两个人的仁慈说声谢谢了。你今年也差不多有三十岁了吧,我们三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还像中学生一样搅在一起,你不觉得厌烦吗?”
“我确实厌烦,不想再等下去了。亚欧才从我这里离开,我们谈得很累、很纠结,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我冷冷地回答:“我跟你从来没有任何关系,谈不上了结。至于我与亚欧怎么谈,与你无关,请你自重,不要再来纠缠我。”
我挂断电话,发现手抖得几乎握不牢手机。我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用力得关节泛白,却不觉得疼痛。
可是自己清楚,心到底是被狠狠刺痛了。
阳光之下并无新鲜事,情变,婚变,这些在我们的生活中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我的同事、同学中都传出过感情破裂、婚姻告急之类的消息。几个月前,我上班的那座52层写字楼内更是疯传一个劲爆的八卦,位于23楼某外企一名担任公共关系部经理的女子,遭遇自称怀孕的第三者闯入办公室逼宫,携带的撒手锏居然是雇用私家侦探拍摄的她与某位男性友人约会的照片。
相比之下,我接到的只是电话,倒显得含蓄多了。
收到短信之时,我已经知道我的婚姻出了问题。图穷匕见,她这么逼近过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我努力说服自己镇定,可是心里乱成一团,后背一阵阵出着冷汗,将睡衣沁湿。我走进厨房,煮了一壶咖啡,刚刚坐下,门打开,亚欧进来了。
他问我:“你小姨呢?”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他皱眉:“怎么了?”
“她去会一位朋友。”
他突然伸手过来,我避之不及,他的手掌覆在我额上,皱眉:“你在出汗,好像在发烧。是不是感冒了?我带你去医院。”
“不必,我量了体温,只是略微低烧。”
“那还喝什么咖啡,上床休息吧。”
“我们离婚吧,亚欧。”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没有说话。
“谢谢你顾及我的精神状态,考虑到我在这年龄,先是母亲患病,丧母之后又突然生父不详,再被遗弃恐怕会承受不起。我很承情。你们给我宽限的时间足够了,我现在情绪基本平稳,能够接受所有现实,不必再拖下去。”
“咏文又给你打了电话?”
“就在你进门前半个小时。三年前你去美国出差时,与她见过面?”
他没有回答。
“这三年你们一直有联系?”
他依旧沉默。
“我还记得我得知妈妈患的是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时的情景。亚欧,我回到家,你说你有话想跟我说,我没等你说,就抱住你大哭出来。你安慰我,抱了我很久,再没提起你想说的是什么。其实那天你是打算跟我说你和俞咏文旧情复燃,要与我分手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肯定也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我只能努力忍住眼泪,决心不再凌迟自己的自尊继续追问下去。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我们离婚吧。”
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所以你打算做一个潇洒放手的姿态把我推出去了?”
“难道你期待我抱住你的腿哭求?对不起,我厌倦了,也害怕——害怕我得仰赖你的同情维持婚姻,害怕我的余生都得和她没完没了纠缠下去。”我涩然说道,“我演不来那样的戏码,也不想过那样可悲的生活。”
他猛然伸手一拂,我面前的咖啡杯、碟子、盛方糖的罐子跌落一地,发出刺耳的脆响。我一动不动看着他,他深呼吸,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平缓,一字一字地说:“许可,你够狠。要是你以为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就大错特错了。”
他的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就算发着烧,我也打了个冷战。我在二十四岁时认识他,在二十八岁嫁给他,早知道他的性格,了解他内心冷漠的一面,但此刻仍不寒而栗。
正僵持之间,门铃响起,亚欧没有理会的意思,我起身开门,子东来了。他看到一地狼藉,不禁怔住。这时亚欧自动恢复成合格的男主人模样,笑道:“不小心打翻了你姐姐最喜欢的一套咖啡杯,她正要发落我,你刚好救了我。”
他取来扫帚清扫,我问子东:“你怎么有空过来?”
“不是说好今天一起陪小姨吃晚饭吗?”
