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多事之秋

弦断秋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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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德三年八月,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尽管"胡天八月即飞雪",但是此时的盛京仍然没有一丝飘雪的意思。

    自打多尔衮率军出征,绕道蒙古,从墙子岭毁边入关,转战山东河北诸省,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在取得了辉煌胜利和累累战果之后,他终于凯旋班师。今天,皇太极率王公贝勒出城二十里相迎,入夜,则在宫内举办盛大的庆功宴席。不过这些盛况,我因为不能出席,也就无缘目睹了。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打破了严严实实的窗纸,这大半天我都昏沉沉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在不知不觉地睡着。睡梦中忽然身子一个痉挛,心悸不已,我睁开眼睛,眼见天色渐暗,奇怪的是,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席卷了我的心头,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个激灵,立即翻身下炕,连厚实一点的外衣都没有披,就直接跑到阿娣的房里,她正蹲在火炉前搓着双手,因为方才兰珠和她换班轮守了,所以我急匆匆出来时还把正在门口打呵欠的兰珠吓了一大跳,急忙返回屋内帮我找衣服。

    "小姐!您这是……"阿娣闻声一转头,看到了一脸阴晴不定的我,着实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王爷还没有回来吗?天都这么晚了。"我硬邦邦地问道。

    "哦,奴婢听说,本来下午的时候清宁宫的庆功宴会已经结束,但是好几个王爷都拉着王爷,非要他去自己府上畅饮一番,王爷只得去了,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回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忽然间担心起几天没有去看过的东青。小家伙刚刚满了周岁,虽然爬得很是敏捷,也开始牙牙学语了,但是还不会走路。我这几天染了风寒,为了怕传给幼小娇嫩的孩子,所以叫乳娘自己好生照看着,就不必每日到我这里来了。难道是几天没见,我的思念之情越发浓烈,以至于东想西想吗?

    "你这就去乳娘的屋里看看东青和东莪现在怎么样了,睡得可好,我总是放心不下,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自然比一般人在意得多。"这时兰珠跑了过来,替我披上了外衣,我摆了摆手,"你回去守着去吧,我在这里等阿娣探视过后的回话。""是,主子。"兰珠退去了。

    由于乳娘的屋子离我这边有一段路程,所以一时半会儿阿娣回不来,我觉得温热的木炭烘烤得我全身燥热,心底说不出的烦闷,于是推开门打算到外面透透气。

    可是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我似乎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奇怪,这大晚上的,谁没事在外面哭,这声音又很像女人的,能是谁呢?我犹豫着一步步走出院子,可惜什么也没有看到,也许这根本就是猫叫?

    忽然间,我看到远处的黑暗中,隐约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我心下更加疑惑,于是抬步追了上去。很快,我就模糊地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好久没有见到的小玉儿,奇怪,她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发疯吗?怎么逃出来的?还是有人故意放她出来?

    她似乎并没有发觉我跟在她身后,自顾快步地向前走着,我一时间确定不了眼下她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惧于她突然发作的危险,我尽量保持着一段距离,但是仍然紧跟不舍,想看看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不远的路,我发现前方是黑灯瞎火的后花园。我本来想叫人来帮忙,但是生怕错过了发现她阴谋的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踪下去。

    在小玉儿的身影没入后花园的一瞬间,我猛然看到她的怀里似乎抱着一件东西,好像……好像是一个襁褓!

    我在那一刻几乎全身发颤,这王府里没有别的婴孩,所以眼下她怀里的孩子是……我的呼吸粗重起来,心里一阵阵揪痛,不行,我一定要救出我的孩子!

    尽管不知道小玉儿是如何偷走我的孩子的,但是眼下危急万分,她这么晚鬼鬼祟祟地到后花园来,莫非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这里这么多石头,还有高高的假山……我想大声呼人过来,又怕惊动了小玉儿,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继续悄无声息地跟着她,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到假山旁,小玉儿突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不知道下一步准备做什么。机会难得,我决定当机立断,劈手夺下孩子。

    我悄悄靠近,然后猛地一把扳着小玉儿的肩膀,从她怀中夺过襁褓,可是谁知道这襁褓一入手,明显手感和分量不对,我心中一惊,糟了,中圈套了!

    小玉儿突然无比敏捷地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狠狠地向猝不及防的我捅来,令我躲闪不及。

    小玉儿这一刀捅下时,的确是用尽了全力,幸好我的反应还不算太慢,以至于她这凶狠无比的一刀正好戳入了我肩头。

    闷哼一声,我向后倒去,正好在一瞬间避过了小玉儿第二次凌厉狠辣的袭击。我在倒地的一刹那,猛然伸出右手,抓住她脚下的花盆底,一个用力,她就惊叫着被我拉得一个踉跄,仰面跌倒。

    我一个翻身跃起,朝正挣扎着起身的小玉儿狠力地扑去,像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一样,几乎红着眼睛,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我飞起一脚踢在她的手腕上,她惨叫一声,接着就是金属撞击石板的脆响,那把匕首已经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道,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小玉儿的一只手,然后牢牢地扣住她的手腕,提起紧握的拳头,狠狠地向她的脸部砸去,一面猛擂一面厉声怒骂:"我打死这个恶妇!打死你……"声音几乎嘶哑。

    我还没来得及解恨消愤,就觉得手臂酸软,原来是撕裂了肩膀的伤口。本来已经被我几记重拳殴得七荤八素的小玉儿显然看出了我体力不支的破绽,猛力将手从我的控制中抽脱出来,然后两手并用扼住了我的颈部。我一个反应不及,被她掀了下来。

    我们纠缠厮打成一团,一连翻了几个跟头,一心想将对方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在翻滚中,我恰好摸到一块石头,一把抓住,照着小玉儿的脑袋猛然一击。

    "啊!"小玉儿惨叫一声,立刻松开了掐在我喉咙处的双手,身子一歪,就朝一边俯身趴倒下去,一动不动了。

    我终于可以恢复呼吸了,用手掩着难受异常的喉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捂着不断流血的肩膀,趔趄前行。谁知道刚刚走出了十几步远,就觉得脑后一阵急掠而来的风声。我一个敏捷的闪身,躲开了她在背后的偷袭。

    回头看时,只见发散鬓乱的小玉儿状如疯魔,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匕首疯狂地向我扑来。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抵抗,而是立即拔腿逃跑,没命地向园外狂奔着,小玉儿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挥舞着匕首,一路尖声嘶叫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贱人!"这几乎不像人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我的头皮不禁发麻,刚刚跑出了假山丛,就崴了一下脚,跌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求生的本能彻底激发出了我身体里潜藏着的力量。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在湖面上逃命,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狼狈过。

    我眼看就要奔至冰湖的对岸,忽然听到背后小玉儿杂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咔嚓"一声,我的心猛然一悸,这好像是冰面破裂的声响吧……还没等我转头看,就听到小玉儿一声惶恐至极的尖叫,接着就是"扑通"一声。

