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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_
师大附中的领导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左思安这个棘手的状况。
这所学校有着详细而严格的校规,轻则警告记过,严重可至开除,可是左思安没有违反校规中任何一条。按照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她只是一个受害者。14 岁的中学生竟然产子,这件事在大城市里过于骇人听闻,让所有成年人都感到不安,他们宁可私下唏嘘,也不愿意正式谈起。
经过反复研究,学校决定对这件事情采取冷处理,只是将议论得最活跃的几个学生通知来教务处进行了严厉训诫,同时通知各班班主任,提醒学生专注学习,不要轻信没有根据的流言。
新的学期开始,经过一个寒假,学校里对左思齐的非议由公开、密集的谈论,转为窃窃私语,不再那样喧嚣,却仍旧持续着。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回避正眼看她,更没有一个老师会点她出来回答问题,她同桌的家长甚至找到班主任,强烈要求为自己的女儿调换了位置。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则走向两极,大部分人视她为异类,尽量疏远她,连刘冠超都开始躲开她,不仅不再陪她去食堂,放学后不再送她去车站,而且在学校碰到她还远远绕开,而另外一些从未打过交道的同学却开始找各种理由接近她。
她知道刘冠超的父母一直都不赞成他与她过分接近,对他的反应就算有些难过,也不准备去责怪。那些陌生同学的亲近让她先是诧异,经王宛伊指点后,她才明白,在刘雅琴编造并传播的那个故事里,她是离经叛道,早早体验了完整的恋爱的叛逆少女,而不是一桩强奸案的可怜的受害者,在这所重点学校里,那些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同学对她有了莫名的仰慕与崇拜。
被孤立是痛苦的,因误解而来的接近也并不能安慰她。可是她又多少觉得,她得到了某种她并不期待的解脱。不再怀抱希望之后,固然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同时也失去了那种让她保持温顺安静的力量,她内心的绝望、厌弃和愤怒情绪如杂草纠葛,以她无法控制的速度滋长。她无法再以一个乖巧的女孩子面目出现,当然更不愿意费尽心力装得跟同龄人一样。
她一直绷住的一口气彻底松懈下来,名正言顺地不理睬那些非议,无视那些笨拙的接近,与此同时,她也再提不起精神维持专注学习的状态。
师大附中有着高强度的学习进度与密集的考试安排,任何一个学生成绩掉队,在几周测试之后便非常明显,班主任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同学那样直接找左思安谈话,而是再次打电话请来了于佳。
于佳只能全盘接受老师提出的批评,表示要跟女儿好好谈话,督促她将心思放回到学习上来。可是该怎么谈,于佳全无头绪。
她一向在学习与工作上表现优异,在她看来,取得好成绩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从来没想过女儿会有这方面的问题。可是,她也知道,女儿跟过去不一样了。左学军告辞返回阿里时,左思安没有流露出任何离愁别绪,只淡淡说了声“再见”,甚至没有送他下楼。
于佳并不赞成女儿从前对父亲的过分依恋与维护,但这样剧烈的转变让她忧心不已。她无数次试图与女儿交流,左思安并不比从前来得没有礼貌,只是十分冷漠,不管什么话题都不愿意回应,应付几句后便将自己关进房间,今天也不例外。
于佳只得强行拦住她:“你这几次的考试成绩掉得很厉害,不如把试卷拿出来,我跟你分析一下问题出在哪里。”
左思安眼见无法脱身,只得在沙发上坐下,闷闷地说:“没必要分析,原因我知道,我上课不够专心。”
“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需要时间……”
“时间?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时间,我的时间充足得很,都不知道怎么打发才能过得快一点儿。”
于佳愕然:“小安,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我既没有旷课,也没有不做作业,更没有出去鬼混,哪里就够得上自暴自弃这么严重的罪名?”
“我不是这意思,但学生必须专注学习。”
“我已经当了快十年的好学生,现在提不起精神专注,也值得原谅吧。”
她如此对答如流,于佳又是意外,又是恼怒,只得强压着不悦:“小安,别的事情我都不想苛求你。但是学习这件事,我不能放低对你的要求,学生的职责就是好好学习,你现在处于一个关键时期,读到高二要文理分科,重新分班,一旦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成绩掉下去就很难再跟上。”
“勉强跟上,又有什么意义?”
“这关系到你的前途,我知道你没心情听我说这些话,但是我如果放任你,就是对你不负责任。”
“不要反复提负责任这句话行吗?我感觉我必须不断让你们负责,简直罪孽深重。”
“我们是你的父母,对你负责是应该的,我当然不能眼看你陷进不正常的状态里。”
“什么叫正常?只要我成绩保持在前十就算正常吗?”
“小安,你这个态度就不对。我不是只看成绩,但成绩证明一个人肯为前途付出多少努力。”
“你说的前途,无非就是要我跟你们一样,考上大学,找一份好工作,然后跟一个好人结婚,那也是有可能离婚的,又有什么意义?”
左思安不断说到人生的意义这个层面,于佳简直无言以对。她有严谨的科学头脑,一向认为生活必须有目标、有追求,并且不断付出努力,哪怕遇到变故,也要积极面对。她确信她的人生态度是正确的,从来没有被那种宏大虚无的问题困扰过。可是面对女儿如此意气消沉,她却完全束手无策了。
好在左思安也没有打算与她继续抬杠,反过来安慰性地说:“你也不用着急,成绩垫底确实不好看,我会尽量考好一点儿的。没别的事了吧,我先回房间了。”
左思安说到做到。接下来的考试略有进步,几周起起落落之后,开始神奇地维持在班级里中游偏下的水准,这当然不可能让于佳满意,不过再也不会让老师觉得有必要将家长叫来了。
现在她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是王宛伊,王宛伊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跟从前两人同桌时一样,她们维持着平淡的交情,并不比过去亲密,不会像一般女孩子那样一有时间便黏在一起交换生活中所有琐碎的秘密,但碰到便会聊上几句。有时候王宛伊会在周末约她出去玩,并向她保证,一起玩的都不是本校“这帮只会读书的呆子”,她并没有兴致,但也不愿意总是拒绝,偶尔参加了一次。
来的大半是李洋的朋友,他交游比较广泛。那天天气不好,不能到室外打球,他们玩的形式其实非常单纯,不过是一大帮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打电玩游戏、打台球,然后凑钱到平价的KTV 唱上两个小时的歌。左思安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兴致勃勃,可是像她交出的学习成绩一样,她知道怎么待在一个安全而不显眼的位置,既不扫别人的兴,也不强迫自己凑趣助兴。
有一个陌生的男生努力想接近她,她并没有理睬,后来王宛伊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是李洋的朋友,参加篮球比赛时认识的,经常一起打球,他说觉得你很神秘。”
她不愿意接腔,借口临近期中考试,不再出去玩,但那个男生却到学校门口等她,李洋和王宛伊叫住她,她只得过去打个招呼。他自动陪着她向车站走,同时自我介绍:“我叫徐玮铭,在汇宁中学读高二。”
“哦。”
“我想追求你,左思安。”
她被这个开门见山的表白惊到,瞠目看着他,他是个高大俊美的男孩子,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着健康的肤色,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看上去赏心悦目。她也笑:“那李洋有没有把我的事告诉你?”