“哦,对,小姨还没回来。”
“子东,可可在发烧,你看看用不用去医院。”
子东赶忙取来体温计,替我量了一下:“三十七度六,略高一点。烧了多长时间?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多久,就是觉得乏力。”
“低烧的话,还是再观察一下,不必急着退烧。”
我实在没力气继续撑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幸好有这个低烧可以用来当借口:“子东,你随便坐,我……去躺一会儿再出来。”
我向卧室走去,只听亚欧在问:“子东,你姐姐要紧吗?”
“不用担心,低烧只要不持续太长时间……”
我没有听子东回答完毕,关上卧室门,靠到门上,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_4
当初我为什么会爱上孙亚欧?
呵,我何必问自己这个问题。
年轻的时候,越冷漠的男人似乎越能激发起我们天性里那点渴望征服与被征服的欲望。爱上他的女孩子实在太多,我幸好并不是最狂热的那一个。
也就是说,我不是俞咏文。
她痛恨我,在她看来,我是终结她爱情的第三者。这一笔烂账,我实在无从分辨。我只能说,我与孙亚欧最初在一起时,离她出现尚有几年时间。
在别人看来,我是矜持的,而且有骄傲的资本,不会轻易为谁动心,不会动辄脸红心跳,不会莽撞进攻示好,更不会施展风情诱惑。
其实,我从来都不自视过高,只是从一个家教保守严格的家庭出来,把自尊看得过于重要,甚至干脆拿自尊当铠甲。我也从来没学会过如何才能做到风情,更别提将它当成一种武器。
我大概伪装得太好。这是一家上市民营企业,员工众多,没人知道我暗恋销售部里新来的那个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就这样过了差不多大半年,在年会之后,大家意犹未尽,又结伴去KTV,除了我,所有人都喝多了,全体站起来合唱一首歌,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边,手环到我的腰上,到唱完结束时,他侧头亲了一下我的头发,来得十分自然,以至于我要有什么惊愕的反应简直就是煞风景。我坐回原位,心跳得像要蹦出胸腔,旁人都浑然不觉,选歌的选歌,猜拳的猜拳,玩得十分投入。
我觉得再待下去,不免会举止失态,跟身边人打个招呼,悄悄离开,然而他也跟了出来,牵住我的手,快步走出KTV,招手叫来出租车。
我坐上去,听他问我:“你住哪里?”
我处于眩晕状态,顺口讲了住址,他又问:“你那里方便吗?”
我搞不清这句话的意思,直愣愣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突然轻声一笑:“对不起,我误会了。送你回去好了。”
他若无其事,我却一下回过神来:他以为我先离开是给他的某个信号,所以他尾随而出;他其实是在问我是否独居,“方便”所指不言自明;他很快弄明白我处于迷茫之中,但也并不介意,似乎这种状况对他而言司空见惯。
我的脸热到发烫,突然说:“我与父母同住,还是去你那里好了。”
就这样,我把自己给了他。
不,不能算单方面的给,我也拿到了我暗自觊觎的东西——哪怕并不完整。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恋爱,可是暗恋太痛苦无望。就在出租车上,我已经意识到,以他的个性和这种与我搭讪的方式,我们根本不可能有我希望的开始,那么我宁可选择这样终结。
接下来是春节假期,他没有回老家,我有空就从家里跑出来,与他厮守在他租住的那个简陋公寓里,过了甜蜜的几天。
上班头一天,他闲闲地说:“在公司里,我们还是保持同事关系比较好。”
我听到自己镇定地回答:“我们不会是同事。我早准备年后辞职,换份工作。”
他有些诧异:“可可,你要想清楚。”
当然,这是一个临时决定,但我想清楚了。我想努力清除我们之间的阻碍。
不过,我辞去了工作,我们的关系也并没有持续下去。
他事业心极强,时常出差,甚至没心思抽一点时间经营一段不必付出太多的感情关系。而我侥幸保留了一点自尊,没有卑微到愿意放弃底线接受他的随传随到。三个月后,他出差归来,给我打来电话,我说我们不必再联系了,他默然,然后表示同意。