    此时我感觉到自己脚底的冰面似乎微微动了起来,开始慢慢地向下倾斜,与此同时,我瞪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冰面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越来越大。

    我奋起全力向岸边纵身跃去,两脚刚刚离开冰面,那里立即就被冰冷的湖水吞没了。

    等我重重地摔在湖岸边坚硬的冻土上时,还没来得及感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就听到后面传来水花激荡声,同时响起了小玉儿凄惨的呼救声:"啊……救命啊……"转头一看,冰面上破裂的冰窟窿里,小玉儿正拼命地挣扎着,一沉一浮间,已经渐渐向下沉没了。

    "救我……救我啊……"冰冷的湖水转眼间就令她几乎痉挛,在月光冷冷的映照下,她的脸似乎变得又青又紫。惊恐让她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瘫伏在岸上的我,乞求我能挽救她自己的性命。

    "没用了,不要白费气力了。"我用寒冷的目光回望着她,"不要怪我无情,我也没有任何办法……"看看那里与岸边的距离,足有两三米远,如果我想死的话,大可以跳水去救她,可能吗?

    "你好狠!"小玉儿眼中浮现出最后的恶毒,话音未落,荡漾着的冰水就彻底地吞没了她,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旋涡,很快就不见了。最后,一切都平静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一阵寒风拂过,我全身一颤,打了个寒战,似乎这北风中挟带着一个若有若无,但是阴森无比的诅咒声,不是响在我的耳畔,而是深深地渗入了我的脊髓之中。

    "……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我要叫你不得好死!"我呆呆地注视着破裂的湖面,直到那平静的水面上渐渐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为什么方才我从那片冰面上跑过时还是好好的,可偏偏她追过来踏上时却突然破裂了呢?难道是报应?她终于要为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虽然这个代价迟了些,不过终究还是来了。

    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消,奇怪的是不但没有丝毫的快意和得志,却渐渐浮上些许的怜悯和惨然。上天最终没有给她悔过的机会,又或者,已经给过了,是她自己不屑于理睬罢了。

    我失魂落魄地垂着头,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就像走在软绵绵的云端一样,只有这副躯壳似乎还有存活着的神经,全身各种的大小痛楚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这不是在做梦。

    正在院门口焦急地东张西望的兰珠看到我回来了,顿时欣喜万分,"主子您跑到哪里去了?方才有人过来禀报说王爷已经回府了,我去阿娣的房里找您,可是连个影子也不见,快要急死奴婢了……"我沙哑着嗓子,干涩地说了一句:"没事儿,这不是回来了吗?"兰珠急忙上前来搀扶我,惊叫道:"主子,您怎么受伤了?"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还怕整座王府里的人听不见吗?"兰珠立即明白了我不想声张出去的意思,于是闭上了嘴巴。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周围没有旁人路过,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进院里。

    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痛楚席卷着我的身体,我一面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面咳嗽着轻声问道:"阿娣回来了吗?孩子怎么样……"兰珠刚要回答,就听到正屋的大门一响,阿娣惊喜地跑出来:"小姐,您到哪里去了?一回来就不见踪影,我在里面看着小贝勒,只好先叫兰珠到外面寻寻您,如果实在找不到也只好……""东青怎么样了?"我抬头打断了她的唠叨。

    "好好的呢,睡得很是香甜,奴婢怕小姐放心不下,所以特地把他抱过来让小姐看看,小格格也在乳娘那边睡得熟熟的呢。"我没有说话,由兰珠搀扶着进了屋,直奔暖阁,看到正在炕上发出均匀鼾声的东青美美熟睡的模样,我终于全身彻底地放松了,脚下一软,瘫伏在炕下,剧烈地咳嗽着。

    阿娣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掌灯过来一看,立即发现了我肩头的伤口。她慌张地问着:"小姐,小姐,您怎么了,谁胆子这么大……"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很快院子里的青砖地面上响起了一阵橐橐的靴声,借着灯笼的火光映亮了窗纸,兰珠急忙出去迎接,同时仓促地小声说:"王爷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门帘一掀,多尔衮大步迈了进来,我急忙转过身来,勉强支撑着准备给他行礼,可是明晃晃的烛光让目光敏锐的他一眼看到了我肩头的伤口,顿时脸色一变。

    "熙贞,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弄伤的?!"我疲惫地看着一身酒气,但双眸依然明亮的多尔衮。"本来准备去外面迎接王爷的,可是不料事发突然……"说到这里我又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着肩膀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痛,不得不中断了话语。

    多尔衮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一面伸手过来搀扶我起身,一面严厉地对庭院里还没有接令退去的侍从们吩咐道:"还愣在外面做什么?福晋身子不适,速去传陈医士过来诊脉!""喳!"

    脚步声伴着灯笼的火光远去了,很快听闻不见。阿娣对兰珠使了个眼色,然后躬身道:"奴婢们这就去帮主子烧热水过来洗漱更衣!"我微微颔首,于是两个丫头低着头默默地退去了。

    多尔衮轻手轻脚地将我扶上暖炕,自己也挨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剥开我肩头破损的衣服,仔细地检查着我的伤口。本来部分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布料粘在了一起,被他这么一揭,顿时火辣辣的疼痛,我不由得一个颤抖,"啊"了一声。

    "怎么,弄痛你了?我再轻点。"多尔衮紧锁着眉头,检视着我伤口的深度,鲜血丝毫没有止住的意思,不断地从里面涌出,沾染了他的衣袖,"这是用匕首刺的,究竟是谁?是不是……"他的视线又转移到了我的颈部上,"是不是小玉儿干的?""王爷猜得没错,这王府里除了她还能有谁呢?倘若是一般刺客,恐怕这里早已经鸡飞狗跳了,我又怎么会一直支吾掩饰呢?""果然是她,这个毒妇!她现在在哪里?我不杀她难消心头之恨!"多尔衮的目光一下子凌厉起来,"捅得这么深,肯定是一门心思要取你的性命,只怕是一刀刺偏了才没能得逞吧!"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出去找小玉儿算账。

    我将他的衣襟扯住,叹了口气:"王爷不必再动肝火了,因为她已经死了,就在刚才。""什么?!"他猛地一怔,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是真的。"

    他微愣片刻,颓然地坐回了炕上,用听不出任何语调的声音说道:"也罢,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详细道来吧。"多尔衮心不在焉地去取八仙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这一时半刻间的惊变,的确让他感到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于是我将事情的前前后后统统给他讲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

    多尔衮默然不语地听着,不时紧紧地攥一下手里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凸显。然而这个过程中,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直到我彻底讲完,他终于将茶杯重重地顿在桌几上,溅出来的水花落了一桌面,"唉,你怎么这般糊涂?东青东莪那边平时不都是由我特别派去的侍卫守护吗?何况我已经吩咐过,要是孩子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让他们一齐抵命!难道你还担心他们敢吃里爬外,或者玩忽职守吗?"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东青,吃力地伸手过去帮他掖了掖被子。