“他说了,我觉得没关系。人生经历丰富一点儿是好事。”
她被这个幼稚的回答弄得哭笑不得,略带嘲弄地说:“所以你来找我丰富你的人生?”
他丝毫不以为意:“我们相互丰富嘛,明天过来看我打球,你会觉得有意思的。”
左思安对于运动的兴趣不大,不觉得中学生的篮球比赛有多有趣,不过她有说不出的抑郁积压在心底,能够晒着太阳看他们挥汗如雨,什么也不想,对她来讲是一个难得的放空。她同样不觉得徐玮铭的追求有多认真,也没有与他在一起的打算。可是别人不这么看,学校迅速传遍了她的新故事,同学们看她的眼光简直带上了一点儿敬畏。
三个月来,刘冠超头一次在食堂外拦住她:“小安,你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据说那个徐玮铭有过很多女朋友。”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家都在议论你。”
“他们什么时候停止过议论我?”
刘冠超的表情有些扭曲,她不忍心,放温和声音:“别管我的事,也别乱操心,小超,跟你不相干。”
她准备走开,刘冠超一把拉住她,她诧异地回头,他眼睛里浓重的痛苦让她一下震住:“小超,我知道你父母一向管你管得很严格,他们让你不理我,也是为你着想。我能理解,不会怪你,没事的。”
“可是我姐姐……”
她打断他:“你姐姐也是被迫的,这件事不用再提。我先回教室了。”
左思安看得出刘冠超心事重重,可是她被自己的心事压得喘不过气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他陷于多重的烦恼之中。她思前想后,放学后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了高翔的号码。从春节前离开她家以后,他再没出现在她面前。
“我是左思安。”
“小安,有什么事?”
“我……方便的话,我想见见你。”
高翔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于说:“小安,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天气入春,早已和暖,她的心里却升起丝丝寒意:“这么说你不愿意见我了?”
他又是一阵沉默,她知道这个逼问没有任何意义,然而她需要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也固执地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小安,如果你有事需要我帮忙,只管跟我说。但是我想我不方便再去见你了。”
她轻轻“哦”了一声,挂上了电话。
2 _
高翔没想到刘冠超会到他的办公室来,有些意外:“找我有什么事?”
刘冠超绷着脸,并不看他:“请你去劝劝小安,不要跟那个叫徐玮铭的男生谈恋爱。”
高翔大吃一惊:“谈恋爱?”
“她现在跟那个男生走得很近,每个周末下午都去中山公园看他打篮球。”
高翔沉默片刻:“这没什么吧。”
刘冠超急了:“但是学校里都在议论,那个男生读汇宁中学,成绩不好,出了名的花心,仗着长得帅,从初中开始,差不多一学期换一个女朋友。现在很多人……知道小安,他只是拿小安来吹嘘而已。”
“你是小安的朋友,如果这些事是真的,你应该如实告诉她,让她来做判断。”
刘冠超挣扎了好一会儿:“就算她还愿意当我是朋友,我也厚不起那个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件事是你姐姐做的,跟你……”
“跟我不算没有关系。”
这个半大男孩子的痛苦如此沉重,高翔一时默然。
“我跟于阿姨打了电话,于阿姨没当一回事,她说小安太孤独了,能够跟同龄人交朋友也许是好事。至少你的话小安还是愿意听的,请你一定要去劝劝她。她在学校已经……很孤立了,我不想让她被那个人弄得伤心,再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
刘冠超转身,高翔叫住他:“你家生活有没有问题?”
他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一边说:“那和你没关系。”
接到左思安的电话,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从春节到现在,高翔有将近三个月没有见她,他并不知道能以什么立场去劝说她。他想,于佳大概是觉得,如果左思安一定要与异性交往,跟同年龄男孩在一起,远比和他相处安全。他不得不承认,他甚至有相同的看法。
但到了星期六,他还是去了刘冠超说的那个位于中山公园的篮球场。设施简陋的四片场地上全都有人在打球,左思安与另外一个女孩子坐在旁边的一张长椅上,但她的目光似乎穿过呼喊运动的场地,一直看向远方。她没穿校服,而是穿着薄而宽松的灰色上衣、浅蓝色牛仔裤,南风浩荡,鼓动着她的衣服,将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飘拂。
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短裤、身材高大健美的男孩子走过来,她随手递一瓶水给他,他蹲到她面前,一边喝水,一边跟她说着什么。
高翔远远看着这个场景。他不过25 岁,但觉得那些小他七八岁的孩子的世界已经异常遥远。如果左思安是开心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和必要过去打扰?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子走过去加入谈话,左思安站起来要走,被那女孩子拦住,男孩站了起来,看起来很生气地跟她争吵着。
他大步走过去,只听长发女孩子轻蔑地说:“端什么架子啊你,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只是跟人打赌,说能够让你喜欢上他罢了。”
左思安平静地说:“为这种事吵架太没意思了。”
那女孩多少被她的态度震住了,停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说:“难怪你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传言,原来确实是一点儿自尊心都没有。”
四周安静下来,打球的人都停下来看向这边,那男孩子恼怒地推了一把那女孩:“你胡说什么?”转而对左思安说,“她是个疯婆子,别听她胡扯。”
那女孩看上去来势汹汹,十分强悍,却被男孩明显的偏袒气极,突然蹲到地上哭了起来。
左思安低头看她,略带怜悯地说:“为一个男生当众吵架哭闹,也不算有自尊心的表现。”
那女孩带着哭腔骂:“少跟我唱高调,滚,都别理我。”
“我到时间该回家做作业了,再见。”
她向球场外走,迎面看到高翔,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示意他也转身。
走开一段距离之后,她才问:“你不是不方便再来见我吗,怎么会来这里?”