只有夏芸约略知道我的这段经历。她当时在北京读研,时常打电话过来开解我,而我也确实下了决心。
我与孙亚欧有差不多三年时间没有碰面。
我没有任何理由就辞去一份收入与前景良好的工作,上司跟同事通通表示不解,还好,没有人把我的离开与孙亚欧联系到一起。我回家后被父亲严厉教训,他从部队转业便一直在一家企业工作,从不怀疑自己会做到退休,完全不能接受我的辞职。妈妈跟我谈话问我原因,我无言以对。我匆忙之间找到的新工作很不如意,勉强忍耐两个月,就不得不另投简历。
那段时间情绪极其抑郁,无人可以倾诉,夜半从噩梦中惊醒,只差对自己冷笑:看看你要为自己做的蠢事埋多少单。
经过多次面试,我终于进了后来一直服务了六年的外企,同时马上报读了在职研究生,将一点空闲时间交给了学校。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与过去的同事保持着网络联系,时不时会听到他的消息:他升职了,在公司里表现极为抢眼;他又交了一个女友,非常漂亮;他的业绩遥遥领先,一路高升,能力被老板激赏,顺利进入公司最高层;他们分手了,他看上去若无其事……我的生活重回正轨,相对稳定,顺利完成了学业,工作得心应手,获得稳定提升,与同事相处融洽,相继有男人来追求我,但我始终没有发展的兴趣。父亲的一位同事极为热心地为我介绍男友,我拗不过,去见了面,意外地发现,对方是内在与经济条件都不错的优质男人,摆脱相亲见面的尴尬之后,我们也颇有共同话题,之后有了正常的约会,相处下来,似乎也培养出了感情。
我并没有曾经沧海之后难以为水的悲凉感。
事实证明,骚动的只是得不到的,我付出代价,没最终得到那个人,总算得到一段经验,作死也好,犯贱也罢,都结束了。
这个城市大归大,毕竟并未大到人海茫茫没有边际。
在一家购物中心,我重新碰到了孙亚欧。
他的身边正是俞咏文,漂亮,高挑,有着美好的身材比例,面孔上满满都是年轻的胶原蛋白,看上去只二十出头,停留在楼梯那里,正撒娇说新高跟鞋穿得脚好痛,要求他背她,他敷衍地笑,让她坐下来休息一下。她顿时不高兴起来,铿锵讲出女孩子在恋爱时最爱的那句话:“你根本不重视我。”
我与男友从他们身边走过,我知趣地没与他打招呼。男友握一下我插在他臂弯内的那只手,轻声说:“你居然从来没这样跟我闹过。”
“是不是略有遗憾?”
“我要说是,不免像是犯贱了,不过可可,男人都有犯贱的时刻。”
我忍不住笑:“要拿捏准这个时刻是门学问,我怕我修不来。”
我们走下楼梯,站到中庭,我忍不住回望,看到孙亚欧手扶栏杆,正俯视着我,似乎笃定我会回头。
他只比我大不到一岁,三年时间,他似乎褪去了最后一丝属于三十岁之前男人特有的青涩感觉。
隔了几天,孙亚欧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是不能忘记你。”
“谢谢。你有女友,我有男友,为彼此好,还是不要再提旧事。”
我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分手后,他对我有多念念不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我知道他既不深情,也不长情,甚至是冷漠的。再自恋的女人,也没法把他当成一个情圣。没有纵使相逢不相识,已经算是一种安慰了。
可是,我的心仍有蠢动。
我悲哀地意识到,他对我依然有某种神秘的影响,而他也清楚这一点。
我忍不住与旧同事谈到他,他们告诉我,他刚高薪跳槽到另一家公司,老东家以竞业禁止的名义发出措辞强硬的律师信,双方进行拉锯式谈判,他的工作处于停顿状态,情况颇不乐观。至于他的女友,旧同事笑道:“真是漂亮,还在读大四。这家伙一向艳福不浅,总有女孩子往他身上扑。”
我毕竟也在那家企业工作了近两年,清楚前老板蒋明和大儿子的性格都极为强势,如果存心要给孙亚欧颜色看,那他很难轻易脱身。我唯一的疑问是以他那样避免感情麻烦的性格,又正处于事业的低谷之中,哪有心情来纠缠我。
他再约我吃饭,我赴约了,问起他的工作,他笑:“坏事果然一日千里,你也知道了。”
“到底要不要紧?”