    多尔衮最终还是叹息一声,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着伤口中不断渗出的血液,"是我错怪你了,熙贞。毕竟是母子连心,东青是你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得到的骨血,能不格外珍视?我这个做阿玛的,不是忙于公务就是长年在外征战,对你和孩子都照顾不周,以至于让那恶毒的女人差点要了你的性命,我一个七尺男儿,却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想想实在是愧疚难当啊!"说到这里时他的神情异常沉重,眼睛里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王爷不必自责了,这也怪我自己不小心,谁能想到大福晋居然能在软禁中溜了出来呢?"多尔衮闻言陷入了沉默的思考中,过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说道:"这的确有些蹊跷,是应该详细地调查一番,看看是不是侍卫们简单的疏忽,还是有人另外图谋。""不管怎样,王爷派人过去一查便知,但是务必要秘密进行,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要平添麻烦。"多尔衮点了点头,下地出门,大概是到外面吩咐布置去了。过了半晌,他重新入内,坐回暖炕,"你放心吧,我叫阿苏带上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查了,很快就有结果了。"医官赶来了,给我肩头的伤口清理缝合,又包扎完毕之后,开了方子下去了。

    门关上以后,多尔衮扶着我的身子,小心翼翼地让我平躺下来,然后解开我衣襟的纽扣,在微微摇曳的烛光下,他洇湿巾帕,仔仔细细地帮我擦拭着身体各处干涸的血迹。动作轻轻柔柔的,生怕弄痛了我。

    等到他转身在水盆里清洗完巾帕时,我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来。他急忙转过身来,帮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再一次涌出。

    他慌乱地问:"熙贞,是不是太痛?那就大声哭出来吧,"接着又叹息道:"都是我不好,没有早一点处置掉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害得你几乎送命,眼下还要吃这样的苦头……"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多尔衮:"我不是因为身上疼,而是感激王爷对我的信任。按理说这事儿换到哪一家里,做丈夫的怎么会一点儿也不怀疑我是一心想要上位的凶手呢?""你瞎说些什么?别说以你的为人和品格绝不会这样做,况且小玉儿是个怎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已经有好几个被我沾过的侍女和名位低微的侍妾被她谋害过了,甚至有一次我出征回来,一个已经怀有我骨血的女人就被她害死了。我当时就想一刀宰了这个狠毒的女人,可碍于皇上和蒙古科尔沁的势力,只得一直隐忍。想不到她总算是自己耐不住跑出来,上天也看不过去了,才让她一跤跌到湖里淹死,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她是死有余辜!"多尔衮说到这里时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本来我之前估算和预料了一堆关于小玉儿意外死亡之后的险恶复杂的后果,却统统被多尔衮毋庸置疑地扼杀于萌芽之中了。

    他密令阿苏带领心腹侍卫趁天色将明之时,悄无声息地前往后花园,将一切昨晚打斗过的痕迹统统清理干净;同时将小玉儿的尸体打捞出来,换回她自己的衣服,转移回她的院子里,放回原来的炕上;接着很快传出了"大福晋病重"的消息;最后,又传出了她因抢救无效而死亡的坏消息。

    为了表示丧妻之痛,多尔衮白天接待应付前来祭奠和哀悼的王公贵族,晚上就独自一人宿在卧房里,给整个朝廷的王公贵戚们结结实实地做了个好榜样。连皇太极在和重臣议事中都会偶尔提一下,说这个十四弟在忠孝仁悌的各个方面都值得作为表率,其实他心底里才是真的言不由衷。

    小玉儿的确死得蹊跷,可她手下的奴才们统统殉葬,一切秘密都永远地埋入地下,就算他怀疑,也拿不出证据。就算有证据,他一时之间也不能动多尔衮,只能暂时装糊涂了。

    还有一个就是科尔沁方面。皇太极一直对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不薄,这多尔衮的福晋一死,不管是不是多尔衮暗地里害死的,都要坚持病死一说。大清皇帝及和硕亲王都如此郑重其事地表示哀悼了,葬礼也风风光光的,科尔沁那边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年之后,按照哲哲的意思,多尔衮要立一位继妃做填房,毕竟他身份高贵,后院的正福晋之位不能长久悬置。

    皇太极这次也无可奈何了,眼见靠女人监视多尔衮已经收不到任何效果,况且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家族已经差不多把女人统统嫁给爱新觉罗的男人了,姻亲所成的势力已经牢固,即使少了一个多尔衮的福晋也无所谓。

    再者我的身后毕竟代表了朝鲜,虽然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属国,但每年向大清的进贡也是非常丰厚的,尤其是很多大清紧缺的粮食,所以自然要给点好脸色看;再加上哲哲也说我为多尔衮诞下子嗣,功劳不小,理应扶正。

    在崇德五年的元旦这一天,我终于盛装朝服地高坐堂上,接受着下面几个侧妃的参拜和行家礼。王府众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呼着"大福晋万安"时,我微微颔首,脸上只有自己方能感觉到的微笑,转瞬而过……

    七月盛夏,闷热难耐,我一动不动地坐在荷塘边的石凳上,尽管夏季的微风拂面,稍稍带来一丝池塘水气的凉意,然而我的心头仍然烦闷不止。

    一名多尔衮从锦州派回来的侍卫半跪在我面前,向我禀报:"皇上已经天威震怒,下旨令郑亲王火速赶往宁远前线,替回王爷,并责令王爷与肃亲王,豫亲王,阿巴泰、岳托、硕托三位贝勒立即返回盛京,等待旨意发落……"崇德六年冬,皇太极下定决心拿下辽东境内的最后一座由大明控制的重镇锦州。锦州作为横亘在山海关前最后坚实的屏障,让皇太极犹如骨鲠在喉,昼夜难以安枕。要想直抵山海关下,必先控制锦州。无论皇太极多少次去书招降祖大寿,都没有任何结果,一怒之下,下定了武力解决锦州的决心。

    祖大寿在宁远内外修建了无数堡垒工事,壕沟陷坑,还把本来就十分坚固的内外城墙一再加高加厚,还在城内囤积了充足的粮草军械,摆开了一副严防死守,绝不妥协的架势。

    皇太极终于琢磨出来了一个可行性策略,就是边移动驻防边屯田,一点一点地蚕食锦州周围的大小据点和卫城,最后进逼锦州城下,将其团团合围起来。断绝它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保持长期对峙,直到逐渐消耗尽明军所储备的实力。

    崇德七年春,驻扎在宁远外围的满清八旗人数众多,已经达到七万之众。士兵的口粮不愁,但是马匹的草料却紧俏起来。方圆十里的野草基本上被消灭殆尽,眼见脚下的地皮渐渐荒芜,万一大明的援军飞袭而至,那么饿得腿软的战马如何驮载将士们拒敌?