他恼怒地反问:“你为什么要跟这种男生混在一起?”
她正要回答,后面有人叫她:“左思安。”
他们站住回头,那个高大的男生追了上来:“对不起,打赌那件事,真的只是开玩笑。”
“打赌而已嘛,我不介意。”
那男生既意外,又有些不安:“明天还来看我打球吗?”
她摇头:“不来了,来找你的女孩子太多,我怕麻烦。”
“我跟她们都不是认真的。”
她眯起眼睛笑:“很好,因为我也没把这件事看得认真。徐玮铭,看你打球很开心,希望你的赌也打赢了。不过快期末考试了,我没时间出来。再见。”
徐玮铭还要说话,高翔早已经旁观得不耐烦,沉着脸说:“小朋友,说再见就可以了。”
徐玮铭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说:“左思安,我下周老时间去学校接你放学。”然后转身回了球场。
“他要是还纠缠你……”
“你就要帮我揍他吗?”左思安似乎被逗乐了,“他有一米八三,打架未必输给你,再说你这年龄,跟中学生打架不怎么合适。”
高翔被结结实实憋住,停了一会儿,他还是轻声说,“小安,不要跟爱和不同女孩子暧昧的男生交往。”
“谢谢你的忠告,我觉得看看他打球不算是在交往。”
“喜欢看篮球可以去看NBA。”
她做惊诧状:“我可没有迷篮球迷到要蹲在电视机跟前看一群身高超过两米的人推来搡去。他跟我一样是中学生,没把我当成太吓人的异类,只知道关于我有些离奇没证实的传言。每周抽两个小时看看他跟朋友打球,听他们聊天,我觉得很放松。”
“哪怕有人来跟你争风吃醋侮辱你,你也不在乎?”
“我听过更难听的话,总不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吧。”
他恼怒地说:“那也不能去喜欢这样不靠谱的男生。”
“他没什么不好啊,聪明、健康、开朗,会逗人开心,而且他觉得被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他为了打赌接近你,迟早会伤你的心。”
“我哪有多余的心给他伤。”左思安大笑,“他为什么来,爱怎么跟人吹牛,我才不管。谁把这点儿小事当真,谁就是傻子了。”
高翔好不吃惊,同时想,不要说左思安,他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那番话一本正经得可笑。眼前这个女孩子眉目之间笑意盈盈,仿佛挣脱了某些束缚羁绊,不再像从前那样紧缩在一个无形的壳中,可是这样的满不在乎,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我保护。
他只能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左思安却没有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翔,突然问:“我打电话给你,你都不愿意见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我担心你。”
“嗯,你觉得我又处于需要你帮助的境地了,再不出面,我可能会误入歧途。如果我一切都好,用不着你担心,你以后就不会再来看我,我没理解错吧?”
高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似乎也不需要一个回答:“我现在不想回家,陪我走走。”
汉江市的春天向来短暂得似乎一闪即逝,所以显得尤其珍贵。树叶新绿,草木葱茏,空气中都带了清新的气息。中山公园位于市区中心,除了游乐区人多一些以外,后面种有一片高大笔直的水杉,十分安静。他们顺着石子辅就的小路漫步向前,水杉树叶在他们头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阳光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圈,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叶间鸣叫不休。
左思安一直保持着沉默,高翔觉得这个无言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试图找点儿话题:“我去过的很多城市都有一座中山公园。”
“我爸爸也说,他去过的许多城市都有沈阳路、上海路、天津路。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图省事,不肯取有特色的名字。”
“你爸爸还好吧?”
她没什么表情地回答:“不知道,他就算不好,大概也不会跟我说。”
“你呢,在学校里怎么样?”
“老样子。”
这个异样简短的回答让他不安:“上次你打电话,我没有出来,但是……”
这时,她站住,他也停住脚步,正要继续说下去,她突然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脸贴在他颈项下方衬衫上。他大吃一惊,几乎本能地四下一看,附近并没有人。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小安,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她固执地紧紧缠绕住他,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内。他狼狈的同时,却感觉到了她的单薄、柔韧、温软,同时清楚自己全力克制对这个身体的渴望已经有几个月之久,再也无法强行将她的手拉开。他抱住她,吻她黑亮的头发,轻轻抚摸她的脸。她踮起脚,吻他的嘴唇,他矛盾地闪避开,扣住她的下巴看着她,苦涩与甜蜜交织:“我们不能这样,小安。”
“也许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因为,”她轻声说,“我妈妈打算带我去美国。”
3 _
于佳并没有跟同事提及自己离婚,但是她与Peter 的来往,早就引起了同事的注意,知识分子说起闲话来,其实与寻常市井百姓的区别十分有限。而于佳又恰好面临着升职与职称评定的竞争,她的专业水平没人置疑,论文质量之高、工作能力之强早已经得到整个水利科学研究院的公认,在国内学术界也小有名气。私生活成了她唯一的软肋,甚至她女儿的状况也辗转传扬开来。
于佳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成为别人谈资的一天,她专精学术,对于人事斗争没有任何概念,感到寒心的同时,更加体会到左思安所承受的压力,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反常镇定担忧不已。
Peter 只与本地大学签订了一年的短期合同,到夏天就要回国。他向她求婚,她惊诧地拒绝了:“不,我和丈夫离婚,是因为我们之间感情出现问题,有难以弥合的矛盾。如果我离婚之后马上和你在一起,简直坐实了我是婚姻中出轨的一方。”
“你不能这么在意别人的眼光。”
“但是我确实在意,我并没有准备好开始另一段感情,更重要的是,我要是现在再婚,我女儿就再也不可能谅解我了。”
“你女儿如果永远不能接受生活已经发生改变这个事实,你也要一直陪她耗下去吗?”