他倒没有装没事人,坦白地说:“我低估了他们父子俩要整死我的决心,这一关大概很难过。”
“那怎么办?”
他耸耸肩:“先休息一阵再说。”
“你这么嗜工作如命的人,怎么闲得下来?”
“到了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就由不得自己选择了。”
他到底还是流露了一点颓丧。我的理智告诉我,他那样强悍孤傲的男人,根本不需要无谓的同情;我的同情毫无益处,而且一旦表露,必将被他视作侮辱。可是女人一旦泛滥起这种混合着怜惜的情绪,简直就等于自动放弃抵御机制。
“最近常常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我揶揄道:“想起我还没在公共场合要求你背吗?”
他笑:“她还是个大孩子,我们完全不合适,已经分手了。”
“其实我羡慕她的理直气壮。我性格放不开,说得好听点是教养,说得不好听,就是无趣了。”
“我从来没觉得你无趣。”
“那是因为我抽身及时,懂得主动说再见,没把无趣的一面暴露给你。”
他哈哈大笑:“你看,你现在正对我展示你有趣的一面。”
我的脸红了。没错,我有点不自觉卖弄风情了,而他竟然每次都能激发我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风情。
他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你脸红的样子很美。”
他以前甚至没拿这样的眼神专注凝视过我。电光石火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征服与被征服确实是一体两面。挡在他路上,会被他移开;接受他征服,会被他厌弃。我本来只会是他前女友中的一员,可我至少在他明确厌弃之前先走掉了。于是我多少有一点不一样了。
“我以为你现在根本没心情约会。”
“我现在时间大把,空闲得前所未有。”
原来如此。要重新跟他在一起,再一次把自己差不多收拾井然的生活破坏掉吗?
对着男友,我能感受平和的开心,但没有电击的酥麻,没有心脏狂跳,没有控制不住的颤抖,更没有混合不切实际希望时的害怕。
我告诫自己,你必须长大,接受人生不同的面貌与阶段,不要沉湎于一段已经成为过去的经历。
这时我已经二十七岁,还与父母住在一起,他们在四年前搬进了一套三居室的宿舍,居住面积足够大,但家里依旧随时有亲戚造访,我根本没办法跟他们亲热相处,若是再锁上自己的房门,会被视为一个明确的不礼貌信号,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悄悄锁上几只抽屉保留最基本的隐私,我渴望有自己的空间,仅凭这一个理由,我也想结婚。
而孙亚欧从哪方面看,都不算是我应该选择的结婚对象。
没等我想明白这件事,俞咏文就堵在我下班的路上大闹,一时宣称她绝对不会与孙亚欧分手;一时痛斥我是第三者插足,而且脚踩两只船道德败坏。我被她的疯劲惊呆了,只得打电话给孙亚欧,他赶过来,俞咏文自动切换到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求说:“我知道我太任性太不懂事,可是我爱你,我全都会改,你不要不理我。”
孙亚欧笑道:“但是我不爱你,别闹了。”
她被刺痛,嚷道:“你敢再说一个不爱我我就自杀,这次我是来真的。”
我吓得连忙叫:“不要,千万不要,你误会了,我跟他真的没什么关系,我有男朋友。有话你们好好说。”
他扫我一眼,摇摇头,对俞咏文说:“你看你吓不到我,倒确实把她吓着了。可是光吓到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能娶你。”
他把俞咏文塞进车里带走,为我解了围,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女孩子再没来烦我。我惴惴问起,他说:“我哪有心情陪她玩这种恋爱游戏。她家人送她出国留学了。放心,我知道自己其实很无趣,魅力并没有大到会令人当真为我去死。她最多难过几个月就过去了。”
我又一次被他展示的冷酷一面吓到,问自己,你真的想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吗?
这时,他握住了我的手。如同第一次被他揽住腰一样,我有微微的酥麻感,一直透到心底。原来这样的感觉仍在,一直潜伏在体内,伺机被唤醒。
大半年之后,我与孙亚欧结婚,一起生活到了现在。
而俞咏文的难过显然没有过去,并且决心把这份难过偿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