    多尔衮和大家一商量,最后一致通过让各旗每牛录里各抽十人,各由一名将校率领,轮流去更远的地方牧马休整,以备军需。

    这个计划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破绽,可是谁能想到,具体实施起来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和麻烦。

    原来这些士兵们动了侥幸心理,眼见远离大营和将领的看守,便趁着无人知晓,溜回盛京和家人团聚。很快,大家竞相效尤。起先三五个还不被人发现,到后来变成数十上百了。消息最终传到盛京城的皇宫里。皇太极勃然大怒,大骂各路将帅昏聩麻痹,治军无方,罪无可恕。

    皇太极的谕旨中先是一番雷霆万钧的痛骂,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立即宣布哪些人要被严厉惩罚,而是让每个被参的将领们各自拟定各自应得的责罚,这一招无疑是咄咄逼人的。

    从侍卫的口中得知:多尔衮自己拟定,并上交给皇太极的"认罪状"上,赫然写着一个"死"字!

    "怎么会这样?"我接过侍卫呈上来的奏折抄件,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简短的几句话:"臣以敌兵在宁远城中,皆就他处牧马。若来犯,可更番抵御。是以遣人归牧,治甲械。旧驻地草尽,臣倡议移营就牧,罪实在臣,是以当死!"原来这份请罪折只不过是虚晃一枪,他真正的目的是拉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将帅们一起下水,谁都撇不清干系。皇太极要是想处置他的话,势必也要处置所有人,而这些人占了目前朝廷一半以上的势力,甚至包括皇太极自己的势力,这让皇太极如何是好?

    "但愿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伸手撷取了一片看起来色泽最为翠绿的柳叶,搁置在唇边,轻轻地吹起来,一阵悠扬悦耳的曲调柔和地飘逸着,在熏热的微风中弥散而去。

    ……

    刚刚回到自己的院里,宫中就来了太监,原来是哲哲找我去宫里聊天叙话。

    步入清宁宫的内院,只见到哲哲正倚靠在一张藤椅上,由几个宫女帮她打着扇子,后面的大树上,几个太监正爬在梯子上,手持粘竿,在仔仔细细地清除每一只鸣叫吵人的知了。

    哲哲并不像往常一样满头珠翠,而是随意地绾了个海螺髻,斜插了一支凤钗,浑圆明亮的珠子穿成一串,微微地摇荡在脸颊旁,少了些雍容华贵,但是显得青春不少,然而与此不相配的是,她的脸色略微犹豫和烦闷。

    对面正坐了一位身材丰腴、夏装凉薄的女人,背对着我,但我不看她的脸也知道她是庄妃。

    "给皇后娘娘、庄妃娘娘请安!"我正对着哲哲矮身行礼,她见到我来了,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阴霾渐渐散去,"哦,熙贞来了,快起来吧!"大玉儿闻声也欠了下身子,等我走到跟前,在哲哲指给我的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她平和的神色中带着温煦的笑意,"妹妹总算来了,我和姑姑也等了好久呢!"几个月没见,大玉儿似乎又丰满了一些,一脸富贵模样,好像皮肤更白皙了,眉毛显然精心地修饰过,弯弯的煞是好看。她明亮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敌意和阴险,反而是友善占据了更多,我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没见姐姐,今日一见,只觉得漂亮更胜往日啊,肯定是保养有方,不知道能否透露一点,也好让妹妹沾沾光。""这是哪里话啊,我眼见就是奔三十的人了,再怎么保养也及不上妹妹青春貌美啊。"她伸手从桌子上的银盘里取了一捧红润亮泽的樱桃,送到我的手中,"快点尝尝吧,这还是前年我们几个一起在清宁宫的后院里栽下的果树,想不到今年结了这么多果子,吃都吃不过来,你要是不过来帮帮忙的话,恐怕都要浪费了。""唔,果然好吃,酸甜适中,又格外新鲜,看来以后要多往这里跑了。"我边吐樱桃核边望着苦着脸的哲哲,难道她也在为眼下的局势担心?

    "我看娘娘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这天气太过闷热,应该多喝点金银花或者菊花茶,不然会上火生病的。"我关心地问道,并不提她的男人和我的男人之间的矛盾和眼下的僵局,让她自己提起来是再好不过了。

    "唉。"哲哲叹了口气,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忧愁,"皇上这段时间脾气很是不好,每天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舒心的,不知道有多少个奴才倒了霉,现在谁看到他都吓得直哆嗦。我劝了好多次,却没有一点用,你说这可怎生是好?""是啊,姑姑都不敢劝皇上了,我就更加插不上嘴,现在整个宫里都人心惶惶的,大家走路都蹑手蹑脚,大气不敢出,生怕惹着了皇上脑袋搬家呢。"大玉儿附和道,一脸忧国忧民的无奈状。

    "是吗,哪个不知好歹,惹皇上生气了?"我明知故问。

    还没等哲哲回答,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影壁后面蹦蹦跳跳地出来,看到庄妃,立即张开双臂奔了过来:"额娘!"接着一头扎入了庄妃的怀中。

    庄妃一只手怜爱地抚摸着福临小小的脑瓜,另一只手取下前襟的帕子,帮他擦试着额头上的汗珠,埋怨道:"你瞧你,跑得一头大汗的,摔倒了怎么办?"福临转过脸来,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到了我,顿时光彩熠熠,他今年五岁了,个头长得挺快,说话的声音蛮清脆的,白白净净,很招人喜欢,我看着他笑了笑,福临欣喜地叫道:"十四婶!您怎么在这里?""快过来!让我看看九阿哥又长高了多少?半年多没见了,又会背几首诗词了?"我招了招手,亲切地招唤他过来。

    小福临立即从大玉儿的膝盖下溜了下来,小跑着蹿到了我的怀里,笑得咯咯响:"十四婶,我那里还有剩下的奶卷,你饿了没有,我叫人拿过来给你吃!"庄妃和哲哲都笑了起来,大玉儿笑着嗔道:"真是孩子话,哪有你吃剩下的东西再送人的?也不嫌丢人,快点下来,这三伏天的,别热着你十四婶!""没事儿,九阿哥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我喜欢这孩子,你看看,刚一见到我就急着送我吃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正摸着福临胖胖的小手,准备问他最近又学会什么,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咦?十四婶,为什么你在这里的树荫里和额娘母后说话,而十四叔却在太阳底下跪着呢?他不怕热吗?""什么?!"我和哲哲、大玉儿顿时一惊,我清楚地看到大玉儿手里的一捧樱桃掉了几颗下来,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

    "我没有骗你们呀,刚才我悄悄地去前院里玩耍,就看见十四叔、十五叔、大哥,还有二伯家的两个哥哥正在十王亭前面的空地上跪着,天这么热,是不是他们惹祸了,所以皇阿玛才罚他们晒太阳啊?"福临稚声稚气地问道。

    "他们在那里跪了多久了?"哲哲神色忧急地问道。

    "回主子的话,已经有将近两个时辰了。"刚刚去打探了个大概的祺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几个王公贝勒刚刚一路颠簸地赶回盛京,盔甲未卸,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在烈日下滚烫滚烫的石板地面上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他们又不是铁打的身子,怎么能吃得消啊?