于佳默然。
“你应该带女儿换个环境,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这是左学军也曾说过的话,她只得苦笑:“去哪里呢?在中国调动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专业。”
“你以前曾跟我说过,希望有在学术上进一步深造的机会,有没有想过去美国做博士后或者访问学者?以你在专业领域的表现,获得offer(录取通知)应该不成问题。”
当年于佳在读完硕士之后,确实曾动念头到国外读博士,不过再一想,丈夫为了支持她,已经扛下了照顾女儿的绝大部分责任,就算支持她的想法,她也没法儿过自己这一关。所以她选择了一边从事科研工作,一边在母校继续读博士,心底多少有些遗憾。
她开始认真考虑Peter 的建议,越来越觉得可行。她是标准的行动派,一下决心,便马上准备好资料,Peter 帮她发推荐信,但怎么跟女儿讲这件事,却让她为难了。
她一向都不擅长婉转迂回的谈话艺术,只讲了一个开场白,左思安就以过分的敏锐觉察出这不是一场平常的有关她学习生活状况的谈话,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不是不想放弃你的工作吗,怎么会突然有去国外的想法?这件事和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吧?”
于佳无法在这种目光下继续绕圈子,只能直接说:“建议确实是Peter 提出来的,我考虑后觉得可行。做博士后,可以携带未成年儿女过去。美国的教育水平很高,如果在那边读完高中,你会有机会申请相当不错的大学。”
“这样说起来,好像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大牺牲。”
于佳忽略左思安语气里的嘲讽,心平气和地说:“不,这谈不上牺牲,我也一直梦想去学术水平更高的地方学习深造。”
“但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小安,你不能一副心灰意冷、得过且过、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你已经17 岁了,必须对自己的未来有所规划。”
“所以我必须接受你的安排,完成你的梦想?”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所有的目标和梦想,都会努力去完成,不会转嫁到你身上。但是我对你是有期待的,我希望你不要混日子虚度光阴,人必须过有目标的生活,一生才会有意义,我会尽力给你创造实现理想的条件。”
母亲说得十分诚恳,然而左思安却无法感动,她直接问:“你会跟Peter 结婚吗?”
于佳不打算撒谎:“目前不会。”
“是啊,才离婚就再结婚,未免太快了。”
她对Peter 说过几乎同样的话,可是由女儿嘴里讲出来,她听着很不是滋味。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去美国了。”
“只要能收到offer,我就会去跟领导谈,申请签证。”
“我没有成年,要么跟你去美国,要么去阿里投奔爸爸,对吗?”
于佳马上摇头:“你爸爸说过,藏族孩子都要考到内地来读书,你怎么能去阿里?”
“爸爸躲开我还来不及,我何必去给他添堵?看起来我根本没别的选择了。”
“小安,不要用这种心态看问题。好好想想,现在的环境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左思安一下抬起眼睛,于佳一惊,猛地意识到女儿确实是有所留恋的。
两人同时默然,停了一下,左思安终于维持不住冷漠的态度,软弱下来,看着于佳,以近乎哀恳的声音说:“妈妈,我知道你有梦想,可是我并不想出国,你能不能再等两年,只需要两年,等我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去了。我保证会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的。”
“我怎么可能丢下你自己去美国?”
“这不是丢下我啊,我很感激你一直陪着我。”
于佳有说不出的挫败感:“小安,我是你妈妈,你是我女儿,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不需要你的这个感激。”她没有说话。
“你舍不得离开汉江市?”
她仍旧沉默。
“我知道,高翔才是你不想离开的原因。”
她保持着面无表情,但眼神警惕地看着妈妈。于佳狠一狠心,决定把话说明白:“你爸爸为他回来那天看到的事跟我大吵,怪我不该放任高翔接近你,他是有一定道理的。高翔并不是你应该喜欢的人,无论从他的家庭、他的年龄来讲,你都不应该再对他有任何感情。”
左思安被激怒了:“当初你把我托付给他,让他带我去阿里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了。”
“你爸爸这样指责我就算了,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小安。”
左思安抿紧了嘴唇。
“当时高翔带着女友,而且看上去感情很好,不然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跟他去阿里?他母亲指责你是他跟女友分手的原因,这还不够吗?”
“我没有……”
“我知道,我从来没为这事说过你,他是成年人,应该自己处理好感情的事情,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怪到你头上来。小安,你慢慢长大了,会喜欢一个异性是正常的。高翔只是碰巧在你生活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又对你表现出了足够的关心,你太孤单,在不知不觉中拿他填补了父亲的空缺而已。”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有父亲,不需要别人取代他,更不可能拿高翔当父亲。”
“那你能拿他当什么?当男朋友吗?春节那件事以后,他再没有出现,就证明他自己也知道,他跟你接近是不对的。你还小,但他已经25 岁,交过女友,完全清楚男女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
左思安痛苦地将头扭到一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没错,他对你很好,为此我很感激他,我对他的人品也没什么怀疑,但他绝对不适合你。你才刚满17 岁,以后还会认识不同的人,接触更广阔的世界,到那时候才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然后到了40 岁,重新知道以前要的并不珍贵,该放弃时只管放弃,反正前面有更加光明的生活、更加让你动心的人等着你吗?”