    "皇上这究竟是怎么了?该处罚就处罚,该训斥就训斥嘛,这待在书房里一直不出来,难道叫十四爷他们就这样跪下去吗?"哲哲显然很不满皇太极的这种作为,"不行,就算现在皇上余怒未消,我也要去劝劝他,这天热得如下火一般,若是几位王爷都因此坏了身子,谁还为皇上领兵打仗去?"哲哲在祺儿的搀扶下,脚步匆匆地出去了,显然是要去上书房里找皇太极。

    大玉儿好不容易哄着福临,让苏茉儿把他领走了,这才僵硬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她的眼中写满了忧色,似乎她对于多尔衮的关心是出于本性,不全是装出来的。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不禁黯然地叹息着:"看来皇上这一次不会轻易地放过我家王爷了。""我想皇上对十四爷他们几个的惩处应该不会太重,毕竟他们是手握兵权的领旗王爷,要想拿他们开刀,先要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子够不够锋利,皇上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姐姐说得很有道理,看来是我过于怀疑和担心了。"可是过去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半点回音,莫非皇太极根本不理会哲哲的劝解?那么现在皇太极需要什么呢?我想在一时拿不掉多尔衮的情况下,皇太极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体面退下的台阶,这样他才可以暂时收手,那么这个台阶应该由谁铺设呢?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决定先去前院看看多尔衮等人的状况。

    刚刚转过了大政殿的墙根儿,低着头匆匆走路的我就差点撞在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身上,抬头一看,两个人同时一愣,"范大学士?""睿王福晋?"范文程显然一眼认出了我,连忙一拍袖子,准备跪下给我请安,我一把将他拉住,小声说道:"范先生行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见?欲与您商议如何处置睿亲王和肃亲王的怠慢玩忽之罪?"范文程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收回了惊疑的目光,小声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晋为何也在此处?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我家王爷此番获罪不轻。"说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嘲讽一下,"唉,我一介妇人,不得干预政事,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我家王爷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说到这里我的眼圈都红了,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

    范文程显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泪打动,"请福晋放心,下官知道分寸,在皇上面前如何回话,早已有了计较,下官会在皇上面前替睿亲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亲王对他一片忠心,又怎么忍心自折臂膀呢?""如此这般,便是再好不过了,有劳范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爷日后定然会记得先生功劳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范文程连忙自谦道:"睿亲王一向待人宽厚,尤其重视我们汉臣,下官岂有受恩不报之理?还望福晋不要记挂心上,为外人道起。""谢大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福晋小心吧。"范文程转身往上书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我一时间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继续留下来看看皇太极究竟会如何处置。显然直接去前院看望他们是大大不妥,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躲在可以看清形势的角落,冷眼旁观便是。

    盛京的皇宫狭小简陋,房舍并不算多,后宫和前院都是紧紧相连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广场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宫的凤凰楼。

    这"十王亭",是十间屋子,是各旗旗主办理公务和处理本旗事务的衙门。为了随时召见这些王公贵戚,皇太极当年修建皇宫时特地安排将旗主们的办事衙门和他自己的办事处连接起来,彼此之间步行,抬脚即到,有点像后来紫禁城中养心殿和军机处的联系。

    离这里最近的正好是正白旗亭,我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地从墙根溜到房后,伸手推开窗子,跃了进去。

    里面的满汉章京和笔帖式等人此时正纷纷趴在前面的门缝和窗缝前,朝外面窥望着。

    我落地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有人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你们不必惊慌,我对王爷放心不下,过来瞧一瞧,你们继续各自手里的事情,不用在意,不过……"我话锋一转,"你们可别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啊。""嗻!"众人齐声应诺道,等我抬手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继续处理公务,谁也不敢再趴在窗缝门缝上窥探前院的情景了。

    这下趴门缝的人换成我了。跪在院中的几位王公贝勒离我这里也不过有三四丈的距离,甚至连他们脸上的汗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当我焦急地窥探着多尔衮的情况如何时,上书房的大门一下子敞开了,脸色铁青的皇太极负着手缓缓地走了出来。

    "罪臣惶恐,叩请圣安!"

    多尔衮首先拜了下去,给皇太极行了三叩大礼,我听到他的嗓音略显沙哑,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意气风发和卓然爽朗,显得格外黯然愧疚。

    皇太极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没有理睬多尔衮,而是用锋芒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巡视着。

    "臣等罪该万死,还望皇上赐罪!"紧随多尔衮之后,豪格、多铎、岳托、硕托四人连忙作诚惶诚恐状,忙不迭地叩首称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几位兄弟子侄各个一副诚心认错的姿态,弄得一腔怒火的皇太极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你们几个吗?阿济格和杜度呢?难道我的谕旨中没有令他二人也一起回来议罪吗?"皇太极缓缓地走到多尔衮面前,冷冷地问道。

    "回皇上的话,今晨有探子回报,大明皇帝为解锦州之围,已经将督师洪承畴从山西前线换回,同时征调七镇大军十三万、马四万,已于今晨集结完毕,只待出关。罪臣等正在商议如何部署应对之策,正值皇上令郑亲王偕阿巴泰赶来替换罪臣之职,罪臣等遵旨返京议罪,无奈阿济格正带领镶红旗部前往松山布置,一时间无法赶回,于是罪臣等只得先行赶回面君谢罪。"皇太极的脸色猛然一变,"什么?如此重要军情,为何现在才行奏报?"多尔衮微微抬起头来,一脸疑惑道:"罪臣等万万不敢耽搁如此紧要军情,已经在接报之后就立即拟好奏折,令快马急奔盛京,火速奏报。"皇太极的手忽然一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扭头对站立一旁的笔帖式吩咐道:"速去书房案头将那封封了火印的奏折取来!"笔帖式匆忙地转身回书房,不一会儿就将一封密封奏折取来,跪地双手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撕开封套,取出一本淡青色的折子,展开来凝神细看,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慌乱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负着手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停下脚步,狠狠地盯着多尔衮,严厉地训斥道:"你近来是不是读书读昏了头,竟然迂腐昏聩至此!我问你,既然早上就已得知明军集结完毕,随时有可能出关援助锦州,为何只派出阿济格一支孤军?你指望着他凭一万多人阻截住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多尔衮刚刚叩首,"臣有罪"说到一半,就被义愤填膺的多铎截去了话头。

    "臣弟有话要说!"

    皇太极显然一愣,然后一脸不耐烦状:"我还没问你呢,你急什么?你的罪一会儿再问,朕现在只要多尔衮回话!""臣弟自知有罪,不过也请皇上先听臣弟把话说完,再行定罪也不算迟!"多铎抬起头来略显激愤地说道,"早上我们几个研究对策之后,睿亲王刚刚把武英郡王派出去,还没等继续安排布置,郑亲王就大摇大摆地带着亲兵入帐来宣读谕旨接收大军了。臣弟斗胆请皇上明察,郑亲王如此雷厉风行,试问睿亲王如何能来得及继续布置?我等转眼之间成了手无兵权的戴罪之身,有何权力号令三军?"皇太极板着脸听完,脸色越发阴沉了,眼见脏水沾到了这位宠臣的身上,他即便想为济尔哈朗开脱,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一口气憋在心头,顿时一阵颤抖。

    "你们几个怎么说?"皇太极缓了口气,询问着岳托、豪格和硕托。

    "回皇上的话,具体经过确实如此!"几个人叩首答道,连一向和多尔衮作对的豪格居然都是一个口径,这让皇太极彻底哑口无言。

    但是就此放过多尔衮,皇太极还是一百个不情愿,怎么着也要先出一口恶气再说,"范文程!""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侍良久的范文程听到皇上突然叫他,连忙赶过来跪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太极手一伸:"你起来吧,折子呢?"范文程躬着身子站起来,将一叠奏折恭恭敬敬地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冷哼一声,低头掀了掀,然后一本一本地掷到每个人的面前。

    "这就是你们写的好文章,个个都是勇于承担的,以朕看来,这正是你们的狡猾之处!分明就是存心狡辩,还冠冕堂皇地自请死罪,难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们吗?"几个人谁都不吭声,静静地等着皇太极降罪,也不再争辩。

    皇太极微微地叹了口气,站在多尔衮面前,语重心长道:"朕一向最看重于你,欣赏你,每次你立功回来,朕对你的赏赐都要远远厚于诸位兄弟子侄。可你今番却犯下如此大错,确实让朕失望万分,若不严历惩处,其他人就要议论朕有意偏袒于你,这着实让朕左右为难啊!"多尔衮沙哑着嗓子黯然道:"臣弟有负皇上厚爱,实在愧疚万分,还请皇上治罪!""这样吧,就削去你的亲王之爵,降为郡王,剥夺两牛录,罚银一万两。暂时在家闭门思过,待来日再戴罪立功。""臣弟叩谢皇上不杀之恩!此番回去定然闭门思过,只盼再有机会替皇上效犬马之劳。"多尔衮"感激涕零"地连连叩头谢恩。

    "嗯,你明白了就好。"皇太极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其他几个罪臣,"你们几个身为副帅参领,主帅有了过错不但不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赞同,也应一并治罪。和多尔衮一样,降爵一级,罚银万两,夺两牛录!"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就先不要回府思过了,直接返回锦州前线,协助郑亲王设伏阻截大明援军,至于你们原来的职位……就暂时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吧。"几个人忙不迭地叩头谢恩,虽然是同样的降一级罚银,但是好歹他们几个可以立即返回前线立功,可多尔衮的位置却被济尔哈朗取代,暂时无所作为了,比较起来,他们能不庆幸万分吗?

    皇太极最后看了多尔衮一眼,淡淡地说道:"睿郡王可以回去歇息了。""臣遵旨。"多尔衮低头应诺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豪格、多铎、岳托、硕托,你们几个不必急于赶往宁远,先随朕回上书房商议应敌之策。""嗻!"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皇太极转身走了,几个人赶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支撑着跟在皇太极身后。多铎边走边回头,对多尔衮投以同情和担忧的眼神。但是碍于皇太极,他也不敢说什么话,只得转过头去,随着众人进入大门,消失不见了。

    ……

    多尔衮被众人护送回来之后,有些轻微的中暑,病倒了。我忧愁不已,在他跟前悉心伺候了好几天,他终于没事了。

    刚刚恢复了精神,他就爬起来又继续处理公务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闲不住,还不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养休养?要不就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步,又批阅这些东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瘾了?""咳,虽然皇上免了我前线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儿还是要照办不误啊,即使要闭门思过,可是你没见这些折子每天都往书房里送吗?"多尔衮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公文,捡出一份来阅视着。

    等到掌灯时分,所有公务处理完毕,他又开始翻阅起明廷邸报来。

    我平时给多尔衮整理案头时,经常会发现那堆公文中掺杂着大明朝廷的邸报,那是大明内部流通的官场消息,国家颁令,皇上圣谕,臣子奏折之类的内部新闻抄件。多尔衮早在两年前就派他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想方设法替他弄回这些明廷邸报,希望能够从这些文件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作为知己知彼的一个途径。

    可是今天,多尔衮再次阅读这些邸报时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爷笑什么呢?"多尔衮回答:"我看大明现在的朝政可以说是腐朽透顶了,看这些臣子的奏章,无不是虚报战功,夸耀政绩,隐瞒天灾人祸的谎话;而皇帝的御旨,又无不是哭穷喊贫,想方设法让臣子们孝敬银子,或者虚饰文武功勋之类的表面文章。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们,又忙不迭地对下假传圣旨,对上谎报军情。

    "上次那兵部尚书陈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济南,却远远地缩头躲避。等到我和阿济格北上天津卫,取道出关之际,他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跑到冀南一带把老百姓中的壮丁杀了许多,顺便饱掠一番,最后向朝廷汇报,说是歼灭清军三万。你说说,他要给那掌权宦官多少银子的贿赂?这样满纸谎话,粉饰太平的邸报,我还费那个心思研读,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几天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样地传来,今天已经是多尔衮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个炎热的夏天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多尔衮负着手站在窗口的竹帘前,抬头仰望着阴霾密布的模糊苍穹,沉默不语。

    "王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调你重回锦州的旨意恐怕最迟就在晚间。"我手里捏着方才他阅毕的一份战报,在他背后悠悠地说道。

    "皇上不是有郑亲王这位大将之才吗?就饶了我吧,让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妇孩子。"多尔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盯着我问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干将的才华和本领一点一点地榨干。在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用处之前,他是不会让你安生享乐的,我说得对不对?""那我们打个赌吧,看你猜得对不对。"……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皇太极的谕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尔衮重掌帅印,前往松山城外统领各旗,指挥作战。

    由于济尔哈朗没能阻止住明军的前进,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错误,导致明军几乎完好无损地逃脱,占据地势险要的松山城相拒,由于此时包围松山城的清军及时赶到的只有四万余人,如果洪承畴来个奋力突围的话,恐怕再强悍的八旗军队也阻止不了十万困兽脱笼。