左思安以前就算嘲讽,也是温和节制的,她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尖刻,于佳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说:“我不怪你,小安。你要长到足够大,才能理解感情的复杂。别的不说,高翔与孙若迪相爱四年,说分手也分手了,他对你只是怜惜、负疚而已,他想弥补他亲戚犯下的错……”
“不是你说的这样。”
“小安,不要自欺欺人,他对你的这种感情也许有爱的成分在内,但跟真正的爱情区别实在太大。”
这是左思安没法辩驳的:“我没想过要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只是……”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小安,未来对你来说还太遥远,感情的事你也不可能想得太具体。你只是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撞见你们在一起,你父亲为什么会那样暴怒?他母亲为什么又会视你如眼中钉?别的不说,当初我以为他家会带着那个……孩子待在清岗生活,没想到现在大家都住在一个城市。你留下,对他也是一种困扰。何必要逼迫他做出你不能接受的选择。”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母亲。
“就算你现在不能理解我的决定,我也必须把你带到美国去重新开始。”
左思安在彷徨不定之中,给高翔打了电话。高翔显得十分冷淡,拒绝见她。放下电话,她想,也许母亲说得不无道理。
可是春节前的那个拥抱与亲吻,如同烙印一般,让她辗转不安,有无法抑制的渴望。
在公园这个僻静的一角,左思安抱紧高翔,感觉到他的手臂收紧,胸膛坚实,她心底蓦地升起一个念头:她才不在乎他对她的关心是不是出于负疚,她需要这个怀抱。她不管不顾地再度踮起脚吻向他的嘴唇,完全没有章法。
他头向后仰,用力将她推开一点儿,对着她说话,她却完全听不清,耳内似乎有低低的轰鸣声,她只能迷惘地看着他。他突然将她推得背靠在一棵水杉上,开始吻她。这个吻掠夺走了她的呼吸,以及残存的一点儿意识。
等她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他身体的热量已经离开了她。她背后的水杉树有着坚硬笔直的质地,阳光筛下摇曳不定的光斑,小鸟依旧在枝头啁啾不休,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高翔站在几步开外,显得分外遥远。她一下被无名的恐惧攫住,缩紧了身体,呆呆地看着高翔。
“我不想去美国,我想留下来……”关于接下来的生活,她并没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她想的只是留在这个城市,然而任何希冀一经讲出口,便再没有在心里潜伏时的坚定,似乎一下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妄想。
高翔仍旧审慎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小安,我会跟你妈妈谈谈,看她是怎么想的。”
她喃喃地说:“我的想法从来都不重要,对吗?”
“不,小安。可是你还没有成年,你母亲是你的监护人,她有权对你的生活做出安排。”
“我想跟你在一起。”
高翔与内心的蠢动斗争着,痛苦地摇头:“你根本不明白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我明白。”
“小安,我没办法像过去那样,仍然拿你当孩子看待。”
“我已经17 岁,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你也没有成年,如果我滥用你对我的信任,那我也没法原谅自己。”
“我马上读高二,再过两年,我就可以上大学了。到那个时候……”她顿住,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她定一定神,看见高翔的眼睛里有异样的光闪过,神情复杂得让她无法辨别。她不让自己多想下去,再次投进他的怀里,重复道,“我不想去美国,高翔。”
4 _
第二天上午,高翔给于佳打电话,约她出来在她家附近的一个咖啡馆见面。
于佳叹了一口气:“高翔,我猜小安大概去跟你谈过了。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我希望你说服小安跟我出国。”
“不过小安看起来并不想出国。”
“我们都是成年人,高翔,不必绕圈子。你跟我一样清楚小安为什么想留下来。”
高翔无话可说。
“小安对你产生感情,并不是你的错。她父亲远离她,我作为母亲也很失败,跟她沟通得一直不够,一再向你求助,弄得你几乎成了她唯一信任的人。”
“于老师,你不必自责,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我承认我对小安同样是有感情的。”
“可是感情分很多种,你能确定你那份感情的性质吗?”
高翔默然。
“小安还小,她对男女之情没有任何概念,认定的感情也许跟你完全不同;她也不可能明白一份没有将来,不会得到任何人认可、祝福的感情意味着什么。你不一样,你是成年人,如果你放任她继续下去,那我就没法儿原谅你了。”
他艰难地说:“于老师,我不会去占你女儿的便宜。”
“这一点我没怀疑过你,高翔。”
“小安确实还小,而且还很脆弱,你觉得把她带出国去,应付一个陌生的环境,甚至还有可能面对你再婚,真的对她来说更好一些吗?”
“你说的这些,我全都考虑过了。所以Peter 向我求婚,带我出国定居,我没有答应,宁可申请博士后,靠自己的能力出去。涉及女儿的将来、我的工作,做任何决定都不容易,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小安才是我下决心的最大原因。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在家里连夜赶一个项目的报告,凌晨三点的时候,听到小安在尖叫,我跑去她房间,她只是做了噩梦,表情痛苦,死死抓着她一直放在床边的小布熊,额头全是冷汗……”于佳的声音顿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平时我睡得很沉,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做噩梦,我把她叫醒,问她做了什么梦,讲出来会好受一些。可她什么也不愿意说。”
高翔屏住了呼吸,他想,他知道潜入左思安梦中的是什么。
“后来我留意了一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很少有睡得安稳踏实的时候,处于长期失眠的状态。她既不肯讲她的噩梦,也不肯主动谈起学校同学对她的议论。我一直以为她已经变得坚强,我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我错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和她父亲都很难面对,再加上流言,让一个孩子来挨,就未免太残酷了。”
她已经独自熬了几年之久,高翔痛苦地想,他也并没能给她多少帮助。
“我再怎么不同意她父亲的行为,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他大概也有对的一面。小安现在功课一落千丈,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再这样自我放弃下去,她就会毁了。带她出国,换一个环境,永远脱离过去的一切,也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她不这样想。”
“我知道,她过于敏感,甚至觉得Peter 才是我出国的最大原因。我强迫她跟我走,眼下她也许会怨恨我,但当妈妈的计较不了这些。我希望你能劝她跟我一起到美国去。”
“于老师,我如果这样劝小安,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是一种放弃。我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高翔,你是舍不得小安伤心,还是舍不得放下她对你的依赖?”
面对这个尖锐的质问,高翔无法回答,只能说:“我不会左右小安的想法。”
“你跟我一样清楚,你既不可能永远在她生活里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法儿跟她有其他的可能。我感激你一向对小安的关心,相信你也会乐于看到她开始新的生活。”
高翔送于佳回家,将车停到前面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路边,开始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抽了将近两包烟,他很清楚,对他这种没多少烟瘾的人来讲,突然产生对尼古丁如此强烈的持续需求,只是他内心焦虑不安的生理反应。跟缭绕在他周围不散的烟雾一样,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昨天下午在中山公园里的情景。
左思安也许对于发生了什么并没有清晰的概念,高翔却十分清楚,他的欲望在不知不觉中累积,远比一个简单的拥抱、一个缠绵的吻来得复杂迫切。
他脑袋中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回头。他用残存的一点儿理智逼迫自己放开她,走开一点儿,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左思安一动不动靠在一株水杉树上,仰头看着天空,阳光从树叶间隙照在她的脸上,那张面孔彻底脱离了孩子的那种含混不确定的线条,有着少女清丽的轮廓。然而,她明显处于惶恐之中,刚才还在他怀中柔软如水的身体紧绷着。
是的,她从来没能摆脱她的噩梦,哪怕在这样阳光过于明媚的初夏,黑暗里出没的老鼠始终窥伺着她。他除了送她去阿里以外,其他时间尽管待在同一个城市,却有诸多忌讳,每年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给她的帮助有限,并不能帮她驱赶走心魔。她如此脆弱的同时,却能够清晰地对他说出她想留在这个城市,这份勇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被那张面孔上焕发出来的热情击中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怯懦的人,但在那一刻,他竟然无法讲出心底一直的渴望。哪怕她已经不再是成年男子过于接近便会引起异样联想的小女孩,他也无法放任自己回应她的感情。
他对于她的爱不知道从哪个时刻开始,变得如此复杂难言,已经到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无法正视的程度。他需要努力克制,才能做到不去见她。一见到她,一抱住她,他心里筑起的层层防线顿时如同沙丘在迅猛的涨潮之下崩解了。
“我想和你在一起”,这句话挥之不去地缠绕着他。
留下她,照顾她,等她长大——这个念头无数次在高翔心中盘桓不去。
可是,他讲不出来。不必于佳提醒或者警告,他也知道,他们面对诸多反对,他内心更是存在太多禁忌与犹疑,最重要的是,他确认了自己对她有情欲。
这一点比什么都折磨着他,他完全不能想象该怎么解决。他必须承认,于佳的决定是理性的,她对于女儿的爱无可怀疑,无可指责,他讲不出任何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如果她远在大洋彼岸,再不相见,对他和她来讲,也许都更为安全、更容易接受;困扰他已久的问题以这种方式解决,也许再好不过——这个想法冰冷地浮上来,可是,他没有任何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他想,他能不能做到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去美国吧,那样对你最好。”
5 _
左思安独自在家,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专心做作业。听到门铃响起,她开门一看,刘冠超背着书包站在外面。
“小超,你怎么来了?”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小安,我给你补习一下。”
“不用了。”
“你上次考得太差,这样下去……”
“小超,不用担心我。你马上读高三了,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这里,你父母会不开心的。”
刘冠超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表情固执,左思安无可奈何地叹气:“进来吧。”
他们在客厅坐下,她拿出课本,刘冠超开始给她讲数学的重点,他一向有超强的提炼归纳能力,讲得十分清晰,但她仍旧难以集中注意力,听了一会儿,只得抱歉地说:“小超,我昨天晚上没睡好,头疼得厉害,再讲下去真的是浪费你的时间。我进去躺一会儿,你在这里做你自己的作业,等我妈妈回来一起吃午饭,好吗?”
她站起来,只听刘冠超轻声说:“对不起,小安。”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烦恼地笑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当一个废材,成绩不好还不求上进,但你不能这样自责来让我内疚啊。”
“我没这个意思,应该觉得内疚的人是我。”
“我再说一次,小超,考得不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不,”刘冠超抬头看着她,咬一咬牙,“其实是我姐姐害了你,我也有责任。”
她皱眉摇头:“我早说了,那件事我不怪她,更不会怪你,你何必非要反复提起,还自己这么大包大揽的。”
“小安,你还不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我姐姐故意让我带你去护校后门,你才会遇到……”
他说不下去,她已经惊得呆住,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这怎么可能?”
“她在我们学校传你那件事以后,高翔逼问出来的,我刚好听到了。”
她的心脏以一个疯狂的速度跳动着,似乎要从口腔内蹦出来,她腿一软,坐回到沙发上,近乎机械地问:“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有点儿疑心,”刘冠超声音沙哑地继续说,“就在那年暑假的一天,我看到我姐姐从那个叫陈子瑜的人开的奔驰上下来,他们看起来早就认识。我问她,她就大发脾气,说我看错了,不许我跟任何人再提这件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
刘冠超的嘴张开又闭上,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小安,她是我姐姐,我真的不能确定。”
“那你何必现在又来告诉我呢?”她直直地看着刘冠超,“是想让我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们了吗?”
他猛然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小安,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听到她承认以后,我都没法原谅她。我一直没办法面对你,可是就算躲着你,我也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想来想去,我想我只能照顾你一辈子,算是替她赎罪。”
看着刘冠超扭曲的神情,她再说不出什么,良久,挥一下手:“你走吧。”
“小安,我……”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也不想再听到你提这件事了,你马上离开。”
随着门被刘冠超带上,左思安抱住了头,蜷成了一团。
她心底其实早有一些隐约的怀疑。在那件事之前,她与刘雅琴并不熟,对她而言,刘雅琴只是刘冠超的姐姐,长相漂亮,但脾气不太好,眼神很冷漠。她们之间有限的交集不过是刘雅琴上她家来叫弟弟回家吃饭。偶尔碰到她爸爸在家,刘雅琴会规规矩矩地叫:“左县长好。”
继续回忆下去,她记起有一次她感冒,连日胃口不佳,偶尔说起想喝萝卜丝鲫鱼汤,刘雅琴替母亲送新鲜鲫鱼上来,左学军马上进厨房给她煮鱼汤。
刘雅琴对她说:“你爸爸对你可真好啊。”
她当时得意而满足地笑着回答:“是啊,我爸爸最疼我了。”
刘雅琴嘴角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冷笑,轻飘飘地说:“你运气好。”便转身走了。
在事发之后,刘雅琴突然对她表现得热络关心,不停安抚她,同时又极力撇清与这件事的联系,一再叮嘱他们不要讲出是她将他们约到了护校后门。她处于极度的惊恐与羞耻之中,一心想的只是瞒住父亲,无暇去想这之间的怪异之处。到了无可隐瞒时,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她被父亲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根本无法冷静思考。再接下来,她开始努力忘却,更不愿意触及分析关于那件事的任何疑点。
此时左思安不得不搜索记忆,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首先触动的只是从来没能被抹掉的黑暗的一天。所有恐怖的细节争先恐后翻涌上来,一个个片段连起来,清晰得仿佛刚刚发生:青草的味道、突然停下的奔驰、她的名字从一个陌生男人口里叫出来、金属在阳光下反射刺目的光泽、崭新的皮革气息、尖锐的疼痛……她全身发冷,止不住地哆嗦,不能相信她的命运所有的颠覆都只是出于刘雅琴的导演,而她永远都不可能弄清楚是为什么。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左思安的脑海里:刘雅琴是刘冠超的姐姐,而陈子瑜是高翔的舅舅,他们都在流言起时就知道这件事,但不约而同选择了对她沉默。刘冠超一直回避着她,直到再也克服不了负疚心理的折磨,才对她讲出真相,许诺要一直照顾她。那么高翔呢?