    关键时刻皇太极再一次想起了多尔衮,于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

    接令后的多尔衮连夜起程,我帮他穿戴好盔甲之后,院子里等候的灯笼火光已经映红了窗纸。他最后整了整披风的带子,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你觉得我此去松山,最先做的应该是什么呢?""我想王爷应该心里早已有数了吧?"我看着多尔衮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战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杀气,更多的是从容和淡定。"如此发问,似乎是想考验考验我的见识,那么不妨我们再学一次赤壁大战前的周瑜诸葛之对吧!""如此甚好,那就试一试,看看是否'英雄所见略同'吧!"我微笑着从桌案上取来了两支蘸满了墨汁的笔,于是两个人背对着身子,分别写下了各自心中的谋算。

    在烛光下,两只手掌对在了一起,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同样的三个字:绝粮道。

    墨迹未干,我和多尔衮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转眼间,五天过去,松山大捷的消息传遍了盛京上下,朝野为之沸腾。洪承畴被困松山城中,断绝了粮道,坚守几日后士兵哗变,又传有人要献城门。他半夜里和众将商议突围,却不成想有人在半夜里提前行动,擅自突围,导致全局崩溃,各路大军乱成一团,争相逃命。在清军剿灭大半突围明军,杀入松山城之时,洪承畴无路可走,只得自杀,被部将拦住,献给了多尔衮。

    而苦守锦州两年的祖大寿在援军覆灭,粮草和退路悉数断绝的情况下,只得弃城投降,从此这座固若金汤的辽东重镇,归于清国版图,为清军日后入关打通了必经之路,战略意义非常巨大。

    几路大军得胜凯旋,最大的战俘洪承畴,被皇太极派人牢牢地看管起来,又怕这位铁骨铮铮的大明忠臣自尽,派了多少个汉臣和文官前往劝降,统统都被洪承畴大义凛然地痛斥,个个灰溜溜地回来了皇太极想出了一个祸水东引的办法来,那就是劝降洪承畴的难办差事,悉数地落在了多尔衮的肩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啊,既然是十四弟俘获了洪承畴,那么索性就尽了全功,把他说服,为我大清效力吧!"傍晚时分,我正在多尔衮的书房里整理着案牍堆积的公文。一阵微风吹来,烛光摇曳,回头一看,只见多尔衮和范文程一前一后地迈进了院,虽然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得出来两个人垂头丧气,一脸无奈。

    "怎么,范先生也有空涉足寒舍?最近我军刚逢大胜,朝野上下无不大加庆贺,恐怕论功行赏,评定等级之类的繁杂事务,也要范先生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吧?"我从桌案边抽身出来,给范文程让着座位。

    他一看我也在,连忙给我施礼,然后在多尔衮的礼让下,他力辞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为了劝服洪承畴投降,算是用尽了办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寿前往羁押他的住所,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骂了出来,唉……"范文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怎么,那洪承畴把大学士您也连带着骂了?""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劝说,甚至拿出当年袁崇焕的例子,都不能打动洪承畴,难道这人是铁石心肠?"多尔衮叹息道:"我这几日也去了两三次,洪承畴干脆绝食,连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费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个洪承畴,难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让你们二位都费尽思量,莫非他的骨头是铁打的?""是不是铁打的且不说,总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经绝食三日了,如果再过个一两日还说服不了,真让他死在我这里,皇上那边如何交代?""你们尽管放心吧,洪承畴绝对不想死的,他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正忍饥挨饿,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台阶下呢!"我一语惊人,两个男人一齐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尽的办法有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绝食这种漫长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那个能给他十足面子的台阶下。而给他这个台阶的,不是范大学士,也不是王爷,而是皇上本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范文程突然被我启发,想起了什么:"对了,想必王爷还记得,方才我们劝说洪承畴之时,不知不觉间梁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将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个干净。一个连衣衫都如此爱惜的人,怎么会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见福晋所出之法,确实可以一试,不妨就请皇上屈尊降贵,亲自来这里走一趟吧。"多尔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果还不成的话,那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极终于到王府里走了一遭,一进关押洪承畴的屋子,立即一脸痛惜不忍状,声情并茂地问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说罢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亲手给洪承畴披在身上。

    洪承畴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极,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真命之主也!"这才叩头请降。

    皇太极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天就赏赐他很多东西,在皇宫之中陈百戏以表示庆贺。众多亲贵们很不高兴,都觉得优待过分,纷纷说:"洪承畴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为何待他这样优厚?"皇太极呵呵一笑,回答道:"我们这些人栉风沐雨,究竟为了什么?"众人不假思索地说:"想得中原啊!""咱们现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们都是瞎子,现在得到一个引路的,朕怎么不快乐呢!"众将听到这里,都心悦诚服。

    崇德七年,腊月。

    松锦之战结束后不久,海兰珠病故了,皇太极悲痛欲绝,一连数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后来又将海兰珠追封为正宫元妃,以弥补在她生前未能让她当上皇后的缺憾。

    自从海兰珠死后,皇太极一直郁郁寡欢,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时间里都是病恹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却突然好转起来,精神奕奕,似乎已经把那些哀痛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着实让人觉得蹊跷,不明白他是真的病愈了,还是在强打精神,怕有些人会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为奉命大将军统军征明。清军自长城黄崖口南下,急风暴雨般冲入内地,纵贯直隶、山东,并蹂躏江苏一部。攻克城镇九十座,俘虏三十六万人,掠获黄金十二万两,银两一百二十万两。十二月,阿巴泰才率军返回辽东。皇太极对战果很满意,奖赏阿巴泰白银万两,并敕谕朝鲜国王李倧,炫耀这次远征"所向无敌"。

    当晚,在清宁宫里举行了一场庆功宴,这次宴会规模不大,邀请的都是宗室王公,相当于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极兴致很高,凡是来敬酒的,他一概来者不拒。喝到后来,满面红光,大概是燥热的缘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于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暂时离场了。

    我其实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气色和动作,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历史上的他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后死掉的。可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病重的模样,难道历史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譬如我现在是多尔衮的福晋,这已经改变了历史。要是有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出门到庭院里想透透风,借着傍晚的凉风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要是能在皇太极死后我们抢得先机,那么多尔衮接下来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过认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以至于背后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这才缓过神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出来这么久也不见回去,我出来找找。"多尔衮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浓重的酒味,好在还没有到醉的地步,"你在这里发呆干吗,想什么呢?""我在想,皇上的身体有点反常。"多尔衮也不和我兜圈子,他点了点头:"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强中干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没法撑下去了。"我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出了我的猜测:"只怕是回光返照。"他一惊,也连忙左右四顾,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这里耳目众多,别胡说,要说的话就等咱们晚上回去在被窝里慢慢说。"说话间,脸上的严峻神色也消失了,换上戏谑的笑容,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这里不是议论机密的地方,况且不急于一时,索性和他调笑逗趣了一阵,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当我们一道返回大殿时,一帮王公贵族依旧是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习惯了豪爽的男人们免不了飘飘然起来。随着酒意渐浓,眼见皇帝离席,大家也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粗话,交流起荤段子来了。