她竟然还去跟他说她想留在汉江,难怪他的表情那样复杂,无法回答。
左思安不知道呆呆坐了多久,于佳回来,惊讶地问:“小安,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于佳,于佳被她的面色与神情吓到,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事。”于佳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替她擦着额头,她突然说:“妈妈,我愿意跟你去美国。”
于佳一下怔住。她与高翔谈完话后,高翔刚将她送回家,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她盯着女儿,只见左思安收拾茶几上摊着的课本,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想通了?”
她简单地回答:“嗯。”
于佳明白,如果左思安不愿意讲,她就不可能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转变立场,可是她也不打算穷究原因:“那就好。我研究了一下美国的学制,那边高中从九年级到十二年级,一共读四年,你马上升高二,保险一点儿的做法是从十年级读起,不过你的英语一向不错,直接申请读十一年级也应该能够跟得上。你觉得怎么样?”
“嗯,可以。”
“那好,下午我带你去报一个英语培训班,从现在开始加强听力和口语练习,千万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了。”
她顺从地点头答应下来:“我下楼走走,过一会儿就回来。”
左思安走出宿舍区,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高翔的手机:“昨天我说的话请你忘掉吧,我决定跟妈妈去美国了。”
他明显十分吃惊,脱口问出:“为什么?”
“我想这样对我、对所有人都更好一些。”
“小安,你现在在哪里?”
“在我家附近。”
“我离你家不远,马上过来。”
“不,不用了。”
“等着我。”
几分钟后,高翔便开车过来,左思安拉开车门,闻到一股浓重的烟味,有些惊讶,但什么也没说,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妈妈刚才是出去见你吧?不管她说了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我昨天太任性,讲了好多孩子气的话,让你为难了。”
他无法否认她敏锐的直觉,却也无法接受她以这种方式让他从一个两难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你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我只是不大接受她跟那个叫Peter 的男人在一起,至于去美国——”她耸耸肩,“想清楚了,去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他仍旧有无数个疑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你不喜欢那个男人?”
“没有人会喜欢破坏父母婚姻的那个人吧。”她侧头思索了一下,“我只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看上去不错,个子很高大魁梧,不太像教授或者学者,讲英语尽可能让我听懂,还学了一些中文。只是……”
“只是什么?”
“妈妈大概对他讲过我的事,他看我的眼神……”左思安想一想,苦笑了,“充满同情,让我有些受不了。看来妈妈跟他已经没有秘密了。一想到他以后都会这样看着我,我有点儿害怕。”
“据说美国人是很尊重别人隐私的。他是学者,应该懂得保持距离。”
“是吗?”左思安涩然一笑,“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小安,如果他对你不够好,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嘿,别拿我当小孩子了。”
她抑制住心酸涌起,轻快地说:“等你飞过去解救我,未免太遥远了。放心吧,我没那么倒霉,都17 岁了还要当灰姑娘受虐待。”
高翔送左思安回家,两人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到了她家楼下,她回过头,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高翔说:“要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送你。”
她摇摇头:“不用了,再见。”
她走进楼道,保持着身影挺直,快步上楼进了家门,准备回自己房间,想了想,还是走到阳台向下看去,阳光明亮晃眼,高翔仍站在楼下,还没离开。
那又怎么样?她回到自己房间,摊成大字状躺到床上,下意识地抓住枕边的小布熊,看着天花板,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她的心空空荡荡,突然又记起她经历过的那场剖腹产手术:也是这样平躺着,对一切无能为力,麻木,根本体会不到痛,但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身体被一把锋利的刀切割开,有某个与她血肉相连的部分被精确地割断取走。
这个联想让她几乎要崩溃了。
6 _
一旦做出决定,左思安便恢复了让于佳又欣慰又有些发毛的平静。
不过于佳也无暇多想,她与国外反复沟通之后,顺利收到了offer,但这只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异常复杂,需要准备的资料文件十分烦琐,占据了她的全部精力。
于佳跟左思安解释这些,左思安似听非听,只是听母亲说到需要左学军出具同意她随母亲赴美的书面文件,才集中了注意力:“一定要这个公证书吗?”
“这是办签证要求的。再说,虽然我跟你爸爸达成协议,你跟我生活,但我也不能一声不响就把你带走,这样于情理也不合。”
左思安想,就算父亲逃避到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逃不开手续的折磨。不知道他出具这样的文件,心里会不会有跟她一样的钝痛。也许不会吧,也许他跟高翔一样,觉得这样对她更好一些。
于佳问她:“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你要不要在旁边,跟他讲几句话?”
“我能讲什么?不用了。”
左思安回了自己房间。除了上学,她还要去上英语培训班,于佳给她安排了一个时间表,亲自检查她的英语进度。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讲不出的疲倦感,仿佛两年前在西藏高原上坐在越野车内,驶在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上,氧气稀薄得让人总觉得每一次呼吸都没有最终完成,除了前方同伴的车以外,再看不到其他车辆往来,道路没有尽头地指向天际,四野茫茫,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所有人同时被铺天盖地的身心疲惫压倒,全都不想讲话。
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陷于这种感觉内,无力自拔,无处求援,所以分外孤独难熬。
这时于佳突然探头进来叫她:“小安,来听电话。”
她头也不回,烦恼地说:“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是你爸爸,是一个男生打来的。”
她只得出去接听,居然是徐玮铭打来的,她并没有给过他号码,一时有些吃惊。
“我现在在你家对面。”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
“有心想知道,就会知道。”他有些痞气地回答,“左思安,下楼来,我带你去看电影。”
“我不想看电影。”
“那我们去兜风、吃羊肉串好了。”
她迟疑了一下,可是一想,为什么不呢?
“等我几分钟。”
放下电话,她跟于佳说:“我想出去玩一会儿,两个小时后回来。可以吗?”
“他是谁?”
“汇宁中学一个读高二的男生。”
于佳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出乎她的意料地没有继续问下去,点点头:“好吧,准时回来。”
左思安出来,发现徐玮铭穿着白色T 恤,皮肤晒成健康的棕色,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她家对面的一个小商店前:“咦,你太守时了,居然真的只三分钟就下来了。要知道你就算晾我30 分钟,我也一定会等的。”
“那有什么意义?”
“你不会做什么事都问意义吧,有时候没意义的事才让我们觉得开心。”
她不得不承认,他倒也言之成理:“我家没自行车,要不我们随便走走吧。”
他长腿一迈,跨上自行车,拍下后座:“坐上来,我带人完全没有问题。”
左思安有些迟疑,可他是行动派,并不给她思索的时间,蹬起自行车,她只得轻盈地跳上后座。
徐玮铭身高腿长,将车骑得飞快,他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曲折蜿蜒的街巷,不时按着车铃,灵活地闪避着行人。
夏天刚刚来临,太阳西斜,气温没有高到令人难受的地步,轻风怡人拂面而来。
“知道刚才还有谁守在你家楼下吗?”
“谁?”
“你们学校那个功课出了名厉害的书呆子呗。”
左思安没想到刘冠超会再次过来,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比我先到,在你家楼下站着发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我打完电话,告诉他你马上会下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他瞪着我,好像要揍我一样,”徐玮铭显然觉得很好笑,“我等着他动手,没想到他转身走了,真没劲。”
“你别招惹他。”
“哼,那种呆子,我才没兴趣理他。”
骑了将近30 分钟,来到江边,徐玮铭将车放好,两人走进江滩。此时这里还呈自然风貌,起伏的沙滩,半人高的芦苇,年年涨水后将江堤上种植的柳树浸泡得姿态怪异,停泊的趸船锈迹斑驳。他们在连接趸船与铁锚的粗大铁链上坐下,夕阳徐徐下沉,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柴油机驱动的拖沙船“突突”轰鸣,缓缓从他们眼前驶过,远处一片平坦的沙滩有成群的人在戏水,谈笑声被江风吹送过来,变得柔和含糊。
徐玮铭冷不防用力晃动一下铁链,再一把搀住险些失去平衡掉下去的左思安,得意地笑。她没好气地说:“别这么幼稚好不好?”
“你也别这么深沉好不好?”
“我不是深沉,徐玮铭,我只是一个沉闷无趣的人。”
“可是我觉得你很有趣。”
“你就因为这个原因来找我?”
“已经放假好几天了,你怎么都没再来看我打球?”
“你的球迷早就可以组一支啦啦队了,何必非要我去看?”
徐玮铭半真半假地叹气:“唉,这是我唯一吸引你的地方,你居然这么快就厌倦了,多让我伤心。”
左思安转头看他,他正歪头盯着她,眼睛明亮,俊美的面孔上挂着一丝笑意,她也叹气:“徐玮铭,你这样放电下去,会迷倒很多女孩的。”
“可是迷不倒你。”
“指望一网打尽就是妄想,会给你减分的。”
徐玮铭哈哈大笑:“知道什么东西给你加分了吗,左思安?”
“无非是我没被你迷住。”
他摇头:“你看看你把我想得多肤浅。我给你一个有内涵的答案吧,因为你看起来有故事。”
她呆了一下,苦笑:“我都不知道关于我的所谓故事传成了什么样的版本,居然吸引到了你。”
“不,我不是指那些无聊的谣言,而是你给我的感觉。”
她温和而坦率地说:“没有那些谣言,我只是一个内向、不爱讲话的女生而已,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徐玮铭揉揉鼻子:“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不确定了。”
“所以没必要把我想象得神秘。”
“可是你确实很神秘啊,那个书呆子看上去喜欢你喜欢得要命,拼痴情,我真拼不过他。还有上次到公园接你的那个人,看上去又有气质又成熟。也许我在你这里是个炮灰的命运。”
左思安一怔,随即扭过头去笑出了声:“想不到我有这种荣幸,被一个万人迷男生想象成万人迷了。”
徐玮铭笑眯眯看着她:“你看你这一点也很可贵,你有幽默感,而且一点儿也不自恋。”
“被你这样一说,我想不自恋都很难了。”
两个人禁不住同时哈哈笑起来,左思安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了,可是她心底的痛迅速涌上来,让她的笑渐渐充满了苦涩意味。她抬手捂住脸,好一会儿不肯说话。
等她平静下来,发现徐玮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喜欢的是那个人,对吗?”
就算母亲逼问过来,她也没有坦白,这是她心底的秘密,她从没打算向任何人倾吐。可是这一刻,她疲惫得无力否认:“他并不喜欢我,只是觉得对我有某种责任,我的喜欢大概让他觉得很为难。”
“那试着忘记他,别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她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忠告,但是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只能苦笑:“至少目前我做不到,徐玮铭,你看,我确实是非常沉闷的人,从来没有迷倒过谁,也没能力做到洒脱。你该对我失望了吧?”
“不,也许你只是体验了我还没办法体验的感情。我还是喜欢你的。”他轻轻晃着铁链,让两个人小幅度地荡来荡去,“不必再替我担心了,每个人相信自己的感觉就好。如果有一天,我觉得就是没办法让你喜欢上我,我会放弃的。”
左思安想,一个爱热闹的大男生眼里留下的一点儿印象,十七八岁时初夏黄昏枯坐江边吹风时讲的傻话,哪里值得认真讨论,她也不再说什么。这时过江轮渡在远方拉响悠长的汽笛,他们同时看向空阔的江面,落日余晖愈加浓丽,将浊黄的江面染成跳跃不定的金色。
“真漂亮。不管是不是我女朋友,以后你都会记得跟我坐在江边看过夕阳。”
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过更美的落日夕阳,在西藏阿里。”
他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落日不是重点好不好。”
当然,跟谁在一起才是重点。
左思安清楚地记得与高翔在一起的每一刻,也记得她说她想继续与他在一起时,他退开几步,神态纠结地说:“你并不知道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在一起,她想,难道对于这么简单的三个字,还有不同的解释?
带着少许腥气的江风迎面吹来,波浪起伏拍着岸边的泥沙,江水浩荡而没有止歇地流向远方,最终将汇入大海。思绪纷杂之中,一个念头浮上心头: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了。她将去地球另一边的遥远的异国生活,她会最终忘记他吗?她脑海中留下的那些真切的感觉,会不会被时间如同江水一般带走,再也找不回来?