    "咦?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才一会儿没注意,你们的座位上就空了,我还奇怪来着。"阿济格转过略显醉意、微微泛红的脸来,不甚在意地问道,好在口齿还算清晰,估计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对毫不知情的哥哥,多尔衮轻松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御座扫了一眼,一脸诧异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多铎优哉游哉地晃荡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么'出恭'去了,哪里需要这么久?说句不中听的话,也许皇上这工夫已经摸到庄妃娘娘的宫里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吗?听说那玩意儿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他这大剌剌的话立即引来了一旁满洲贵族们的放声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龙体强健,我等怎敢企及啊!""就是就是,喝点老酒进被窝,给个神仙也不做,兴许这会儿工夫皇上正在那边快活着呢!"多尔衮瞪了一眼肆无忌惮的多铎,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这张经常惹祸的嘴巴就不能闭一闭,安静一会儿还能死人啊?"忽然间,一个正黄旗服色的侍卫惊慌失措地冲入大殿,那神情仿佛外面的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还没等王爷贝勒们转头向这个冒冒失失的侍卫大喝,他就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伏在地上,语不成调地禀报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啦!""啊?"众位贵宾均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侍卫气喘吁吁,颤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不敢……敢欺瞒各位王爷,皇上确实……确实已经驾崩!才不久的事儿……"话音甫落,顿时一阵器具翻倒的杂乱响声,众人几乎一起猛然起身,"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你这奴才,再瞎说八道爷就撕烂了你的嘴!""莫非是突发急病了?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了吧?"……

    正站在当中的多尔衮也是脸色勃然一变,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卫的衣领,厉声问道:"你仔细说来,皇上是怎么'驾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回,回王爷的话,"侍卫突然遭逢如此大变,未免有些乱了方寸,"方才庄妃娘娘突然光着脚跑出来喊人传太医,说是皇上突然风疾发作,眼见就那么过去了,吓得奴才们赶快把太医喊了去,结果……结果太医们进去没多久,就说皇上已经龙驭归天了……"还没等多尔衮将侍卫的领口松开,方才那帮酒气熏天的王公贝勒们已经纷纷推开桌几,抢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阵火急火燎地赶路,前后脚工夫进入了庄妃的永福宫。刚一入内,就听到内帐传出庄妃凄惨的悲泣之声:"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睁开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多尔衮走到卧房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有点犹豫。他回头给大家递了个眼神,示意暂且缓步,随后,掀开帘子进去了,垂下的门帘阻隔住了众人的视线。

    在短暂的沉寂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显然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出皇上究竟死于何种病症。

    片刻之后,里面忽然传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声:"皇上!"多铎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后面众人也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一起抢入卧房之中。我被挟带而入,只见旁边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术的太医,他们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命运。

    多尔衮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里面呆呆地望着。身后所有的兄弟子侄们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个人肯定了这个事实之后,都呆若木鸡,一时做声不得。毕竟小半个时辰前还开怀畅饮的皇帝,一向龙体强健的皇帝,居然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归天了。

    难耐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多尔衮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痛哭失声:"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么就这样去了,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他这一开了头,身后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跪地叩首,一个个哭得涕泪纵横,惊天动地的。

    跪在旁边的多铎虽然看着是在跟着叩头,其实没有声响。我微微侧过脸去,正巧他也正转过头来看我,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灵犀的感受。

    半晌,这一番哭丧大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陆续起身,先是询问了太医,打听皇太极的具体死因。

    太医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皇太极虚不胜补,以前早有风疾病根,这次饮酒过量,虎丹羹乃大热强补之材,兼之行房之时不吝体力,导致血逆而行,血淤胸痹,痰湿阻络,根本来不及医治,就归天了。

    多尔衮默默听完了太医们的汇报,沉思片刻,转向这帮王公贝勒们,用征询似的口吻说道:"我以为皇上此次突然驾崩的具体原委,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有损大行皇帝英名……不如对外宣称皇上是饮酒过后返回帐中,在御榻上'无疾而终'的好,诸位以为如何?"大家也纷纷颔首赞同,毕竟皇帝很明显是死于坊间巷里所传的比较尴尬的病症,说出去丢的不但是皇帝个人的面子,也是整个爱新觉罗王室的面子。

    接下来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个敏感而异常重要的问题,该由谁起头呢?

    终于,阿济格打破了沉寂,他主动站出来开了个头,只见他恭敬地冲抽泣声渐渐平息下来的庄妃叩首问道:"请问庄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临崩之前可曾留下遗言?或者片言只语?"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庄妃。皇太极对她一向不冷不热,如今机缘巧合,大玉儿竟成为皇太极临死前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所以她此时的每一句话,都令众人紧张万分。

    庄妃停止了抽泣,轻轻地嘘了口气,回答道:"皇上从突然发病到驾崩,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我只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着胸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我赶忙跑出去传太医后,刚转身回来,皇上就……就已经不行了……"她的眼圈再一次红了,急忙用手帕遮掩着,凄凄哀哀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哦?那么娘娘的意思,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和只言片语?"庄妃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这时我很明显地看到众人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

    多尔衮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恢复了平静,阿巴泰望了望多尔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那么未来的皇上就应该按照当年太祖皇帝订立的规矩办,由太祖爷所列名单中的各位领旗贝勒们共同推举一位继承人,想来大家也都可以通过吧?"阿巴泰的话冠冕堂皇,不偏不倚,无疑是为了照顾眼下三个中立派贝勒们的情绪。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因为无论这些王公贵族是否亲身经历过后金天命年间汗位争夺之战,都非常清楚那个铁板钉钉的规矩。

    天命七年,努尔哈赤曾对众贝勒说:"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要选择那种恃强恃力的人,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共议,防止品德不端的人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当中选取贤者为君。"这事儿没过几天,努尔哈赤就拟订了一份名单,然后宣谕全朝,上面一共有八个人,分别是当时功封或者恩封贝勒的兄弟子侄们: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铎、岳托、杜度。

    努尔哈赤规定将来议政大臣和推举继承人必须在这八人中间进行,并规定这个制度要一直延续下去。如今时过境迁,八人中病故了四个,不知道要不要"补选"?

    多铎忽然说话了:"我觉得现在早已经不同往日了,这个名单中少了几个人,就应该再补充一两个人进来。"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巴泰侧过脸来:"哦?豫亲王有何见解,不妨道来。""这正红旗已经被礼亲王放手一段时间了,礼亲王虽然还挂着个领旗王爷的头衔,不过这具体事务却是颖郡王一手包办的。颖郡王作为正红旗的实际主子,理应参与议政。"多铎说到这里时,微微侧脸望了一眼只有二十三岁的阿达礼,果然,阿达礼眼睛一亮,却立即拱手谦辞:"豫亲王过奖,小辈不敢与各位叔祖们并列,实在惶恐。"阿巴泰听罢,不置可否,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而是明智地转向多尔衮,征询道:"睿亲王以为如何?"多尔衮面色凝重,目光郑重其事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然后问道:"不知诸位有何异议?""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